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木子童
編輯、制圖丨渣渣郡
本文首發于虎嗅年輕内容公衆号 " 那個 NG"(ID:huxiu4youth)。在這裏,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大棗、枸杞、山核桃……
即将返回日本的陳茗箱子裏,塞滿了特殊的 " 中國特産 ",但别誤會,這不是路上吃的果幹零嘴,而是她預備帶給日本同學的伴手禮。
" 都是藥材,日本沒有棗泥餡兒,他們拿大棗當藥吃。"
回國前,詢問朋友想要什麽禮物時,陳茗以爲會聽到茶葉和點心,結果幾位姑娘一緻點單了 " 中藥材 "。
怎麽,難道日本年輕人也開始信中醫了嗎?
何止是信,而且已經走向邪路了。
不知從什麽時候吹起的這陣風,反正等大家醒過神來," 中藥 " 在日本已然成了流量明星。
不過在當地," 中藥 " 不叫 " 中藥 ",而叫 " 漢方 "。
前幾年,在經濟停滞的日本,什麽都不漲價,唯獨漢方藥越來越貴。2017 年到 2022 年,短短 5 年,非處方漢方藥平均單價上漲了接近 15%。
但變貴一點兒沒影響銷量,這五年,非處方漢方藥的實體店銷量增加了 16.6%,網絡銷售更不得了,直接翻了一番。
而且,不光是爺爺奶奶在搶購,年輕人也垂直入坑。
那勁頭,好比當年中國遊客癡迷青汁和酵素。
神道教号稱 1500 萬神,人們總會爲了祈福之事費盡心思地尋找主管神明,但在治病救人這件事上,漢方藥卻統一了分裂的信仰。
當年的酵素如何包治百病,今天的漢方就如何百病全包。
甭管是失眠便秘,還是腰酸長痘,來一劑漢方就對了。
尤其是那些西醫無法命名的疑難雜症,比方說 " 氣象病 ":一到換季,就覺得身體困乏,頭疼肩痛,吃袋 " 五苓湯 ",藥到病除。
就連戀愛不順,也可以求助漢方——吃一劑戀愛漢方,保證體質改善,桃花如潮。
與其說,日本年輕人在吃的是漢方,不如說,那是在通過獻祭味蕾供奉神明。
雖然人人都忍不住天上掉餡餅的誘惑,但我們也深知,世上更多的是付出才會有收獲。
所以苦口的不一定是良藥,但良藥一定苦口。忍得了難喝的暴擊,才好許下一些不太實際的願望。
正如當年的青汁,全靠 1990 年棒球運動員八名信夫的一張廣告海報才成了 " 保健神品 "。在那張海報裏,這位硬漢頂着一張痛苦面具說道:
" 好難喝,再來一杯!"
青汁當然沒有什麽神奇的保健效果,頂多是補充一些膳食纖維,但它實在太難喝了,誰也不願相信它隻是平平無奇的難喝。
于是獻祭痛苦後,青汁開始被賦予越來越多神性:美容養顔、輕身健體、排除腸毒、瘦身神藥……
要論難喝,青汁和中藥相比,還是拍馬不及。所以,按照相同的邏輯,中藥當然要更靈驗些。
隻不過,正如中國年輕人的朋克養生,日本小年輕拜 " 漢方神 " 拜得也不甚虔誠。
在獻祭痛苦的時候,他們千方百計地試圖作弊。
不僅不喝湯藥,隻喝成藥顆粒,而且連顆粒的苦味兒都不想沾上舌根。
論螺獅殼裏做道場,誰也比不上日本的 " 匠人精神 "。
簡單喝個中藥,都能講出幾種喝法。
如何能讓口腔感受不到漢方可怕的味道?日本最大漢方企業津村制藥甚至專門錄制了一段視頻。
方法一,含一口水在嘴裏别咽,把成藥顆粒倒進水中,等待十秒,顆粒微微融化,然後趕緊囫囵吞下去。
方法二,拿一張糯米紙,卷成小杯,把成藥顆粒倒進去疊好,放入水杯濕潤軟化,然後就着水一飲而盡。
" 藥劑師教你聰明地喝漢方藥 " 丨 TikTok
糯米紙服藥法丨津村制藥
如果以上方法覺得操作麻煩,還可以購買送藥果凍,把顆粒拌進果凍裏,趁舌頭還沒反應過來,借着甜味送下。
至于你問功夫能做到這份上,爲什麽不直接做成膠囊或者藥丸?
那當然是因爲不苦就沒了漢方藥的精髓。
如果說日本老一輩還是 " 漢方教 " 裏恪守清規戒律的苦行僧,那麽年輕人早就成了 "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 的大花和尚。
吃的還是漢方藥,但弄得越來越好吃,服食中藥的清規戒律,破得一個不留。
什麽東西在年輕人中流行,看聯名最是一目了然。
就像鹹蛋黃和芋泥,這兩年,日本是什麽吃的都想和漢方沾上點邊。
過情人節,有漢方巧克力,添加大棗、生姜、山楂,主治 " 精神壓力過大 " " 肩頸酸痛疲勞 "。小小五塊,就能賣上 3300 日元(約合人民币 170 元)。
喝咖啡,有漢方咖啡,喝奶茶,也有漢方奶茶。
買一杯 " 高麗參奶茶 "" 阿膠奶茶 ",隊列能排出三條街。
産藥材的鄉下,必有自己的漢方冰淇淋,當歸葉做的冰淇淋,好不好吃還另說,但試問誰能不好奇?
都說吃中藥要忌生冷、忌油膩、忌咖啡,到了日本,這些忌諱全都成了聯名靈感。
正所謂啤酒加枸杞,可樂放黨參。
這波漢方熱,熱得還是個養生與樂子并存。
中國年輕人對中醫,總是将信将疑,畢竟這門深奧玄妙的學問和學校裏的知識體系實在有太多難以調和的矛盾。
但爲什麽同樣接受現代教育的日本年輕人,卻毫無抵抗地選擇了信任?
其實這是一個常見的誤會——日本人信的,壓根就不是 " 中醫 "。
作爲中國人,我們當然下意識地以爲,作爲中醫的發祥地,中國必然是世界上中藥最大的生産基地。
然而,一個很少被提及的數據是:在中國之外,全球 80% 的中藥藥劑來自日本。
盡管日本很少生産中藥原料,83% 原料要從中國進口,但它幾乎壟斷了美瑞德意等國的中藥藥劑市場。
這些來自日本的中藥藥劑,被稱作 " 漢方藥 "。
漢方藥名爲 " 漢方 ",卻不是 " 中醫 "。
實際上,在日本科學史家看來," 漢方 " 與 " 中醫 " 就像中華料理店和中國飯館一樣迥然不同。
中醫是來自中國的傳統醫學,而漢方則是日本學習中醫後,後期獨自發展出的傳統醫學。
它們一個更像哲學,一個更像科學。
漢方藥店裏供奉的神農像
中醫與漢方最大的區别是,中醫講究 " 辨證論治 ",漢方講究 " 方證相對 "。
什麽是辨證論治,什麽又是方證相對?
舉例來說,就是一個對着病找藥,一個對着藥找病。
一位病人,到老中醫面前,首先要望聞問切,辯證一番,然後才會對症下藥,每個人病症不同,用藥種類與劑量也是千變萬化。
而到了漢方醫生面前,漢方醫生看了病症,則要從一摞已經寫好藥物與劑量的藥方裏翻翻揀揀,挑出對應病症的那一張交給病人,方子萬古不變。
如果去到日本旅遊,走進過漢方藥房,你想必疑惑過,爲什麽日本的藥房裏,沒有成排的大藥櫃,隻有一張張寫滿方劑名稱的紙條?
因爲漢方藥不講究現場抓藥,所有藥都是事先配好的方子。
古時候,就連種藥材也是在一個藥圃裏種齊一個藥方。
比方芍藥甘草湯,那麽藥圃裏就同時種上芍藥和甘草。
聽起來是不是有點像藥房裏直接可以取的中成藥?
沒錯,就是這樣的東西。
因爲固定了不變的方子,所以日本的 " 漢方 " 可以按照西方的循證醫學來加以驗證。
隻要控制變量、設置對照組,就能确定藥物是否有效,效果究竟由哪些成分産生。
這是江戶時期日本 " 古方派 " 醫家的創舉,因爲接觸了名爲 " 蘭學 " 的西方醫學思想,當時的日本醫家既不想舍棄古老的醫學經驗,又折服于循證醫學的邏輯,于是想出了這樣一種折衷的辦法。
換句話說,打從江戶中期,日本就已經開始了對中醫的現代化規訓,融合近代醫學思想,抛棄玄而又玄的理論,讓它變得更好理解、更好複現。
這種變化的結果就是,本是同源的漢方和中醫在拐點上漸行漸遠,最終一個在國際市場上風生水起,一個舉步維艱。
不過早早歸順近代醫學的漢方,這一路走來也不是順風順水。
一度,它甚至差點遭遇滅頂之災。
這裏面,又是一段故事,故事的起點正是 140 年前的明治維新。
彼時爲了全面 " 西化 ",日本在方方面面推行西制,醫學界當然也概莫能外。
幾道政令下來,漢方醫生很快失去行醫資格,明治初年,2 萬 8 千名在冊醫生中,2 萬 3 千個是漢方醫生,到了明治 37 年,就隻剩下一半。
當時漢方醫生當然不會束手就擒,他們最著名的反撲就是 " 腳氣相撲 "。
腳氣相撲,聽起來 " 頗有味道 " 的事件,但此腳氣,非彼腳氣,不是我們熟悉的腳部真菌。
所謂腳氣,指的是腳氣病,堪稱當年日本頭号恐怖絕症。
早期看起來不過是食欲不振、精神倦怠,後期則會危及生命,病人全身水腫、心力衰竭,因爲腳部腫脹格外驚人,所以被稱作 " 腳氣病 "。
而且這病不坑窮人,專坑日子過得好的。德川家的幾任将軍都死于此,越是富貴人家,越容易染病。
近代開化以後,全日本生活水平提高,腳氣病就像瘟疫一樣飛速傳播。
誰也不知道緻病原因是什麽,隻知道它比槍炮還要可怕——
日俄戰争時期,戰場上一共死了 4 萬 7 千人,其中死于槍林彈雨的隻有 1 萬 9 千,剩下的都是因腳氣病而喪命。
就連明治天皇也未能幸免,在 1900 年代初期,他也患上了腳氣病。
當時,漢方醫生和西醫共同出診,爲他治病,史稱 " 腳氣相撲 "。
這場角力,到底是漢方醫生更勝一籌,還是西醫治好了皇上?
當時的記載被有意模糊,但從科學史的發展進度來看,應該是漢方醫生起了作用。
因爲當時,西醫堅定認爲腳氣病是某種細菌感染,都在拼命尋找緻病病菌。而漢方醫生憑借幾百年瞎貓碰死耗子碰出來的經驗,發現讓病人停止食用米飯,改服紅小豆湯能緩解病情。
爲什麽非得是紅小豆,不是什麽其他糙米雜糧?當然是因爲從前生病的都是達官貴人,雜糧中唯有紅小豆配得上他們高貴的身份。
不成想歪打正着,恰好紅小豆中富含維生素 B1,這正是解決腳氣病的關鍵。
多年後的今天,我們已經知道,腳氣病就是維生素 B1 缺乏症,隻要在飲食中正常攝入紅肉和五谷雜糧,就不會得上這種病。
但當時,日本貴族的飲食中恰好沒有紅肉和五谷雜糧,越是富貴人家,越食用 " 銀舍利 " 般的精米,隻吃禽類和魚肉。
日本陸軍夥食也是同樣,提供大白米飯和梅子幹,名曰國旗飯,吃得熱愛米飯的兵丁熱淚盈眶,偏偏沒有補充維生素 B1 的食材。
圖左,伊勢丹售賣的 " 國旗飯 "
然而,腳氣相撲雖是漢方醫取得了勝利,但爲了推行西化的政治制度,明治天皇還是選擇了力保西醫,撲滅漢方。
此後長達幾十年的時間裏,漢方進入末法時代,到昭和 14 年,日本漢方醫生已經百不存一。
直到 1960 年代,漢方醫學才再次複蘇。
原因是," 西 " 夠了的日本,準備回頭看看。
經濟高速增長期,一方面因爲狂飙突進帶來高度民族自信,一方面因爲駐日美軍沖突中對西方文明祛魅,日本人開始尋根問祖,漢方這種用了十幾個世紀的傳統療法,順勢重獲青睐。
這一次,還是政府挑頭,日本政府修改健康保險法,重新梳理漢方方劑,把 59 種漢方列入臨床應用藥品。
這代表着,漢方藥從此進入醫保,可以在正規藥店買到了。
此後,日本藥企開始規範化、标準化成藥生産,徹底讓日本人民告别了自己熬藥的苦惱。
到現在,日本醫保裏的漢方藥已經達到 217 種,日本全國 80% 以上的藥店在同時經營漢方藥劑。
作爲一種慢病的替代醫療,會給病人開漢方的大夫,不是專門坐堂的老中醫,而是接受過完整現代醫學教育的正經大夫。他們會輔修漢方課程,掌握漢方醫學。
日本患者信任漢方,就像信任普通西藥,因爲它們都是在同一套檢驗體系下獲批上市。
這些方子,并沒有什麽超越中醫的非凡之處,實際上大多數日本 " 漢方 ",都脫胎自中國古方。
日本 148 種醫療用漢方制劑中,有 72 個漢代藥方,24 個宋代藥方,23 個明代藥方,隻有 25 個是日本獨自研發的藥方。
漢方醫并未做出多少創造,隻是折沖中西,爲中醫做了成功的 " 譯介 "。
而這次成功的譯介不僅讓漢方獲得了市場的尊重,也再次驗證:
一種文化之所以成爲被人信賴的文化,并不在于它有多麽深奧和玄妙,而是在于它首先可以被認知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