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衆号:身邊Ourlife,作者:高小曉,編輯:吳瑤,原文标題:《主動放下鐵飯碗的國企員工,被時代擺弄的人》,頭圖來自:《鋼的琴》
文章摘要
放下鐵飯碗,面對時代變遷的人生起伏。
• 大姨夫嗜酒成瘾,家中争吵不斷
• 大表哥酗酒成疾,生活困苦
• 雙雙赴韓生活,家庭情感疏離
我大姨坐在床邊,盯着雜亂的舊物,這些都是她積攢多年舍不得扔掉的寶貝。半年前,她爲這堆破爛兒的去留和五十二歲的大兒子發生了激烈争吵。現在,這堆雜物依舊在原地,隻是吵架的人永遠離開了我們。
我的大表哥死于肝腹水引起的并發症,這與他多年來酗酒的生活習慣有很大關系。曾幾何時,喝酒是他奮鬥打拼的助力,後來,酒精給予他想要的麻痹和慰藉。于大表哥而言,酒不單單是酒,酒杯裏摻雜着他隐忍和不甘的一生。隻是喝再多的酒,都無法改變渺小的個體在時代大潮裏的宿命。
1
1952年,我大姨出生于吉林東豐縣的村子裏,是當時家中四個孩子裏的幺女。我姥爺家是中農,物質條件還過得去,大姨作爲小女兒,自然備受寵愛。可三年困難時期,大姨的三個哥哥都相繼早夭。爲了一家人的生計,姥爺在舅姥爺的幫助下,帶着姥姥和大姨來到吉林市區,那時染料廠、肥料廠、電石廠"三大化"正如火如荼地投産,姥爺借招工就進了國營工廠。我姥姥後來又生下了四個女兒,有些重男輕女的姥爺再沒有盼來兒子,漸漸地,大姨也從家裏最受寵愛的老幺,變成了被寄予希望的老大。
大姨年輕時是個激進又叛逆的人,适逢動蕩年代,她早早就辍學加入"造反派",扒火車、去北京、見主席。大姨頂漂亮,愛笑,當年在泡子沿兒地區算是小有名氣。不過現在想想,我對大姨年輕時的過往一點兒都不了解,在我兒時僅存的記憶中,大姨已經是一個四十幾歲化着淡妝的下崗少婦了。那時她眼睛大大,微胖,燙着卷發,喜歡穿海馬毛的寬松大衣和錐子褲,腳上通常蹬一雙粗跟尖角皮鞋,是90年代流行的東北港風穿搭。
我媽曾經給我看過兩張大姨年輕時的照片,一張是做了補色處理的黑白照片,大姨穿着綠色軍服,胳膊上戴着紅袖标,眼神堅毅地望向一邊;另一張的大姨穿着碎花連體泳裝,頭上包着發帶,坐在松花湖邊,一手拄着碎沙礫,一手拿着太陽鏡,擺了一個姿勢。
"八幾年的時候,你大姨還在服裝廠當副廠長,每頓最少一瓶白酒,能把一桌子男的都喝趴下。"我媽回憶道。
大姨喜歡熱鬧,每次姥家聚會,飯桌上她都是那個負責張羅的人:"我提一杯,祝老爹老媽都健健康康,小輩們都快快樂樂。"
而大姨夫正好相反,他性子沉悶,不苟言笑,粗眉、杏核眼,眼角微微下垂,總是一個人自顧自地喝酒。酒杯和他直挺的鼻子相交,給人一種冷峻的感覺,偶爾跟其他幾個姨父碰一下杯,薄唇一抿有一種稚氣。
我大姨夫和我姥爺在一個工廠,都是三班倒的巡線工人,他爸媽都是八家子那邊的農民。和我大姨初識時,他兜兒裏比臉都幹淨,可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招數,讓我大姨決絕地上了他的"賊船"。
我媽八歲那年,我大姨夫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帶着兩塊肥豬肉和一瓶白酒作爲聘禮,直接闖到我姥爺家說要娶我大姨。我姥爺強烈反對這門親事,爲此大姨沒少和他鬧架。姥爺反對的理由,一方面是大姨夫家條件實在一般,另一方面,則是大姨夫嗜酒。而大姨夫家裏也不看好他們的未來,理由是嫌我大姨太漂亮,怕自家兒子把握不住。
可我大姨不在乎,經過幾輪抗争,1971年,十九歲的她給我姥爺留下一句"就算要飯也不來你家"的狠話,把自己嫁給了大姨夫,一年後便生下了我大表哥國峰。
我曾問過大姨喜歡大姨夫啥,她說:"他年輕時長得挺精神。"可能我看慣了大姨夫,沒有察覺出他的帥氣之處,但随着對TVB電視劇的迷戀,我終于發現,原來大姨夫是姜大衛和苗僑偉的合體,對大姨當年的義無反顧也多了幾分理解。
相愛容易相處難,大姨二十二歲時又生下了我二表哥國玉後,我姥爺曾經的隐憂,終于還是來了——大概在我媽十一二歲的時候,我大姨腫着臉跑回了家,哭訴我大姨夫每次喝完酒都耍酒瘋,這次還打了她。
我媽氣不過,跑到大姨夫家算賬,沒承想我大姨夫态度特别好,根本看不出大姨口中那個瘋癫的模樣。第二天,大姨夫就帶着東西到姥爺家接人。也因爲這件事兒,我大姨跟我姥爺和好了,父女倆彼此默契地把之前的事兒抹掉了。
2
80年代初,吉林市區的國營企業進入鼎盛時期,沿着遵義東路向東,各類國營工廠、大集體和小集體單位散落在整個江北地區,生産化肥、丁辛醇、H酸等近七百種化工産品,對國有經濟的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雖然廠子都是國營的,但職工們會毫不遮掩地把人分成幾個等級。我大姨夫是國營工廠的工人,屬于鄙視鏈上遊,我大姨所在的服裝廠屬于"小集體",專門爲國營工廠做工作服,處在鄙視鏈的最底層。不過,我大姨憑借外貌和性格優勢,很快得到提拔,在一個兩百人的小工廠裏當上了副廠長,兼任廠會計。當時盛行酒桌文化,大姨隻能順應趨勢,她那段時間的酒量和大姨夫已經不相上下。
幾年後,工廠分給大姨夫一套兩室一廳,65平,屋内呈倒"品"字形,雖然是職工們最不喜歡的一樓"把大山"戶型,但勝在坐北朝南。那個年代的樓間距很大,即便是一樓也有足夠的陽光,趴在他們家南卧室的窗台上,映入眼簾的是後院的大草地和一樣規格的後樓,隻是東邊的供熱大管線有些礙眼。
我大表哥聽話懂事,小表哥帥氣嘴甜,大人的收入不斷提高……一切都在向好發展,隻是誰都沒有想到,大姨和大姨夫的戰争從未停止過——還是因爲喝酒。
淩晨一點多,是正常人熟睡的時間,也是國營工廠倒班工人下"四點班"("四點班"是三班制裏的晚班,通常是下午四點到十二點;"零點班"是三班制的夜班,通常是晚上十二點到早上八點;日間早八點至下午四點則爲白班)的時間。可即便這個點兒下班,我大姨夫也總要和同事喝上一頓再回家,用我大姨的話說,"他每次回家不給大門鑿個洞都不帶罷休的","哐、哐、哐、哐、哐",連續不斷的砸門聲,能吵醒正在沉睡的街道。
所以,一到大姨夫上"四點班"的時候,我大姨就睡不實誠,一過十二點,她就會條件反射地坐起來,在床上聽外面的動靜。隔着兩棟樓,她就聽見我大姨夫二八大杠的車鈴聲和不成調的歌聲,再飛奔至門口,耳朵貼着門,隻要聽見我大姨夫進門洞的聲音,就立即開門,把晃晃悠悠的人拉進屋裏。
大姨有些好面子,她不想鄰居看自己酒鬼丈夫的笑話,隻是大姨夫聲嘶力竭的尖叫聲總能穿過自己家的門,飄進各家各戶的耳朵裏。
大姨夫回家景觀的受害者,還有我大表哥和二表哥。大姨夫會在酒後展現出清醒時難得一見的父愛,想讓兒子們吃好吃的,他把單位分的汽水、蛋糕帶回家,拽起蜷縮在角落裏的大兒子,像拎燒雞一樣把食物往兒子嘴裏塞,有一次甚至把整條凍帶魚往兒子臉邊蹭。而我聰明的二表哥,每每都會在此時躲進廁所。
怎麽形容我大姨夫的酒瘋呢——帶着瘋癫,帶着點兒驕傲,還有點兒父愛,總之很複雜、很抽象。如果我大姨在這種情況下試圖從他懷中奪回兒子,就會換來一頓王八拳,家裏"父慈子孝"的劇情瞬間就切換到夫妻追逐的"狩獵場面"。
對于我大姨夫酒後抽象的行爲藝術,大人們起初是憤怒的,但他"勇于認錯,永不改過"的态度着實讓人無奈,漸漸地,大人們也就不再說什麽了,隻是期盼着他能少喝點兒酒。
這些都是後來我媽告訴我的。在我的記憶中,從未見過大姨夫發酒瘋。每次我叫大姨夫的時候,他都會和藹地問我學校裏的事情,有時還會把我抱到他大腿上,給我夾我喜歡的菜。
可能人都是多面的吧。
我姥爺說,大姨夫酒後發瘋,有自卑作祟——他雖然在國營工廠,但隻是一個工人,我大姨在小集體,卻是領導,加之我大姨漂亮,愛打扮、善交際,這難免會引起大姨夫的嫉妒。此外,我大姨還有一個看她不順眼的老婆婆和喜歡火上澆油的小姑子,用我媽的話講,"你大姨夫家除了那個老公公,其他人都挺不是物的"。
不過在我姥姥看來,我大姨的婆媳矛盾和當時的一項政策有很大關系:當年國營幼兒園隻收女職工的孩子,大姨的服裝廠屬于"小集體",即便人是幹部身份,也不能享受子女免費托管。
一邊是廠裏忙碌的業務,一邊是兩個幼小的兒子,我大姨分身無暇,隻能求助于老婆婆,結果換來一頓數落。後來,我大表哥和二表哥都被送到了我姥爺家,由兩個老人帶,大姨的困難才緩解了一些。
我姥爺頗有經商頭腦,當時下了夜班後就去市場上賣豬頭肉。我大表哥一有時間就跟着姥爺,買豬頭、燒毛、炖肉、擺攤,似乎他從小就喜歡這些。因爲豬頭肉味道好、價格公道,很快姥爺就賺到了一筆錢,一家人也搬進了樓房,還買了電視機——雖然是黑白的,但隻要一播放電視劇,周圍的鄰居都會擠到我姥爺家。我二表哥會擠在最前面,他說以後要當電視修理工,這樣就可以每天看電視。
細細想來,那些不經意的童言中,早已埋下命運的伏筆。
3
90年代初,在溫情脈脈的姥爺家和雞飛狗跳的自己家轉換中長大的兩個表哥,先後考上了化工技校。
這在當年是個不錯的出路,技校畢業後,他們先後被分配到國企工廠上班,大表哥在煉油裝置,做化工外操,每天在裝置區巡線,檢查管線設備有無異樣;二表哥雖然沒有如願成爲電視修理工,但他去了電話站,負責給工廠和職工家屬樓安裝電話線。
三班倒的工作枯燥乏味,但物質條件要比普通人家好一些。那時國企職工收入頗豐,每月有三百多塊的工資,大表哥剛工作就買了件皮夾克。米、面、油等日用品都是單位發的,每個季度發放勞保,毛巾、手套、肥皂、雪花膏等,香皂和沐浴露都是力士牌的。職工家屬樓的鄰居都羨慕我大姨一家子人,三個國營正式工,一個"小集體"幹部。
大表哥的單位除了少數幾個分配來的大學生,員工主要由技校畢業生、退伍軍人和當年代下鄉返城青年組成。大表哥的班組裏,屬他有技術,又能吃苦。見他幹活不偷奸耍滑,車間主任就安排他當了代理班長,還告訴他有提值班長的可能——值班長在工廠裏算是兵頭将尾,雖然不是幹部,但手底下也管着二三十号工人,在工人裏是收入拔尖兒的,算工人家庭出身的孩子的好前程。
别看代班長是個芝麻綠豆的職位,但要當好也不容易。退伍轉業兵是出了名的難管理,但是,悶了吧唧的大表哥就管得好。
"他們同事間的哥們感情都是喝酒處出來的,能喝就是本事。"提到大表哥的馭下之術,大姨夫會露出驕傲的神情,這是他在家庭聚會上少有的得意時刻。說到興起,他便會舉瓶、碰瓶、一口氣吹半瓶啤酒。
姥爺家的聚會,每次至少準備兩箱大綠棒子,大姨夫和大表哥爺倆能幹掉一多半。大表哥遺傳了他爸媽能喝的體質,手杯中的酒像是水一般,從口入胃,在身體裏轉了一圈,還沒産生什麽影響便匆匆離體,留不下一點兒痕迹。
大姨倒跟大姨夫的态度不一樣,她不喜歡兒子喝酒,而且經常嚴厲地批評我大表哥。比起悶頭喝酒的大兒子,能說會道、又長了雙母親同款大眼睛的二兒子,更招她稀罕。
"他不行,啥也喝不了,怎麽帶隊伍?"對于隻喝格瓦斯的二兒子,大姨夫總是帶着一點兒嘲諷和不屑。
被當衆數落的二表哥總是笑呵呵的,不知道是不是對父親酒後鐵拳的記憶過于深刻,他從小一副好脾氣,我也更願意親近他。二表哥也繼承了大姨的熱心腸,每次哪個姨家裏夫妻打架,二表哥都會第一時間趕去勸架。不僅家裏如此,二表哥在單位也是出了名的好人緣。
4
到了90年代中期,這種平靜又舒适的生活戛然而止。
下崗潮蔓延到了吉林,首當其沖的是"大集體"和"小集體"。江北地區一夜之間籠罩上了陰霾。大人們倒班後不再閑聊,話題統一變成了"咱們到底會不會下崗"。到姥家聚會時,桌上的氣氛也極其壓抑,幾個姨和姨父都是工人,沒有什麽人脈,那些捕風捉影的負面消息在他們耳中無限擴大,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下崗"之于剛上小學一年級我隻是一個時髦的流行語,班裏的同學在說,老師在說,平時經常光顧的街邊小販也都在說,可我根本無法體會其中深意,以及對接下來生活的綿長影響。
江北的國營廠在上個世紀50年代投建,無數本地工人與來東北支援的技術人員一道在這座北國江城完成了建廠目标,大家從此落戶于此,世代都留在這裏。國營廠有職工的專屬幼兒園、小學、初高中、醫院……職工們相互認識并結親,廠區幾乎覆蓋了大家所有的生活軌迹。在我印象中,這片區域裏曾有六所小學、四所初中和三所高中,每個年級有十幾甚至二十幾個班,每一個班都滿滿登登坐着六十幾個學生。
那時的江北十分熱鬧,街道上人很多,很有生氣,周邊沿街有很多商戶,主要以廠區職工和職工家屬爲客戶。裝置區二十四小時運轉,發出轟轟的機器震鳴聲,到了晚上,塔林和平台的燈光澄明而密集,如夜色裏俯下身的群星一般震撼。那些燈盞和月光混合在一起,迎面照亮着職工們的一家老小。
一個稀松平常的課間,幾個同學炸廟般告訴大家,校門口馬路對面的"十六層(一幢十六層高的家屬樓)"發生了跳樓事件。中午放學後,我和幾個好奇心爆棚的小夥伴跑到事發地看熱鬧。現場圍了很多人,聽說死者摔在了二樓雨台上,我們立馬随着人流上去看。我踮着腳望向窗戶外的雨台,一雙紅襪子赫然出現在我眼前,一個男人斜躺在雨台上,面部朝下,穿着工作服,腦袋像個腫大的變形球。這算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死亡,隻覺得胃部一陣難受。
第二天,關于這個男人的信息開始在校園裏傳開,"二十出頭""剛剛下崗""對象和他黃了""喝了一瓶白的,在十五樓跳的"……每句話都是一錘,把我錘得一愣一愣的。
我開始對下崗有了更清晰具體的認識,原來那不隻是一句時髦話,是會死人的。
沒多久,我大姨的服裝廠也破産了。一夜間,那大江大河般的過往連同大姨引以爲傲的幹部身份,全部歸零。大姨哭得昏天暗地,還好大姨夫和兩個表哥的工作沒有受到影響,生活雖然緊巴,但還是能維持。
大姨下崗後不敢讓自己閑着,連軸轉找工作。下崗的女人們大多去小飯店做服務員或者擺地攤,大姨年紀大了,小餐館更願意用小姑娘,大姨最後應聘到了一家民營飲料廠,每天的工作就是刷玻璃瓶。大冬天裏,她戴着薄薄的膠皮手套反複沖洗飲料瓶,每天能掙十塊錢,全月無休能掙三百塊。因爲擔心打碎瓶子,大姨戒酒了——從當年順勢喝酒,到現在順勢戒酒,其中的苦澀與無奈,除了大姨自己,無人知曉。
我們家族其他人都躲過了這一輪下崗潮,家裏聚會吃飯時,大姨依舊笑顔如花,仿佛這次人生的重大轉折輕盈得像身上的雪花,抖落了就過去了。一次一個泡子沿兒的老鄰居和我媽說,"看見你大姐沒擠上6路車,然後就站在車站那一直哭"。大家都心疼大姨,也都無能爲力,隻能一邊爲她難過,一邊默默祈禱自己不是下一個。
大姨下崗後,大姨夫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以前他喜歡喝啤酒,現在他改喝白的了,那種一塊五一瓶的二鍋頭,兩錢的酒盅,一盅接着一盅,似乎隻有一杯杯熱辣嗆鼻的烈酒可以帶走生活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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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年間,大家都不好過。"大集體"和"小集體"紛紛倒閉,就連曾經效益最好的國營工廠也迅速進入衰落期,苦苦掙紮在虧損的泥潭之中,職工的開支比例不斷下降,大家紛紛緊衣縮食。
原本人頭攢動的大棚冷清了不少,越來越多的下崗職工擠進了煙霧缭繞的小麻将館和撲克機店;家屬樓的小菜館中,爛醉如泥的人不停痛訴着與工廠羁絆和奉獻的半生;社會上流傳着諸多"刨锛兒"的惡性事件。一種絕望的情緒逐漸侵蝕着方方面面,周圍給人一種灰暗又無力的感覺,所有人都被拖拽着、叩擊着,緩緩爬向21世紀。
1999年除夕夜,姥爺家一如往常準備了連軸年夜飯。炖鯉魚、燒雞、肘子、豬蹄、蒜苔炒肉、涼菜、蟬蛹、拔絲地瓜、熟食小拼盤等老面孔逐一登場,五箱大綠棒子和兩箱大白梨、格瓦斯,靜靜站在飯桌邊。這種能連吃三四天的家席,主要是爲了方便在國營工廠上班的女兒女婿們——三班倒的工制很難把所有人湊齊,隻能把吃飯時間分成"四點班"前、"零點班"前兩個時段,上白班和休假的人要配合上夜班的人吃飯。
國營工廠的工人們特别鍾愛過年上夜班,三倍的加班費成爲工人們争搶的大肥肉。彼時,我還有半年就升初中了,再也不是飯桌上那個隻顧吃肉和喝汽水的孩子了,對于大人們那微妙的變化有了更清晰的感知。
每次都把新年加班讓給同事的大姨夫,在年夜飯上充當陪客,和三姨夫喝着酒。一向本着"沒占着便宜等于吃虧"的三姨夫邊用筷子挑蟬蛹,邊催促上肥腸——他還要趕着上"四點班"。大姨夫也不吃菜,隻半低着頭,眼睛盯着酒杯,把三姨夫和自己的酒杯分别滿上啤酒和白酒。他一隻手拄着桌子,時不時搓搓額頭,配合滿嘴流油的三姨夫那句"感情深一口悶,但我少喝點兒,一會兒上班",擠出一個服務性微笑,再和三姨夫碰一下杯,然後一飲而盡。
"大姨夫你吃菜呀,那個紅燒排骨好吃。"我說。
但大姨夫什麽也不說,隻是笑呵呵摸摸我的頭,然後又把酒杯倒滿,他果然是個不懂表達柔情的人。
而那天的大表哥卻一反常态,隻是喝了幾口啤酒,與之前"踩箱喝"的架勢判若兩人。
第一頓飯後,大家開始打麻将、包餃子、看春晚、放鞭炮、等趙本山的常規流程。姨姨們一邊包餃子一邊扯着家長裏短,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熱鬧,可電視中傳來的"工人要爲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讓幾個她們瞬間沉默。
我還是太小,不明白這突如其來的沉默所包含的情緒——對于當時東北那些惴惴不安的國企職工們,這句話的傷害程度不亞于在除夕夜往餃子鍋裏倒沙子。
還好,趙本山的小品《昨天 今天 明天》給大家帶來了短暫的快樂。大表哥特意放下手裏的麻将,看完整個小品。和愁容不展的姨姨們不同,那晚他神采奕奕,長輩們的情緒似乎并沒有影響到他。小品結束後,他還反複念叨起"昨天、今天、明天,明天呀明天"。
年後,更大規模的下崗潮來了。我三姨、四姨提前退養,我媽買斷了工齡,我爸和幾個姨父依舊苟在單位,但收入已大不如前。
就在大家沉浸在即将丢掉國企飯碗的恐懼中時,大表哥辭職了。那時他已經由外操轉爲内操,下一步就是提值班長,他的辭職如同一道驚雷,炸裂了全家人。
(編者注:"外操"是負責現場的、在操作室外部工作的操作工,主要負責日常巡檢,采樣,打掃衛生,通常是剛入門的工人做,體力勞動比較多;"内操"是在操作室内部通過操作系統控制調整裝置日常生産的操作工。)
東北人對捧上"國字頭"飯碗有一種執念,即便當年的國營工廠已經連年虧損,工人們隻能按照正常收入的百分之七十開工資,但職工們依舊忠誠地紮在那裏。大家安于現狀,日複一日地工作,每天機械地重複着三班兩運轉,期盼着企業可以盡快好起來。
(編者注:"三班兩運轉"是一種綜合工時制,它将一天分成兩個十二小時的換班區間,三個作業班進行輪番上班。每天有一個班在休息,其餘兩個班正常工作,三班循環運行。)
家人輪番給大表哥做思想工作,但收效甚微,悶悶的大表哥繼承了大姨的倔脾氣,他是鐵了心要和同學出去單幹。
這個同學——我暫稱呼他爲老A吧——是那種活在别人嘴中的"我有一個朋友"的人。他和大表哥是小學兼初中同學,大表哥讀技校的時候,老A随父母南下,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賺到了第一桶金,如今,他回來開飯店,第一個便想到了大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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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紀初,一批早期南下的弄潮兒們紛紛回到東北老家,閃耀的黃金飾品和精彩的南方見聞撥動着大家生鏽的心弦,大表哥就是被撩撥起來的其中之一。
大表哥眼見着自己親媽下崗後靠刷瓶子湊社保,日子過得捉襟見肘。而且我大姨過去如光環一般的幹部身份,還讓貧苦的日子雪上加霜——人家女工人五十歲退休,女幹部則是五十五歲退休,最後還是我姥爺托了關系,才把她的身份從幹部轉成工人,好早點能領退休金。
也可能是大表哥厭煩了日複一日的單調工作,不想跟留在工廠的親爸那樣,繼續重複着倒班巡線、下班喝酒的碌碌無爲。
總之,兩個老同學一拍即合,老A出錢,大表哥出力。大表哥去了老A的飯店當起經理,從店鋪選址,再到裝修設計、日常經營,他全權負責。老A信任大表哥,甚至把采買的業務也交給他,還口頭允諾,以後幹好了要給大表哥分股。
大表哥也不負老同學的期待,爲飯店盡心盡力。飯店開業不到一年,已在昌邑區小有名氣,飯口時段賓客絡繹不絕,連我當時的同學都常提起:"解放北路上有一家川菜館,那水煮肉片和麻辣水煮魚做得真好。"
看着大表哥把生意做得欣欣向榮,我大姨也張羅起了兒子的婚事,先用不多的存款給他置辦了衣服,把他常穿的勞保鞋換成了油亮的皮鞋。隻是幾次相親都沒結果,我媽說,女方對人挺滿意,就是嫌大表哥沒有正經工作,最後都不了了之。
一年暑假,我像往年一樣住在姥爺家。我姥爺那時已經不在了,五個女兒分擔起我姥姥的日常起居,大姨和三姨買菜做飯,幾乎每天都到姥姥家來。每當她倆聚在一起,都會讨論子女們的婚事——那時我二表哥已經處了一個女友,叫娟娟,爸媽都是二表哥同單位的老工人,見二表哥性格好又有穩定工作,就把自己的女兒介紹給了他。
"娟兒啥都好,就是沒有個正經工作。"直腸子的三姨挑剔着二侄子的女友。
"人好就行,我瞅娟兒那小孩兒能張羅,又會說話,正好和老二搭。"大姨則很滿意這個兒媳婦——娟娟在百貨大樓服裝店站櫃台,大姨說娟娟每個月的銷售額是店裏最好的,以後還有自己開店的打算。
"啥叫正經工作?咋的,那百貨大樓不正經呀?"
我的問題讓幾個姨們樂得前仰後合。當時的我還是不夠成熟,無法真正體會東北人對"國字頭"工作的情感。"給公家幹活兒才是正經工作"是刻在他們骨血中的認知,像一塊精神胎記,伴随一生。
随後,我不再摻和姨姨們的對話,把電視的頻道切換到國企電視台的一台。電視上播放着企業新聞聯播,先進人物在向電視台記者展現自己每天的工作情況。每個暑假,國企自己的電視台都會在自制新聞播完後,連播一天的港劇,這也是我暑假最大的樂趣之一。
那天很熱,風扇一頓一頓地擺着頭——那還是姥爺活着時,單位發給他的獎品,已經用了很多年。"要是國鋒能有個正經工作就好了","實在不行找個差不多的"……雖然盯着電視,但姨姨們的話還是吹進了我的耳中,也飄進了心中。
7
江北的國營工廠并沒有以英雄遲暮的方式退出曆史舞台,經過幾年掙紮、重組整合後,它被上劃到壟斷型央企,2004年9月,還被人事部、國務院國有資産監督管理委員會授予"先進中央企業"稱号。大表哥原來在的煉油廠成爲了龍頭廠,班組裏那批飽食終日、混吃等死的同事們的身份跟着水漲船高,不但收入翻番,還有了六險二金,連吃飯和上下班都有食堂和班車了。本地人會毫不掩飾地向穿着工作服的煉油廠職工們投去羨慕的目光,管他們的羽絨工服叫"職工貂"。
二表哥領了證,娟娟嫂子第一次來我姥姥家時,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她長相一般,可皮膚超好,見到長輩會一下子挽住對方胳膊說話,有一種服務行業特有的自來熟,聲音嗲嗲的。她不像其他東北媳婦兒那樣管我二表哥叫老公、死鬼、老頭、那口子,她喊我二表哥"哥哥",還是韓劇腔調。她總用崇拜的口氣誇獎我二表哥,說他是有正式工作的,還不用倒班。
下崗潮那幾年,沒上進心的二表哥選擇在工廠裏耗着,他準時上下班,有活兒就幹,沒活兒就待着,一盒飯、一杯茶水,一坐就是一整天,即便因爲單位組織的考試不合格而被末位淘汰,他也不在乎,還是每天正常上下班,用他的話來說:"淘汰就淘汰呗,無非少開點兒錢,我出去能幹啥?耗着。"
正是靠這種卡皮巴拉的精神,讓二表哥熬到企業扭虧爲盈。他的單位在整合後也并入壟斷型央企的二級單位,負責國營工廠的信息網絡業務,他的班組主要負責安裝網線。他如今上白班,收入頗豐且穩定,工作環境不錯。因此,二表哥在老丈人家十分有排面,不但暫時住在老丈人家的房子裏,連做飯、家務都是丈母娘幹。
"你這當哥哥的,還讓弟弟搶先了。""别太挑了,差不多就行,你看娟兒把人伺候的。"面對家人們諸如此類的催婚話語,我大表哥隻能用"男人以事業爲主"搪塞過去。要是再有人多問,他就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相較于着急大兒子婚事的大姨,我大姨夫更在乎買房的事兒,他常對我大表哥說:"等你掙得多了,就趕緊買個房吧。"
那時,吉林建了很多商品房,有正經工作的那批人憑借穩定的收入和公積金紛紛買上了新房,小轎車也逐漸成爲國企工人們的代步工具。大表哥以前的同事們,時不時開着新買的車到老A的飯店吃飯,喝大了還讓大表哥開車送他們回去,要是大表哥忙得走不開,他們索性把車停在門口,等第二天酒醒了再來取車。
随着工廠上劃,一批批新項目投入建設。操着不同口音的外地人再次彙聚于此,連工廠門口的自助飯盒都排起了長隊。江北又恢複了以往的生氣,更大的裝置,更密集的塔林、更閃耀的燈光,一切都在變好,隻有集體所有制的下崗職工和極少數買斷工齡的國營職工,成了被時代碾壓的犧牲品,獨自吞咽着心中的苦楚。
我媽買斷工齡後,時常感慨過去現在的變化。她在鐵東二小門口擺攤後,既要挨同行排擠,還要忍受來收保護費的地痞。爲了給我媽創收,我把班裏的同學輪番拽到攤前消費,但還是掙不了幾個錢。每當看到那些穿着新款工作服的職工們,我媽都會真情流露,咒罵幾句。
大表哥也是如此,他曾在酒後,說不喜歡這些人,即便更多的人流和更高的收入變相帶動了飯店生意,但他依舊覺得因爲他們讓江北變得更擁擠了。我猜想,大概因爲他工作過的地方前後對比過于強烈,帶來了落差感。
一次,我在飯桌上對大表哥一句不經意的"要不,你再回廠裏上班吧",讓大人們集體陷入沉默。大姨夫幫大表哥又滿了一杯白酒,"不說這個"。父子倆碰了一下杯,然後開始計劃買房的事情,"等年底你同學把分紅給你一分,就趕緊把房子買了"。
後來想想,我那話說得着實有些殘忍——原本不如自己的同事們,什麽也沒做,隻是在單位混日子,卻越過越好,而自己努力上進,卻并沒有得到什麽。當大表哥在飯店招呼那些前同事時,觥籌交錯之間的寒暄會給他帶來怎樣的刺激,是我無法感同身受的。
8
大年初二去姥姥家過年,我去陽台找香腸,推開門,見大表哥正杵在陽台抽煙。他一手夾着煙,另一隻手裏握着一瓶啤酒,窗外的冷空氣與屋内的熱氣融合,化成一陣陣白色的霧氣。
他回頭看了一眼我,然後轉過身繼續抽煙。他看向窗外,馬路對面是一家國營熱電廠的大煙囪,馬路的左邊是一家國營建設公司。
雖然我們是表兄妹,平時卻不怎麽愛聊天,大表哥這個人太過嚴肅,我也處理不好跟特别嚴厲的人的關系。某一年的假期,我在姥爺家玩火柴時不小心點着了廁所的衛生紙堆,被他發現後用力拍打了我的頭,還踢了我一腳,問我有沒有常識,這給我留下了不太好的記憶。
"有空帶同學去我飯店吃飯。"大表哥沒頭沒腦說了句。
"嗯哪。"我答。
大表哥的後腦勺上生了很多白發,看起來好孤單。他說完這句之後,又是沉默,隻是一個勁兒喝啤酒,我聽着"咕咚咕咚"灌酒聲以及之後的打嗝聲,覺得如坐針氈。
随着職工們收入增加,他們那種由内而外的優越感開始外溢出來。飯點兒,随便在解放路上找一家飯店,大概率可以看見幾個敞着企業工作服的大老爺們,肉嘟嘟的脖溜子上頂着一個圓咕隆咚的大腦袋,頭發或稀疏或中空,肚子凸起,像一隻開了翅膀的胖蝈蝈,對服務員呼來喝去。
國企工廠已經開始有意識地控制正式員工的數量,很多試圖通過找關系進入企業工廠的人,最後隻能通過中介以勞務派遣的方式入職。每月隻拿固定收入,獎金待遇遠遠不如正式職工。我曾聽二表哥提起,他班組裏有幾個年輕的大學生就是通過"找人"進廠的勞務派遣,我對這種花十萬塊找一個月薪不到三千工作的做法頗爲不解,可能這就是"給公家幹活兒才是正經工作"的升級版,這種DNA不但刻在了老一輩的骨血中,還遺傳到年輕一輩的身上。
不過,大表哥應該不是這樣想的。他離開工廠的真正原因直到現在還埋藏在他心裏。"要是當初那樣做會不會更好","當時要是這麽說就好了",這些想法肯定頻繁地在他心裏交替着,以前認爲理所當然的事情,現在卻是夢寐以求。這種時候,或許誰都會喝上一杯,當爲落寞的自己撫上一首哀歌吧。
我有時會想,相比充斥着複雜情愫的家鄉,如果大表哥去南方,去一個全新陌生的城市,或許能讓他感到一絲放松。不過,我從未聽到過他想要離開的想法。
沒多久,我們收到大表哥結婚的喜訊。女方在天津街賣化妝品,自己的小店,專門賣從南方進雜牌子産品。在品牌連鎖店沒有成型的時代,那是一個不錯的營生。可随着化妝品店連鎖化、品牌化經營,這種雜牌小店的利潤越來越低,很多已經入不敷出,處于倒閉邊緣——不過,好在未來的嫂子人長得挺漂亮。
婚禮當天,大表哥是去新娘姐姐家接親的,我媽全程參與,我則早早到飯店等着開席。婚禮就在老A的飯店辦的,老A按照成本價收大表哥的婚禮費用。
飯店的地面上鋪着玻璃闆,玻璃下面是細沙和海螺,川菜館混搭海洋風的裝修很是有趣。那是我第一次去老A的店裏,大姨和我媽說過,三姨家的表姐喜歡來這裏點水煮肉,還讓大表哥給多加肉和菜,每次飯店都不掙錢,所以我也就從來不來店裏吃飯。我媽吐槽我表姐打小就愛占小便宜,我倒覺得這是大表哥性格矛盾的點:"要是不想讓她占便宜,完全可以不加肉,何必每次都加,然後再背後蛐蛐(指指點點)呢。"
但無論如何,結婚那天的大表哥很是風光,過去的同事、領導、同學都來參加他的婚禮,他帶着新娘一桌桌敬酒,兩人都是真喝。到我們這桌時,我仔細打量了一下這位大表嫂——個子不高,微胖,臉上塗着厚厚的新娘妝,媚眼如絲,雙眼皮是噶(割)的。
我問我媽,新娘是不是朝鮮族人?大姨告訴我們,是的,酒量非常好。
婚禮當晚,喝到站不起來的大表嫂被擡回了家,吐了一地,大姨跪在地上,用抹布擦拭兒媳婦的嘔吐物。看到這一幕,大表嫂從床上蛄蛹(像蟲子一樣蠕動)下地,一把摟住我大姨哭着說:"我媽死得早,你以後就是我的親媽。"
我大姨深受感動,第二天就到我姥家,把兒媳婦酒後認媽的過程講述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從後來的事情來看,我大表嫂當時大概率隻是喝高了,酒後的話聽聽就好。
9
婚後,我大表哥兩口子還是和父母一起住在那套多年前我大姨夫分配的職工家屬樓裏。二表哥搬去了老丈人家,算給哥嫂騰出了一個屋。大姨夫将南面的卧室讓給了小夫妻,他和大姨住到北面小卧室。大表哥的屋裏做了簡單裝修,是那種外屋瓷磚、卧室地闆再加木制包邊窗台的典型東北90年代風格,一個連體大衣櫃鑲嵌在側邊牆裏,一張兩米寬的木制雙人床上挂着影樓風的結婚照。
六十五平方住一家四口,其中三個是酒鬼,這日子聽着就讓人胸口長結節。我有些好奇,大表哥都是飯店有股份的經理了,怎麽還擠在老房子裏?
家族再次聚會的時候,有人提起買房,大表哥一言不發,依舊悶頭喝酒,大姨夫也是一杯接一杯。此時二表哥已經通過公積金購置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的期房,二表嫂娟娟還投資購買了一套平房,據說有拆遷的可能性。
酒過三巡,大姨夫突然把酒盅摔在桌子上:"就他媽你要辭職,臭嘚瑟,現在還和我們擠一塊兒,你要是不辭職,現在能掙多少錢!"
一屋子人立馬都沉默了。片刻後,三姨夫開始勸架,一邊誇大表哥能幹,一邊說飯店效益好,以後有發展。大姨夫聽後更生氣了:"那飯店也不是他的,他就是個臭打工的!"
後來,我們從大姨口中得知,老A并沒有給過大表哥任何分紅,每個月隻有固定的六千塊薪水和三險,連公積金都沒有。當年大表哥努力地做了選擇,可生活總是對他開玩笑。一切有種塵埃落定的無力感。
婚前就入不敷出的大表嫂,結婚後立馬關了店鋪,開始當起全職主婦。大姨和大姨父都已經退休,本來靠着每月幾千的退休金,一家人也可以過着安安穩穩的小日子。
但此時,大姨夫又一次将酒後行爲藝術上升了一個級别——他沒有像其他國企退休工人那樣在酒桌上延續工友情誼,在家獨酌了一段時間後,他有了新的酒搭子——我大表嫂。随着每年退休工資增加,我大姨夫的酒量也增加了,一小桶散裝白酒,不到一禮拜就能喝得一點兒不剩。喝醉後,他就開始在家裏耍酒瘋,邊在床上跳邊罵人,我大姨、我大表哥、我二表哥、我姥爺……他将各家的人名搭配上某些人體器官,輪番輸出。隻要大姨試着讓他閉嘴,他就會對大姨動手,大表哥要是護着自己親媽,他就連大兒子一起打。
每當一家三口打成一團的時候,我那個信誓旦旦要把老婆婆當親媽的大表嫂,都會躲在角落裏,一副無能爲力的樣子,看着老公公一邊詛咒着老婆婆,一邊用腳踢開自己的丈夫。
一次,我大姨夫酒後一連扇了我大表哥好幾個嘴巴子,碰巧那晚大表哥也是剛剛應酬完,正處于醉酒狀态。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大表哥終于回擊了,大姨夫老了,根本不是大兒子的對手,幾下就被兒子制服了。被教訓了一頓後,他老實了幾天,沒多久又故态複萌——那次沒喝酒的大表哥直接動手,從此我大姨夫再也不敢當着大兒子的面打媳婦了。
不過,聰明的大姨夫很快就找到了新思路,他不演武俠片了,改成了演喜劇片,喝酒、大罵、大跳,然後站在床上尿尿,尿到他和大姨睡覺的那張床上。他的酒瘋愈演愈烈,無所不用其極地折磨着身邊的人,他心中充斥着恨意,對媳婦、對兒子,對很多人。這些恨意從何而來,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他通過發酒瘋的方式,讓被恨的人也感受到他的痛。他像一隻海龜,身上寄生了許多仇恨藤壺,那些藤壺緩慢侵蝕了他的身體。
不過,在我大姨夫仇人名單中,肯定沒有他大兒媳婦。用我大姨的話說,"他們兩個臭味相投,一路貨色"。緣分很奇妙,沉默的大姨夫和有些個性的大表嫂,兩個和家裏其他人都處不好的人,偏偏特别合得來。一向小氣的大姨夫會給大兒媳買各種好吃的,還親自下廚,而我那個會給所有人甩臉子的、甚至因爲不喜歡自己老婆婆連我姥姥家都不來的大表嫂,竟會給老公公洗内衣褲。
聽着大姨曆數大兒媳的各種罪狀,我有一種時空再現的恍惚感——是了,就是當年我媽曆數大姨的老婆婆和小姑子多麽"不是物"的感覺。
我大表哥的女兒雙雙出生了。
女兒的降生并沒有給小家帶來多少歡樂,反倒平添了許多壓力。房子變得更擁擠了,大表嫂每天因爲雞毛蒜皮和我大姨争吵不休,我大姨夫也加入其中,吵架——喝酒——一起吵架,在大姨的哭訴中,那個家充斥着自暴自棄的熱鬧勁兒,還是摻着高度白酒的那種。
雙雙三歲那年,喝醉的兒媳婦和老公公一起聯手毆打了老婆婆。經過幾次交涉,我大表哥以離婚結束了拉扯,大表嫂帶着女兒搬回了她姐姐家。大表哥的那點兒收入顯然不足以負擔女兒的撫養費,于是,前大表嫂在熟人的介紹下隻身一人去韓國打工了,女兒又還給了大表哥。
雙雙回家,大概是大表哥下墜人生裏的短暫幸福時光。因爲我二表嫂堅持丁克,雙雙成了家裏唯一的第三代,成了大家的團寵。我大姨和大姨夫也因爲孫女短暫結束了長達三十多年的戰争。
全家一緻向前看,但日子并沒有變得好起來。
2014年後,飯店的生意一落千丈,"嚴禁用公款大吃大喝或安排與公務無關的宴請"的規定,讓很多老客戶不再光顧。老A不得不改變走中高端川菜的路線,但不斷下調的餐品價位,依舊沒給飯店帶來起色。一年後,飯店結束了經營,大表哥的命運也随着飯店一起,再次下滑。
那段時間,我大姨總是跟人打探治療皮膚病的偏方和名醫,和家庭和睦、工作穩定的二表哥相比,大表哥成了她最上心的人。大表哥身上長了很多苔藓樣的疹子,奇癢無比,大姨懷疑是酒精中毒的症狀,想讓大兒子戒酒,可大表哥已經有了很強的酒精依賴症,有飯局在外面喝很多,沒飯局在家喝很多,甚至有時會躲在家裏的廁所偷喝酒。
"他越來越像他爸了。"大姨拗不過表哥,也心疼兒子,隻能獨自吞下無奈。
看了很多小診所的妙手回春型大夫,大表哥的皮膚病都不見起色。後來才知道,那種皮膚病叫神經性皮炎,和情緒有很大關系。折騰了小半年,塗了好久藥膏,病才好利索。
老A決定把飯店打包出售,再開一家物流公司,大表哥也随之到物流公司上班。新公司在江南,家在江北的大表哥沒有買車,隻能每天倒公交去上班。而他以往廠裏的同事們,大都購置了第二輛車了,連我二表哥家也在兩年前買了輛十幾萬的代步車。
新工作遠離了過去的國企同事,但大表哥與國營廠的羁絆并沒有減少:大姨夫的退休金比大表哥月薪還高,二表哥在單位當上了班長,二表嫂雖然沒有如願開店,但也換了更好的工作,到國營工廠附近的一家小工廠當業務……每到上班時間,一輛輛國企的班車往來穿梭于城市的各個區域,把早已在其他區購房的職工們送到江北上班。每天擠公交的大表哥,看着路面上座位寬裕的班車,會有怎樣的感受?後悔、無奈、不甘還是漠然?
他的心思誰也猜不透。
大姨經常和我媽抱怨,說大表哥越喝越厲害,在他床底下找到一堆空酒瓶子,全都是白酒。不過沒過多久,她就無暇顧及大表哥了——大姨夫中風了。
多年酗酒透支了大姨夫的身體。一個平常的夜晚,他摔倒在廁所裏,從此再也沒站起來,以後的日子,吃喝拉撒睡都靠我大姨照顧。一邊照顧癱瘓在床的丈夫,一邊要看管孫女,買菜、洗衣、做飯樣樣都要操持,我大姨忙得像個陀螺,被生活鞭笞得一刻不停歇。
不幸中的萬幸是,原本大姨夫把持在手的工資卡終于轉到了大姨手中,他的退休工資已經漲到了七千出頭,而大姨每月才一千多的退休金。一人跌倒,全家吃好。大姨短暫開啓了"一卡在手,買菜我有"的生活,不但經常光顧大華市場的牛肉攤,偶爾也會在市場點上一份鍋包肉和香辣肉絲,再把二表哥夫妻倆叫到家裏小聚。
每當這時,被迫戒酒的大姨夫都會報以plus版的咒罵。癱了後,他不能喝酒了,準确說,是不能憑借自己的雙手實現喝酒自由了。不過,他神智清醒的日子也沒有多少改變,他每天硬塞食物,有時甚至要吃四五頓飯,然後拉尿在床上,用這種方式報複家人。
如果我大姨是個惡毒女人,會放任他在床上長褥瘡,學着他年輕時那樣毆打他,繼而啓動冤冤相報模式,可惜并沒有,大姨依舊盡心盡力地伺候着這個單方面與她結緣、結怨小半輩子的男人。
苦難的生活會拉長人對時間的體感。在這漫長的季節裏,大表哥成了這個嗜酒之家裏最後的死疙瘩。他還在喝,隻是盡量不在大姨和雙雙的面前喝。他上班,和同學應酬,徹夜不歸,帶着一晚上都沒消的酒氣回家,換套衣服再上班……
看見大兒子這種近乎自毀式的日常,大姨很希望再幫他找個媳婦:"要是有個女人,沒準兒他能有改變。"
"我現在這樣,哪有女的能跟我?"大表哥感慨。
大姨隻能背地裏感歎自己命苦。
這些年,關于前大表嫂的信息我知之甚少,隻是聽大姨提起她到韓國不久,就嫁給了一個韓國老頭。相比于在三八線後面隐身的前大表嫂,我的二表嫂則拉滿了存在感——她紋了眉、買了貂兒,走起路來晃飄飄,腮幫子肉都往下掉,說話的語氣也高幾個調。
輝煌了幾年後,國營廠再次進入虧損階段,各廠都在喊"提質增效"。二表哥的收入又下降了,二表嫂倒是在江北的小化工廠幹得有模有樣,在我姥姥家現身時,不但身材橫向發展,就連态度也有些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味道。以前的嗲妻變成連片子嘴,對丈夫的稱呼從"哥哥"變成直呼全名。
在單位,領導給二表哥講形勢、任務教育;在家裏,二表嫂續上課:"男人的價值在哪?不就是看能往家裏拿多少錢嗎!""你現在開的(工資)都沒我多!""這些年,我爸我媽可沒少花呀……"
我擔心他倆也會離婚,可我媽給我說了一個爆炸信息——二表嫂丁克,是因爲先天性心髒病,她娘家全家之前一直瞞着沒說,結婚好幾年後,才和二表哥坦白。
"也就是國玉心眼兒好使,換别的男的早跟她離了。"我媽對她有諸多不滿。
好在形勢又一次逆轉,随着總部新項目的投入,國營廠再次抓住機遇,效益翻紅,恢複了長子排面,二表哥的家庭地位随之恢複。
一晃過了兩年,老A的物流公司生意一直不溫不火。一天,我大姨說,雙雙媽回來了,想要把女兒帶到韓國去。
起初,大表哥很反對,但前大表嫂态度堅決,她很清楚表哥的心思,告訴他,比起讓女兒留在這個四線城市,有韓國身份的她更能給女兒好的教育。大表哥縱有千般不舍,但想想女兒的前途和未來,再想想多年來辛苦的親媽,隻能同意了。
簽證手續辦得很順利,雙雙開始了異國生活。初到韓國的雙雙還常常和我大表哥視頻聊天,聽着女兒不停叨叨又學了什麽、認識了什麽人、吃了什麽好吃的,連站在手機旁的大姨也感受到了大兒子的快樂。
隻是,随着時間推移,雙雙與爸爸的聯系稀疏了。爲了融入新的環境,人内心會不自覺逐漸抛棄另一個環境,無論我們是否願意,這都是無法改變的定數。
轉眼間,雙雙就是個念初中的大姑娘了。2019年,她回國過暑假,再次回到了她出生的地方,那套老房子。爲了她住得舒服些,大表哥騰出房間,在廚房一角搭了一張簡易床自己睡。大姨說,雙雙胖了、高了,但和他們也不親了,連說話都不愛搭理,隻有帶她出去購物的時候,才會應付一下他們。
爲了讓雙雙開心,大表哥買了一個大金镯子給她,還帶着她到本地最好的"财富"(商場)買了好多衣服,每天帶着她不重樣地下館子。可雙雙還是不冷不熱的,大姨不解,爲何走了不到兩年,孫女的變化如此之大?
暑假快結束了,父女倆的關系沒有任何變化,雙雙還是若即若離,帶着冷漠的天真。在飯店,大表哥拍了一張女兒的照片,照片上雙雙穿着紅色衛衣,梳着披肩發,玩着大表哥新買給她的iPhone,悶着頭,沒有任何想要配合的意思。但這已經是這個暑假裏大表哥能拍到的和女兒最親近的照片了,他把照片設置成了微信頭像。
雙雙即将回韓國的前一晚,破天荒地想要奶奶摟。她躺在我大姨身邊,大姨像小時候那樣摸着她的腦袋,和她講小時候的事情。不知過了多久,雙雙摟着我大姨的胳膊,開始小聲哭泣,向奶奶訴說出國這一年多的不順遂:
她媽到了韓國後,在一家小工廠幹活兒,是那種本地人都不會去的電池廠,又累又對身體不好。不到一年,她媽在朋友的牽線下嫁給了一個韓國老頭,是個沒結過婚的男人,一個貨車司機,條件一般,但收入可以供一家人吃喝。
她去了韓國後,靠着繼父供養,她媽則當起了家庭主婦。他們家很小,每次繼父與她媽同房時,都要在屋子裏拉起一個布簾充當隔斷。最近,繼父腰壞了,不能再開車了,爲了養活一家人,她媽隻能回到小工廠幹臨時工。
相較于物質上的匮乏,語言上的障礙和無法融入當地文化的邊緣感,讓正在青春叛逆期的她很迷茫。
聽了孫女的哭訴,我大姨更生氣了,把雙雙送到機場後,就給我媽打電話吐槽:"她也不能因爲這些就和我們甩臉子吧?這孩子白疼了。"
或許我大姨和大表哥那些膩歪的情緒、那些自認爲血濃于水的親情,對雙雙而言都太生疏了。大姨夫和大表哥都困在了過去,隻有酒精能讓他們暫時麻痹,或許誰也不能說清楚,痛苦地清醒着和快樂地宿醉着,哪個是對,哪個是錯。但孩子的适應能力很強,會把過去殘忍地抛棄,用一種沒有節操的勇氣去面對每一天的變化和精彩。大人們沒有那種能力,他們不停回頭,尋找生機的眼睛是暗淡的,他們會用很慢的放映鏡頭反複觀看過去,像個鍾擺始終在原地搖擺。
2023年,疫情結束後的第一個春節,我大姨夫突然走了。那時火葬場爆滿,大表哥找了認識的人才順利安葬。最後,殓葬、墓地所有費用,還是這個沒出息的大兒子出。大姨哭得很傷心,打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這個孽緣早已成爲她生命的一部分。大姨夫走了,她的心也空蕩了。
我媽安慰我大姨,說雖然沒了男人,好在還有兩個兒子。我二表哥算省心的了,老A也一直給我大表哥發着工資,除去每月給雙雙的兩千塊錢,日子也還算過得去,老頭子走了,正好可以過幾天消停日子了。
我媽勸我大姨多出去逛逛,吃吃飯、買買東西,我大姨聽進去了,她再次恢複了年輕時愛美的性格,燙頭、買大衣,還向我媽推薦哪家菜館的特色菜好吃。看着年過七十的大姨把生活過得越來越有滋味兒,我也替她高興。
縱觀我大姨一生,絕對是個吃苦專業戶,她不但經常吃苦,還能苦中作樂。我本以爲大姨一生苦澀終于要換來晚年喜樂了,可她還沒樂多久,就再次掉進苦窖——我大表哥住院了。長期酗酒引起的肝腹水,在本地兩家醫院治療效果都不明顯,隻能轉去長春。
當我們得知消息的時候,大表哥已經出院了,我們還是從大姨那偶然聽到的。
不知是不是大表哥早有預感,出院後不久,他開始爲大姨辦理各種醫療保險手續,教她使用各類便民APP,還想用工廠給我大姨夫的喪葬費把老房子裝修一下,讓大姨住得舒服一些。大姨堅決反對,娘倆還因爲處理家裏廢品的事大吵一架。
2024年剛立春,我媽接到了大姨的電話,說大表哥又住院了,二表哥已經在醫院護理一段時間了。我們火急火燎到了醫院,看到躺在床上的大表哥整個人都瘦脫相了。他眼眶凹陷,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全靠球蛋白維持生命,嘴裏卻念叨着:"要去看雙雙""病好了,就去韓國找雙雙"……
在病房裏,我們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的老A,是個樣貌平平的胖子,平凡得和那些在飯店裏酒後吹牛的中老年男人沒什麽兩樣。我媽問起他股權的事兒,他一擺手說:"提這幹啥,看病要緊。"
霎時,我覺得世界荒謬得可笑。
一個多月後,彌留之際的大表哥通過視頻見到了身在韓國的雙雙。帶着對女兒的不舍,大表哥走了,留下全部身家,三萬塊錢。
江北的國營廠迎來了第六次創業,一批批裝置在遵義東路上建設起來,看着人頭攢動的工地,我想,或許在時代湧動的大潮中,人真的會有某種可以獲得可靠、真實東西的幻覺。但時代車輪碾壓下,渺小個體的所有努力,不過是螳臂當車。
大表哥、酒、以及他無法釋懷的過往,就這樣消散在這個春天。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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