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詭精絕，各有不同。
注：本文含有劇透
對國創動畫的觀衆來說，《中國奇譚》可能是近段時間來最大的一個驚喜——尤其是在經曆了去年年末《三體》的洗禮後。
雖然獲得的推廣資源遠不如 B 站力推的《三體》等作品，但這部動畫短篇集自元旦開播以來，也已經斬獲了七百五十多萬的播放。首發兩集播出後，在豆瓣八千多人參與評分的情況下，也拿下了 9.5 的超高分，足以稱得上是大家交口稱贊的一部作品。
某種程度上，這部由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牽頭，邀請了十位導演共同制作的《中國奇譚》，讓許多人又一次見到了 " 上美影 " 這塊金字招牌上所放出的榮光。
對國創動畫來說，如果你要談論風格最為本土獨特、藝術成就最高的出品方，那麼 " 上美影 " 絕對是繞不過去的三個字。自上世紀 50 年代建廠以來，其開創性地将水墨風格與動畫相結合的藝術風格，與《大鬧天宮》《天書奇談》《葫蘆兄弟》等作品，不但讓其在國内外斬獲了諸多大獎，獲得了 " 中國迪士尼 " 的美譽，也令國際上享有盛名的宮崎駿、高畑勳等動畫制作人歎為觀止，他們二人于 1984 年參觀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的故事，是國内動畫行業曆史上的一大美談。
時至今日，這仍然是國産動畫最出色的作品之一
可惜的是，随着時代的發展與人才的斷層，這個曾經輝煌的動畫制作公司，在千禧年之後也逐漸陷入沉寂，他們有名譽、有曆史、有很高的藝術成就，唯獨沒有新時代下拿得出手的作品。對新的一批年輕觀衆而言，" 上美影 " 這個名字已經是舊書堆裡的老黃曆，大談他們的故事，也容易陷入 " 英雄隻提當年勇 " 的窘況。
今時今日，國創動畫已經湧現出了不少精品，無論是動畫電影方面的《哪吒之魔童降世》《白蛇：緣起》，還是劇集方面的《霧山五行》《一人之下》等作品，都在逐漸夯實着國創動畫的基礎。
毫不誇張地說，《霧山五行》的畫面表現力是國際水準的
隻是，在國創動畫繁榮昌盛的當下，我們仍然期待 " 上美影 " 的回歸，其所代表的那種極為本土化的藝術風格與故事演繹形式的缺席，是件讓人尤為遺憾的事。
而《中國奇譚》的出現，補足了這一遺憾。
《中國奇譚》的主題是 " 妖 "，作品本身是十位不同導演對這一命題的八個不同诠釋。
" 妖 " 是個相當複雜且極具中國本土特色的一個文化符号，它可以是兼具了人性與獸性的複合具象，也可以是人類對于未知想象的一種形而上概念。它既有古時志怪故事所蘊含的奇詭感，在各種故事類型都有充足發展與變化的當下，它也有着能與全世界範圍内的怪獸、都市怪談等不同類型的文化相融合的可能性。
而從《中國奇譚》首播的兩集中來看，這不是個希望刻畫傳統影視作品中妖怪形象的作品，反而在題材、内容與藝術表達上都有相當程度拓寬的成熟的實驗性作品。你能從中看到新一代動畫導演對于闡釋 " 妖 " 這一概念時的沿革與揚棄，其回歸這一概念原點所展現出的想象力，令這部作品分外迷人。
第一個故事《小妖怪的夏天》是個十分規整的現實主義故事，它借用了西遊記這一國内觀衆耳熟能詳的題材框架，卻隻把唐僧一行人後置成故事背景，将視角放在了一個籍籍無名的小野豬妖身上。小野豬妖是 " 浪浪山 " 上一個雜魚妖怪勢力中的一名底層小兵，他的 " 大王 " 在得知唐僧一行人即将到來後，準備抓住唐僧吃唐僧肉。而這個短片所講述的，便是在唐僧到來前，小野豬妖以及一衆小妖奉命進行抓捕唐僧準備工作的一系列日常。
它将小野豬妖的經曆，納入到十分具有現代性的職場故事框架中，把一群虛構妖怪的日常，編寫成一個令觀衆有着強烈共鳴的現代職場故事。
" 浪浪山 " 勢力的上層妖王，一方面對項目的可行性嚴重缺乏判斷力，喜歡提一些難以實行的要求，在瞎指揮的同時還會朝令夕改，在項目上線的前一天全部推倒重來，視整個團隊的前期準備工作于無物；另一方面，他們還具備極強的權力欲，把整個勢力劃分出了相當多的等級，不具備一定身份的人甚至不配給 " 大王 " 擦盔甲，是職場故事中标準的 " 上層領導 "。
以 " 熊教頭 " 為代表的中層管理，也盡是媚上欺下之輩，對上頭的命令無條件執行，對下方具體的執行人員百般苛待，在實際工作中喝酒猜拳，對工作全無貢獻，卻對執行人員的可行性建議視而不見，将其當做 " 僭越 " 之舉，将 " 中層管理 " 的無能演繹得淋漓盡緻。
而可以預見的是，在上層領導和中層管理都忙于不切實際、無法落地的項目時，真正難受的都是小野豬妖這樣的底層員工，他們被領導畫的大餅所驅策，應付着諸多的無理要求，在無節制的加班地獄中面臨着嚴重的健康威脅，稍有不慎就會被上層給 " 優化 " 掉，甚至還有生命危險。
與此同時，《小妖怪的夏天》還借小野豬妖與母親的談話，将當下年輕人夾雜着壓力與溫馨的親情日常、對現狀的懷疑，以及對未來的迷茫盡皆勾勒了出來。對工作中與工作外的精準刻畫，讓小野豬妖成了每一個還在生活中沉浮的年輕人的真實寫照。
提起《西遊記》的故事，傳統的闡述所關注的，往往是大格局下的東西，觀衆看到的是移山倒海的神仙大能，是唐僧慈悲為懷、普度衆生的宏願，更是離經叛道的齊天大聖一人戰天鬥地的豪邁與無敵，而那些被孫悟空一棒子敲死的雜毛小妖，往往不過是被忽略的背景闆。
但宏大叙事其實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是相當殘忍無情的東西。随着時代的發展，社會走向原子化，文藝作品也越發從懸浮的王侯将相、才子佳人框架中脫離出來，往下沉澱，去觀察與記錄每一個普通人的生活，18 年成為一匹黑馬的《我不是藥神》，是個相當好的例子——我們未必能保證自己成為蓋世英雄，但我們一定能咀嚼出柴米油鹽的滋味。
《小妖怪的夏天》便是這麼一個相當具備煙火氣的柴米油鹽故事，它用反傳統的方式，以現代的故事模闆講述虛構的妖怪故事，既有出色的喜劇效果，也有相當一針見血的諷刺意味，還有合乎邏輯又足夠精妙的結尾反轉。在故事性出色的同時，它又具備十足的人文關懷，20 分鐘不到的小短片中，幾段精準且到位的刻畫，極為自然地将一個小人物的故事表現得完整且有趣，毫不誇張地說，這完全足以稱得上是個老少鹹宜、雅俗共賞的佳作。
而相較于《小妖怪的夏天》的四平八穩，《中國奇譚》的第二集《鵝鵝鵝》，其強烈的作者性于我個人而言，是個更大的驚喜。
《鵝鵝鵝》的劇情，改編自南朝梁國文人吳均的志怪小說《續齊諧記》中的《鵝籠書生》，講述一名背着鵝籠的人，在送鵝去鄰村的路上，所遭遇到的一些奇怪的事。其情節非常簡單，原文不過幾百字，在這裡也不進行劇透了，而且這一集的觀看體驗，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其原因在于，本片的獨特之處，絕大部分維系于其視聽語言之上。
《鵝鵝鵝》這集與《小妖怪的夏天》可以說是全方位的不同，它并不是一個傳統的故事片，給觀衆直觀傳達的信息也很少。剛一開場，它就以第二人稱時的默劇形式，借由簡短的幾個字幕，把觀衆拉入到作者所構建的幻境之中。
它的美術風格相當獨特，沿襲了 " 上美影 " 所開創的水墨畫風，将這一風格發揮到了極緻，但它又不同于 " 上美影 " 此前所創作的《小蝌蚪找媽媽》《牧笛》等作品中，與傳統山水畫一脈相承的素雅與靈動，反而借由黑白灰與紅的強烈色彩對比，以及吸收了一定哥特美學的人物造型風格，營造出了詭異中略帶一些驚悚的氛圍。
這種獨特的，難以言說的美術風格，在水墨畫風所獨有的留白技巧，以及默劇形式限制直接信息而強化的視聽表現的特點下，被無限放大。它所書寫的故事情景，可以說完全突破了觀衆對于水墨風動畫的一貫認知，以往大家所熟悉的水墨風格，那些利用極緻形變達成的揮灑寫意，在這裡被用來熔鑄一個呆闆怪異的、具有一定戲劇風格的舞台。
尤其是片中對視覺奇觀的運用，更是令人歎為觀止，清秀的群山中出現一個巨大的人頭，尖銳畸形的人臉突然變成一隻狐狸，讓人感到恐怖又危險的、布滿整個屏幕的大嘴，每一幕場景，都充滿着古怪的、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帶來無與倫比的視覺沖擊力的同時，令人無可阻擋地淪陷其中。
本片最精彩的地方，在于其塑造出來的，如蜻蜓點水一般精巧的詭異感，它并不用力把觀衆往恐懼情緒上推進，把毛骨悚然的感受輕描淡寫地暗藏在安靜的視聽語言中，點到為止地将這個短片收束成一個詭異但又不恐怖，有一些危險但更令人好奇的奇幻故事。
它真正在用極為創新的視聽語言，去講述一個中式的怪談故事，它所傳達的東西，無法用動畫這一載體以外的藝術形式來表述，隻有當你看到原片時，你才能領略其所有奧妙。而它對中國古代志怪筆記小說的刻畫，奇妙、詭異又讓人有無數遐想空間，寥寥數語，不言明一切的含蓄風格，盡顯這批志怪小說 " 怪力亂神 " 的魅力，堪稱是教科書級别的改編。
而這樣的作品，在我的印象中，是甚少出現在國創動畫中的，我們看過許多對《山海經》翻來覆去的講述，也看過《西遊記》《封神演義》的無數個版本，唯獨很少看到這些更純粹的，風格更獨特的 " 怪力亂神 "。
也因此，我認為本片是對《中國奇譚》這一短片名最好的诠釋。
《小妖怪的夏天》與《鵝鵝鵝》這兩部作品，如果單論聲畫方面的制作，毫無疑問是頂級的，無論是《小妖怪的夏天》中，狼妖追逐小野豬妖那段極為流暢的作畫，還是《鵝鵝鵝》中将其藝術風格發揮到極緻的各種抑揚頓挫的畫面切換，都足以展現出這兩部作品在制作上所給出的誠意。
而更加可貴的地方在于，這兩部作品有着單純制作層面之外，還展現出了讓人喜悅的作品風格與氣質，《小妖怪的夏天》創造性地以更低的視角來書寫 " 西遊 " 題材，其以職場框架來描寫妖怪日常，在現實主義風格基礎上做到了足夠輕松诙諧的故事講述，這讓人很難不喜歡這部作品。而《鵝鵝鵝》，更是幾乎将作者個人對作品的所有想法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了作品中。
出色的視聽語言，是一部構成好動畫的基底，但在這之外創作者所表達出的作者性，那份對作品與觀衆的真誠，才是更為難得的東西，也是我認為近幾年來的國創動畫所缺乏的東西。
如文章開頭所言，國創動畫在近幾年是頗為繁榮的，但如果你打開 B 站的國創區，你會發現非常多從人物到故事到畫風都平平無奇的作品，雖然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新的爆款出現，但在寥寥幾部閃光的作品之外，有着相當多你看一兩集就不知道為何能通過企劃的項目。
比如這個
像《霧山五行》那般流暢到了極緻的戰鬥作畫，像《一人之下》第二季片尾那生草又有趣的寶兒姐埋人歌，這種作者通過作品傳達的有趣與誠意，其實應該更多一些。
讓人欣慰的是，《中國奇譚》的出現，讓人久違地再一次看到了這種作者性給作品帶來的升華，也讓人再一次感受到了創作者對于作品與觀衆的尊重。
從《中國奇譚》的 PV 中，我們能夠看到接下來的幾部短片，都将會是與前兩集完全不同的畫風，較為寫實的 3D，風格更科幻的現代故事，甚至能夠看到神似吉蔔力那靓麗風格的動畫作品。而他們講述的，也将會是與前兩集不同，又契合于 " 妖 " 這一命題的故事。
如果都能保持前兩集這樣的水準，那麼毫無疑問《中國奇譚》會是本年度國創動畫給觀衆最大的一個驚喜，甚至可能沒有之一。
曾經在時代變革中隐退的老将軍，能夠借由這部作品重新回到舞台上，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 上美影 " 這個讓無數人懷念的名字，實在不應該輕易倒在新時代中。
希望 " 上美影 " 能夠一如既往，為我們呈現無論是創作者還是觀衆，都不會感到遺憾的佳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