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尾聲,落幕的有三年來最熱鬧春節檔,《狂飙》,景區烏泱泱的人海景光。
以及胡鑫宇最後一段生命軌迹。
我是在家人群的推送裡看完的案件發布會,自殺的說法已成定論。
退出來,群内各路家長們對胡父胡母的共情正值頂峰。
很眼熟的一套說辭:怎麼不想想爹媽,多不負責的選擇,可憐了父母。
而群中做孩子的都 be like:
無所謂,反正這件事的諷刺性,也不差這一星半點兒了。
從生前 " 無人問津 ",到死後全國搜尋。
從父母哭天搶地要公道,到家人 " 不願透露(胡給家人打的)電話内容。"
到頭來要被指責的,還得是胡鑫宇本宇。
沒想到大招還在後面。
翌日,無數媒體轉發了一封來自北京市社會心理工作聯合會的信,題為《胡鑫宇請給心理指導師五分鐘》。
信的内容,大夥過一眼,也就過一眼就好,看多了我怕你也難受。
通文意思大緻就是——
胡鑫,我知道你心理有問題,但你先别心理有問題。
如此一勸,即便沒問題的也很難不出問題。
恕我直言。
若胡鑫宇案非要以 " 他殺 " 結論。
那兇手,是對忽視心理問題的自大成年人,也是以惺惺作态當關懷的 " 專家 " 們。
我從不懷疑喪子之痛的真切,也懶得揣測 " 五分鐘 " 背後的用心。
隻是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
如果胡鑫宇之案真切打痛了你,比起去指責逝者,倒不如仔細想想逝者為何逝去。
《五分鐘》之可笑,便是最好的範本。
這封信,可謂心理輔導大忌的集大成者。
不長,但把雷踩了個全。
點點肢解開,便仿佛看見一幅又一幅青少年求助無門的浮世繪。
開篇很妙——
上來便把 " 人間值得 " 與 " 活着的意義 " 定義為阖家團圓,不負爹媽。
同那些聽聞是自殺就開始責怪孩子不懂事的家長其實是一個論調,隻不過換了張矯揉造作的皮。
有一種不管你死活的妙。
為什麼這種話語之于孩子無效?
因為它背後透着的邏輯,是父母的天然無辜,正确。
好像孩子隻要活着,家庭便注定是幸福的。
但就我淺薄的見識而言,十個想死的孩子,九個後面有着一個地獄般的家庭氛圍。
且大多數時候,這種氛圍地獄就地獄在,隻有孩子在感受,也隻有孩子感受得到。
實話就是,非但父母不可能天然無辜,父愛母愛這種東西,都未必天然存在。
極端一些的,家長完全可能是孩子世界的直接施暴者。
《何以為家》中,将父母告上法庭的十二歲男孩贊恩,便是例證。
他的父母,能毫無動容地将女兒賣給暴力商販做童養媳。
間接導緻了贊恩妹妹最終的慘死。
在這場特殊的庭審上,父母為自己做的辯護是,在如此惡劣的生存環境下,他們已然竭盡全力。
這種論調我也實在熟悉。
多少離去的青少年,身後有一對反複強調 " 我盡力了 " 的父母?
放在叙利亞是戰火紛飛的極端環境,放在我們身邊,它也可以是永遠停不下的工作,永遠不着家的身影。
父母的 " 我盡力了 ",是謊言嗎?
也未必。
可一個健康的成長環境,不是因你主觀感到 " 盡力 " 便能存在。
它有着清晰明确的客觀标準,需要陪伴,需要引導,需要重視。
如果你的盡力都不足以給予孩子一個符合标準的成長環境。
那便好好思考一下《何以為家》中,贊恩代替孩子們發出的那句诘問——
不養,何生?
如此極端的家庭環境下,孩子若是起了輕生的念頭,還去大談 " 你甜美的微笑就是父母的驕傲 "。
便是為 " 死亡 " 按下 " 一鍵加速 " 罷。
當然,還有一種更為常見的狀況。
便是父母給予了關注,給予了重視,也确實深愛孩子,卻永遠學不會視孩子為個體去理解尊重。
簡言之就是,你的痛苦不是痛苦,我為你設想的痛苦,才是真的痛苦。
典例,《小歡喜》中的喬英子與媽媽宋倩。
宋倩看似盡到一個母親應盡的一切職責,搬學區房,照顧飲食起居,督促功課,在孩子最關鍵的一年提供她能想到的一切幫助。
卻就是不願理解一下英子對天文的熱愛,執拗地不允許女兒選擇最心愛的大學。
現實中,這類型的父母口頭禅大約是:" 我是過來人,我是為你好 ",以及那句典中典——
" 聽媽的,媽不會害你。"
這種動辄拿母職施壓的強迫,終究是感動了自己,窒息了孩子。
所以喬英子最終徹夜失眠,深陷抑郁,爬上了河堤。
與這類意欲輕生的孩子聊父母,大概率同上一樣,不過是加速死亡的進程。
因孩子若長期飽受與父母争奪生活控制權之苦,在最絕望之時,很易萌發出以死去證明父母錯誤的心思。
心理咨詢師陳瑜曾在《少年發聲》一書中記錄過這樣一位意欲輕生的少女心聲:
這種 " 以死明志 " 的心态,在輕生的孩子中其實并不少見。
如果知道自己走後,父母的生活将是 " 暗無天日 ",那完全正中下懷。
" 想想父母 " 這種話,改變不了這些孩子的結局,至多隻會讓他們的離去帶上一絲歉疚與更多決絕。
讓以愛為名的糾葛與捆綁,纏繞至他們生命的最後。
說到底,面對任何一個有輕生念頭的孩子大談父母,倒不如輕聲問一句:
" 你的父母,對你好嗎?"
來到第二段,較長,我們先摘前半段——
這段話之假大空,令人歎為觀止。
通篇唯一值得肯定的一句,大約是" 你并不是想要結束生命,而是想要結束痛苦。"
但後續提供的方法論,卻激起了我一個社畜的 ptsd。
空口便許諾未來得不到的重視都會得到,保證痛苦隻有高中三年時間。
沒有一點兒針對當下的提議,沒有一點具體的措施。
這不是畫餅是什麼?
這類張口便來的 " 未來就會好 ",實則是成年人最不責任的話術罷。
短期無用,長期有害。
無用在于,已動死念的孩子,其痛苦就猶如沒有一滴水在沙漠中跋涉,早已瀕臨渴死。
你告訴他穿越沙漠便是綠洲,對他沒有任何效用。
因為他早不相信自己還能穿得過去。
胡鑫宇筆記本
你需要做的,是告知他具體的穿越方式,或幹脆直接為他帶來水源。
而這要求的,是對他那一片沙漠為何形成,有十足透徹的了解。
并不是一個 " 專家 " 借由新聞消息的三言兩語便能給出答案的。
" 成績不好 "" 厭學傾向 ",是胡鑫宇留在錄音筆與筆記本上的情緒表象,其背後原因仍有千萬種,哪是 " 專家 " 空口白牙一個 " 都會過去 ",就當真能過去。
而之所以長期有害,是因為哪怕萬分之一的機會,孩子信了你的承諾,熬過了這三年。
你拿什麼保證,他一定收獲得了擁有 " 大量良師益友 " 的人生?
都什麼歲數的人了,還不明白人生大概率都是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嗎?
《這個殺手不太冷》
還是那個道理,身處低谷的人需要保命的方法,而不是高懸上空卻永遠達不到的太陽。
且,問題還不止于此。
可能是一個文字工作者的敏感吧,這一段空頭支票前後的行文邏輯,也讓我極度不适。
開篇羅列了胡鑫宇的各種心理問題,列完立刻就許諾 " 都會過去 "。
仿佛是在暗示 " 你遇上這些事兒,都不算事兒。"
這種對痛苦的輕視,往往就是壓死輕生者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類言語其實經常出現在親子溝通中,最經典的體現便是 " 比較痛苦 "。
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每每傾訴學業之苦,家長多半都是一句:" 等你工作之後,就知道學校的時光有多幸福了。"
言下之意,你這點難受算個屁。
這句話給我帶來的影響,大約就是:學業的痛苦沒減輕,對家長傾訴的欲望也被磨滅。
還有一種 " 比較痛苦 " 的變體,叫做 " 反向賣慘 "。
即小孩子一有讓大人不如意的地方,大人便開始大吐苦水,念叨自己多不容易,而小孩已經多麼幸福。
《誰先愛上他的》
也不問孩子具體原因,隻用比慘去強行給 ta 灌輸 " 幸福 "。
甚至也未必是對孩子,我發現用比慘來忍受苦難,可算是一種融入血液的東亞文化。
火極一時的二舅視頻,最終的敗筆也是那幾句 " 對比苦難 "。
Bilibili @衣戈猜想
我不否認,對部分成年人而言,開開比慘大會,互倒苦水,或許是一種無奈但有些效用的舒壓方式。
但關于 " 比慘法 ",一個望周知的原理是——
依靠此法,是無法減輕任何慘狀。
它的舒壓感,來自于依仗 " 對方比我還慘 ",來提升自我對慘況的容忍程度。
且對心思敏感的人而言,它天然就附帶着 " 你這種情況,還不夠格抱怨 " 的意味。
再提一點," 比慘法 " 起作用的根本前提在于,你對對方的慘狀,是有同理心的。
也即是說,你得能對對方的經驗共情。
這也是為什麼,在不同位置的人之間,這一方法基本是無效的。
——不信瞧瞧《悲情三角》裡,暴發戶和服務生大談 " 生活不公 " 時的醜态。
同理,在代際的隔閡下,在地位的懸殊中,這種溝通也不會有現實性。
同樣經曆過成長之困的大人不去理解孩子,反倒要求孩子先理解自己?
這種話術除了關閉他們的傾訴欲,根本得不到任何效用。
《誰先愛上他的》
而這,往往就成為了雪球越滾越大,最終滑落山崖的開端。
多可悲。
其實家長隻需要給予一個肯定痛苦的态度,與傾聽痛苦的耐心,便有可能掐滅悲劇的源頭。
我們終于熬到最後一段——
将第二段末尾與第三段放至一起,因為它們的核心問題一緻:
給痛苦上價值。
痛苦和悲傷要被感受到才有意義,才能激發 " 壯懷激烈的男兒豪情 "。
以及 " 孤獨是人偉大情感中最珍貴的一種。"
這位專家大約生活在桃花源裡,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2023 了,還整這些被诟病多年的雞湯勵志文。
于這種把痛苦唱成歌的行為,大家早已清醒——
它可以是苦難者的自救方法,卻不可是旁觀者的勸誡。
好比爛尾樓裡的人們可以将漏風房裝點的富有生機,那是為了活下去。
但記錄者不能稱其為一種新式家居美,将苦難變成風尚。
來源:鵝廠——中國人的一天《八旬老人獨居山中爛尾樓:自己開荒種菜、路上常遇毒蛇》
不然,則又是否認痛苦的一個變體。
其實細心人會發現,綜上總總,從 " 想想父母 ",到 " 未來會好 ",至 " 沒有痛苦何來壯志 ",漸漸地都指向了一種暗示。
即說出這些話的人,他不相信。
不相信每一個死心已定的人,都曾盡最大努力地活過了。
而這,正是整封信字裡行間的 " 吃人 "。
你談的那些 " 責任 ",他大概率努力盡過。
你談的那些 " 意義 ",他也極可能努力找過。
但結果就是,痛苦壓倒了一切。
最後一絲氣力的求助,需要的是一個能替他減負的方法,或指明一條他從未設想過,又切實可行的自救新路。
胡鑫宇筆記
于胡鑫宇,或許是可以暫休一段時間學。
或許是可以走出這灰色的一畝三分地,去看一下世界,重新尋一下熱愛。
我不完全的了解他,所以不敢斷言,隻是一個設想。
但無論如何,都比勸他再在同一條路上,熬同一份苦難,再為這份 " 熬 " 許一個莫須有的意義,要好得多。
《何以為家》
最後,我還想聊聊文章末提到的" 孤獨 "。
這其實是一個很正确的關鍵詞,卻被筆者用最糟糕的方式進行了闡釋。
孤獨感充斥了胡鑫宇案的每一個細節。
沒有一個監控記錄到他邁向死亡的步伐,一百多天的時間裡,沒有一個人發現他自絕的場所。
在社交軟件上,他說到:
" 試着銷聲匿迹,原來真的無人問津。"
而與之相對應的,是他處處求助的痕迹。
在并不隐秘的筆記本與課本上,他書寫絕望。
在與父母的通話裡,他展示崩潰。
以及數次徘徊天台上的身影,都被校園監控記錄着。
更不必說那支猶如死亡日記一樣的錄音筆,他許多次的記錄,都是走在熙熙攘攘的校道上,不聲張,卻也不隐藏。
回頭再看懸吊枯木 106 日的結局,不難想象,求助無門的孤單,成為了壓死胡鑫宇的最後一根稻草。
也不單是胡鑫宇。
太多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們都曾感受過這種無人在意,無人理解的孤獨。
《一一》
隻是有些僅是這段探索自我時期的正常附屬品,有些卻随着已然變形的心理狀态,成為了一個逃脫不開的牢籠。
就像《德意志零年》裡那個被所有大人剝削的單薄少年。
他不夠年少,能在破敗的人世間享受暫時的無憂無慮。
他也不夠年長,麻木到承受得住命運的重壓。
而諷刺的是,令他對生活如此無望,最終推着他走上絕路的,就是大人的一番毒雞湯。
如何認識這種孤單感,确實關鍵。
别的先不說,總之不是電影中這樣,更不是《五分鐘》那般。
畢竟不是所有的孤獨都能成就《百年孤獨》,而無論拿到諾貝爾獎與否,也不必要去身患殘疾。
于所謂 " 孤獨 ",給出孩子們一點點個人經驗便是——
世上沒有哪一種情緒全然地孤獨,包括孤獨這種情緒。
你是獨特的,但人類也是龐大的。
大概率你所體驗到的每一種情緒,都曾有人體驗過,經曆過。
隻是或許相距太遠,你不曾親自認識。
理解這個,不是為了找尋他們比慘,而是想讓你知道,你腳下倍感孤涼的這條路,它其實并不人迹罕至。
它看着破敗,因為千萬人踏過。
所以它一定有出口。
這不是空頭支票,關于這條路的萬千答案,在電影裡,在書籍裡,在許多他人的故事裡,是現成的,早已準備好了的。
答案真的不遙遠,隻是方向或許偏了。
如果對身邊人已絕望,不妨去這些地方找一找。
再找一找。
至于那些讓你倍感絕望的成年人嘛。
放棄對峙,繞開他們。
往往,在他們身後,就是被堵住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