涉過 " 憤怒 " 的海,無人生還。
溫馨提示:本文含有大量關于電影《涉過憤怒的海》的劇透,請謹慎閱讀。
幾天之前,當我走出《涉過憤怒的海》放映廳時,便預想到這部電影之後所會面臨的風暴。從最終結果來看也确實如此,有的觀衆認爲這部電影是今年國産片年度最佳的電影,也有的觀衆認爲這部電影打着反父權的旗号,卻充斥着自以爲是的爹味。
但這些對這部影片以及整個電影行業來說,或許都不是壞事——即便是商業片,也應當有容納更多讨論的空間。
在《涉過憤怒的海》中,曹保平一如既往地進行着對人性與社會議題的殘酷解剖,片中一些過激的、奇觀式的、刻闆式的影像呈現,讓其有着極爲豐富的解讀維度。從很多不同的角度出發來讨論這部電影,都能十分難得地深入到足夠引起争議的程度。在一個歌舞升平的環境裏,當着所有人的面毆打房間裏的大象,是尤爲難得之事。
也因此,我認爲本片值得被支持者與批駁者更進一步讨論,故而有了這篇文章的誕生——當然,在這當中也有 " 我個人對片中刺痛某些人敏感神經的情節設計感到無比愉悅 " 等私人因素的存在。
在讨論這部電影前,我們不妨先将視角轉向電影外。
在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這部電影之所以備受關注,最重要的原因都源自 " 曹保平作品 "" 灼心三部曲的最後一部 "" 卡了數年後終于問世 " 等關鍵字。誰知,電影上映後卻引起了二次元群體對這部電影的聲讨——許多關于本片的文章都鮮有讨論 Coser 與二次元這一群體對本片的反感,但我個人卻認爲影片中對這一群體充滿槽點的刻畫,以及反對者們的憤怒,同樣能夠被納入影片所描繪的那片 " 憤怒的海 " 中。
《涉過憤怒的海》的絕大部分故事,被包裝成了一場癫狂的血腥複仇。
故事起自于兩位 " 子輩 " 金麗娜和李苗苗的交往。他們都有着各自的精神問題:前者無法容忍任何具有私人空間的私密關系,迷戀 " 把讓你離開我的鞋子扔出窗外 " 這種可怕的占有式愛情;後者習慣了以施暴和占有的方式向他人表達情感,會在無麻醉情況下掰斷自己的牙齒來表達 " 愛意 "。這如同榫卯一般的人設,很自然地讓這兩位之間産生了一段畸形的扭曲虐戀。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是極端的,充斥着背叛、控制、糜爛的私生活,以及精神和肉體上的暴力。最終,這極端的感情也走向極端的結局——金麗娜自戳十七刀後失血過多死亡。
而這段媚俗的悲劇式虐戀,除了引來了金麗娜的父親——由黃渤飾演的金隕石對李苗苗的千裏追殺外,也同步引來了二次元群體的震動。隻因片中豐富兩位年輕人角色形象的設計中,有一項是 Cosplay,兩人一個是漫畫《死神》裏烏爾奇奧拉的 Coser,另一個是井上織姬的 Coser,誤打誤撞地湊成了《死神》粉絲口中的一堆究極冷門 CP ——很難相信曹保平導演真的懂這個。
抛開這可能會帶來的版權糾紛,這段設計的處理有非常多不恰當之處。
首先,導演用了兩個相當具體的角色形象,而非選擇對這兩個被 Cos 的角色進行虛構或模糊化處理。其次,這兩個具體的角色形象并沒有在片中起到必要的作用,兩人間的關系并沒有與這兩個角色有任何對照,這兩個具體的角色也不是故事中的關鍵線索,純粹隻是作爲背景存在——換任何角色來,都能完成這一劇本任務。
兩個年輕人在片中的塑造是非常懸浮且虛幻的,他們的 Coser 身份在影片中的表現與真實情況相去甚遠,從日常細節到做事選擇都難以讓真正了解這一文化的觀衆信服,所謂的 Coser 隻是貼在兩名角色身上的一張可有可無的标簽紙。而對漫展這種特定文化下的大型活動的描繪,本片更是充斥着在不夠了解的情況下強行描寫的荒謬感——就像在外國電影裏聽到的那些極不标準的中文一樣。
片中對亞文化的審視态度與導演表現出的觀察結果,無論是在劇作邏輯還是現實邏輯層面都缺乏說服力。而片中用來表現這兩名角色混亂私生活的畫面,則以一種極具視覺沖擊力的方式,展示了某種意義上的污名化——正如許多玩家看到 " 遊戲 " 在公衆議題中扮演的妖魔角色時的感受一樣。故而,無論是《死神》的粉絲,還是具備共情能力的二次元受衆,以及許多 Coser 們,都很難避免對片中的情節感到不适。
也因此,圈内與圈外人在《涉過憤怒的海》中所能獲得的觀影體驗,有截然不同的區别,對影片的評價也會呈現出兩極分化的态勢。
但這也正是這個話題有趣的地方。
誠然,無論導演在片中所刻畫的二次元群體形象如何,他們身上的這一屬性的确沒有爲劇情的演繹與推進帶來多大的影響,曹保平導演所想要探讨的話題,在于兩名年輕人複雜且脆弱心理狀态的成因,以及這背後隐藏的巨大社會議題。
故而,二次元群體們對本片的 " 憤怒 ",看上去似乎隻是影片之外單獨開辟的戰場,是無關影片質量本身的,處于社會輿論層面的争議。
可若回歸電影本身,曹保平所展示的電影主題—— " 對父權的血腥控訴 ",又似乎能夠巧妙地将這個問題,容納進影片所讨論的範疇中。
那些關于二次元群體、漫展場景等亞文化的失真刻畫,毫無疑問代表了曹保平作爲這部電影的 " 至高權力者 ",對這類群體的毫不了解與高高在上的态度,他以極端化影像呈現出的兩個扭曲個體,完全足以說明他對這類亞文化的缺乏積極且正面的看法。
二次元群體們對這些影像群情洶湧的聲讨,看似與本片無關,但實質上都能夠作爲本片主題外延的一場讨論。在這場讨論中,被反對與指責的父權,有了一個具體的對象——曹保平導演本人。
而更有趣的是,若是将這個問題也放進對《涉過憤怒的海》的觀察裏,你會發現在影片的最後,曹保平導演扇向 " 父權 " 的那一巴掌,實則也能算作是對這場争議的一個道歉——無論他是否承認,在這部影片中被拷問的 " 父輩 ",絕對不會少了他本人。
曹保平在電影之後與觀衆的讨論畫面
如前文所言,《涉過憤怒的海》的前半段故事,完全是一段經典的複仇戲碼,痛失女兒的金隕石提着菜刀從日本殺回國内,從陸上殺入海中。在這個過程裏,他跟蹤、砍人、私闖民宅、非法囚禁他人、拘捕,幾乎視法律于無物,與李苗苗的母親——由周迅飾演的景岚鬥智鬥勇、血腥厮殺。整個故事在這段的梗概之中,如《殺破狼:貪狼》一樣,是一個失去女兒的父親上天入地隻爲手刃仇人,完成最激烈的同态複仇的故事。
正如本片所有宣傳物料中,都會帶上一句措辭激烈的 " 弄他!"
爲了強化這段叙事的沖擊力,黃渤和周迅都貢獻了極盡癫狂之能事的精彩演出,将故事的内在矛盾相當集中地放在了複仇與階級矛盾之上——李苗苗是個富二代。而影片爲這段追殺故事也奉上了好幾場視覺奇觀,如台風天飙車戲、大 " 魚 " 傾盆戲、電車隧道追逐戲等,将整場複仇大戲烘托得轟轟烈烈。
然而,這段多方勢力傾盡所有的複仇追殺故事,卻是個徹頭徹尾的叙事詭計,父親爲女兒複仇、母親爲保護兒子反抗,甚至更深一層所暗示的階級沖突,都是掩蓋故事真正主題的迷霧。影片中所有角色的癫狂表現,以及兩位年輕人身上種種誇張的病态心理,也都是這團迷霧的一部分——前文所述的那段對二次元群體的刻闆描寫,也被包含其中。
明面上奔湧激烈,極力在挑動觀衆情緒的複仇劇情,實際上卻摻雜了許多虛僞的情緒。看似爲女兒的死怒不可遏,爲了追殺兇手不顧一切的父親金隕石,實際上是個對女兒一無所知、關系疏遠的父親。
他跟偵查兇案的日本警方喝酒聊天時會大談 " 我老金的女兒怎麽能被這麽欺負了呢?丢人啊 ";在追查兇手的時候,他還有心思一邊等人一邊計算自己這趟出行,會給他的漁民事業帶來多大損失;他對待家庭的态度極爲漠視,嘴上說着 " 一輩子就活個閨女 ",實際上在海上捕魚的時候連女兒的電話都不願意接;比起給女兒送殡,他更願意花時間去把強暴女兒的罪犯打一頓。
說完這句話,他就離開了葬禮現場
他跟女兒關系的疏離,在影片中借着景岚的台詞足以說明—— " 你根本不愛你女兒 ",金隕石所表現出的 " 爹味 " 之濃重,讓整部電影的前半段充斥着細密的 " 魚刺 " ——時不時地讓你不得不吐一下。
而那場聲勢浩大的複仇,本質也絕非一個父親在爲女兒複仇,而是一個自以爲是父親的人,在完成一場對 " 傳統儒家觀念中身爲一家之主的父親 " 的角色扮演。這場複仇不出自父愛,不悼念亡者,隻是一個 " 父親 " 維系自身權威的粗暴演出。
" 父親 " 是個東亞文化體系特征鮮明的角色,他們幾乎都有着類似的一張臉譜——沉默寡言、嚴肅、始終保持威嚴、在家庭關系中說一不二,他們總是躲在 " 應當相夫教子 " 的母親身後,用施壓與規訓,代替溝通與理解來作爲培養子女的手段。
在這個過程中,當然有不少人誕生過 " 我去買幾個橘子 " 的溫情回憶,但對不少人來說," 父愛如山 " 所代表的 " 愛 " 裏恐怕摻雜着不少 " 畏懼 " 的情緒。這種關系随着子女的成長,尤其是繼承 " 父權 " 的 " 兒子 " 的成長,總會在經由一段心理上的 " 弑父 " 而完成權力的更替,誕生一個新的家庭單元,實現又一個循環。
進入到現代社會,随着原子化的趨勢不可阻擋,這種源于三綱五常的絕對權力結構有着一些弱化,但仍根植于每個人的生活中。在互聯網上任何一個關于人生讨論的話題裏,你都能夠看到無數個活在父母 " 望子成龍,望女成凰 "" 都是爲你好 " 等窒息環境中的子女。
而将這套結構同比例放大,便是一個覆蓋于整個社會的牢籠。長輩們嘴裏的 " 年輕人要好好奮鬥,誰不是熬過來的 ",整個社會認知下的 " 年輕人一屆不如一屆 ",全都是同樣一套權力體系中生産出來的話語,用以維系隻以年齡大小論高低的 " 長幼尊卑 " 秩序,成爲所謂 " 父權社會 " 的一個切片。
《涉過憤怒的海》這部影片的表面故事,便是這樣一套 " 父權 " 叙事下的一個完美童話。
故事裏的子女們在脫離了父母的羽翼後,都過得十分 " 荒唐 ",并且一不小心就會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那些看着糟心的二次元群體描述,正是 " 父輩 " 們眼中 " 荒唐 " 的一部分。而故事中的每一位父母,都會在大錯鑄成時毅然出現,全力救場,爲子女們收拾爛攤子。他們每一個人都濃縮了關于 " 父親 " 的描述裏最精華的部分——強大、無私,爲子女默默奉獻,爲子女鋪好前路,爲子女的安危不顧一切。
可到了影片最後的一小段,這個故事卻一把撕下了此前所有 " 歌頌父輩 " 的溫情面紗。金麗娜私人空間裏記錄的一條條關于父親的話語,諸如 " 父親怕我發燒難受給我敷了涼毛巾卻差點把我悶死 "" 父親訓練我遊泳隻會強迫結果差點把我淹死 " 等,條理分明、細緻入微地指出了金麗娜病态心理與悲慘結局的罪魁禍首——她的父親。
讓她失血過多身亡的那十七刀,每一刀都在影片的最後,捅在了她的父親,以及濃縮于金隕石一人的所有 " 父親 " 身上。于是,金隕石在 " 大仇得報 " 的快感中被再次拖入深淵,放走了被囚禁的李苗苗,在找不到女兒墳墓的情況下崩潰大哭,在影片最後自首。
這是個令人驚喜的反轉和結局。
我們早已對 " 偉岸的父親 " 習以爲常,也早就習慣了影視作品中對 " 父愛無疆 " 的溫情刻畫。卻鮮少看見有人站出來,跟我們說說什麽叫做 " 父愛之毒 "。
《涉過憤怒的海》所講述的,便是 " 父愛之毒 "。曹保平作爲本片隐藏于幕後的那位 " 父親 ",用死亡與不寬恕的方式,扇了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自以爲是的 " 父親 " 一巴掌。
雖然影片的前半部分或多或少地暗示了這一終局,但最後這一巴掌響起時,還是響亮得讓人身心愉悅。
涉過憤怒的海,無人生還。金麗娜用她的死亡,完成了本片中 " 真正的複仇 ",同時也不帶任何寬恕地,對所謂的 " 父親 " 發出寒冷刺骨的死亡控訴。
黃渤在影片上映後接受過新浪娛樂的采訪,在這個采訪裏,他對于創作環境說了一番話:" 不拿手術刀真正再往裏面切上幾寸,你見不到真正的肌理,也見不到真正的骨血。"
這也是本片最值得肯定的一個地方——《涉過憤怒的海》這把手術刀,真正切開了某些許多人三緘其口的東西。
而如果要說本片的遺憾之處,那大概是曹保平這把刀,切得不夠深,他扇自己的那一巴掌,還不夠響。
爲了塑造影片癫狂的氣質,曹保平刻意将所有設定都往極端環境下去推,他設計了女性被強暴的情節,設計了官商之間的灰色地帶,設計了極端環境下權力的失效與倒置。通過這些過火的、瘋狂的設計與畫面呈現,前後兩段故事才有足夠強烈的對比,影片結尾的克制才有真正 " 憤怒 " 平息後的無聲嘲弄。
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他所選擇呈現的那些極端畫面,以奇觀化的方式去描繪女性被虐待的畫面,以奇觀化的方式将二次元這樣的亞文化處理成妖魔般的劇情推動工具,所表現出來的是——即便在這樣的主題下,他也不認爲他選擇呈現的内容是沒有問題的,正如影片中将女兒被強暴的影片到處給人看的金隕石一樣。
同樣,在影片的最後那句 " 父母是孩子最初也是最終的安全島 ",以及金隕石不過是自首告終的結局,恐怕也難以爲故事那殘暴的開始,落下足夠分量的終結——當然,這可能爲比是曹保平本人的問題就是了。
正因如此,我才會選擇将 " 二次元聲讨風波 " 作爲對本片讨論的一個切入點。因爲,本片所引爆的二次元群體間的不滿、他們對本片的怒斥,無不告訴所有人,對于影片主題的讨論還遠遠沒有終結。
曹保平在片中扇了 " 父輩 " 們一巴掌,結果卻隻是以 " 自罰三杯 " 的形式草率結束。既然如此,那不妨讓戲外的觀衆們接替他,繼續扇出這一巴掌。
讓這場罕見的自下而上的控訴,進入讓人喜聞樂見的下一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