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吧,一個反複被拷問的問題:
國産劇爲什麽沒有生活?
問得多了,習慣了,好像也不需要回答了。
" 就是這樣啊。"
" 劇和生活一樣,那我還需要看嗎。"
" 編劇們都沒上過班吧。"
Sir 今天想說的是,生活感的消失,也許不是從國産劇開始的。
01
生活是什麽?
吃穿住行。
每一個細節,都影響到觀衆是否能夠帶入。
而我們最常看到的是:
主角頂着普通人的名号,卻從不幹普通人的事。
《戀愛先生》裏的羅玥(江疏影 飾)都慘到在異國他鄉流落街頭翻垃圾桶。
居然還能堅持換衣服、化全妝。
《我的前半生》裏的家庭主婦羅子君(馬伊俐 飾),離婚後收入斷崖下降,過上了吃小籠包都要打包的生活。
但喊窮的時候,依然帶着她十幾萬的愛馬仕包。
而《歡樂頌》樊勝美(蔣欣 飾)。
一邊是窮苦出身人設,受困于原生家庭的拉扯與盤剝,一邊是帶妝敷着高價面膜。
國産劇的角色,不分階層,一律都要講排面。
演員不能變 " 醜 " 變 " 土 ",生怕一點點的不夠精緻。
吃飯也很講究。
《我的真朋友》裏月薪兩千的程真真(楊穎 飾),有一個信用卡欠了五千時的落魄場景:
她一個人坐在自己整租的精裝豪華一居室的沙發上,自歎委屈,看來今晚隻能吃速食了。
兩塊五一包的方便面?不不不,是二三十一桶的自嗨鍋。
吃就吃吧,她還要拿個小碗。可大家吃速食難道不就是爲了少洗碗?
至于住?
很多國劇裏的床,鋪得比酒店還平整,沒有一絲睡過人的痕迹。
書架上厚厚的精裝外文書,其實隻是一堆硬紙殼子。
而裝修得高大上、一塵不染的醫院和診所,甚至讓人好奇會不會是隻是節省成本用綠布做出來的 CG 特效。
比樣闆間還樣闆間。
△《微微一笑很傾城》《七月與安生》《戀愛先生》
其中,不乏一些主打 " 煙火氣 "" 人情味 "" 老百姓家常 " 的劇。
《北轍南轅》,白奶奶(劉曉慶 飾)家住北京奧森大别墅,窗明幾淨綠樹成蔭,看起來歲月靜好。
家裏滿滿當當的調料瓶、臘肉、腌菜,好像是在強調這是個用心經營生活的奶奶。
但。
這比普通人卧室還大的廚房,三面通透的窗戶,豪華的裝修,早已經把普通人不知道甩到哪裏了。
想要營造溫馨氛圍,哪個觀衆能夠共情?
懸浮。
但這是國産劇沒有生活的 1.0 版本,已經被吐槽過很多次。
之後,事情并沒有變好,反而變本加厲。
過去看偶像劇,懸浮點也能被原諒,但現在很多打着關注社會話題的現實題材換了種搞法。
比如,之前 Sir 寫過的《凡人歌》,明面上的煙火氣保留了:
普通打工人蝸居出租屋,趕早晚通勤,中産家庭明面光鮮,但爲了工作也得陪酒喝吐 ……
但故事,又讓位給了編劇刻意制造的沖突。
強行對立,價值矛盾,困境累加 ……
用極端情況下的想當然去吸引觀衆的火力。
爲了制造困境,讓角色們做出違背常理的抉擇,給觀衆一種 " 卧槽還能這樣 " 獵奇荒誕。
類似還有《好團圓》,打着生活劇的幌子,狂灑狗血。
明明是女性視角的叙事,依靠的依然是狗血情節堆砌,使用大量的短劇式吸引人眼球的爆點設計。
渣男、出軌、抓小三。
就像 Sir 所說的,每一個片段單拎出來似乎都能講通,但反複堆砌,失去了柴米油鹽,就讓所謂的 " 生活 ",淪爲了挑動觀衆的情緒垃圾。
國産創作失去的不是生活氣,失去的,也是真實的人。
剩下的,從生活裏提煉出來的獵奇标簽。
不吵,不撕,就寫不出生活的故事。
缺了生活氣息的國産劇,就像換了套皮膚反複排演的大型戀綜。
02
什麽劇才叫有生活呢?
我們并不是沒有過。
2000 年的《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
張大民一家 6 口擠在北京大雜院的小平房裏,客廳和卧室都在一個屋,地上、牆上擺滿了東西,廚房更是 " 初極狹,才通人 "。
日常吃飯,家裏甚至放不下 6 把椅子,總有一個人要坐到床上吃,要是來個客人,還得站着吃。
每個物件的成色,是帶有歲月感的。
劇中有一段,張大民(梁冠華 飾)要和李雲芳(朱媛媛 飾)結婚,爲了給家裏添置一張雙人床,張大民絞盡腦汁。
是想表達底層新婚買不起床嗎?
不,是家裏太擠了,有新床也沒地兒放。
于是他苦苦算了好幾天,才把家具們打亂重組,嚴絲合縫地規劃好家裏的每一寸土地。
這種精打細算,斤斤計較的小市民生活。
生活不是整天人與人撕。
更多時候,是你與家人一起,日複一日地堆着一個又一個的小石塊。
當然還有很多生活劇在制作時,都不可繞開的 " 參考答案 ",被無數人奉爲經典的《請回答 1988》。
真實的道具,不僅僅是爲了營造年代感。
更重要的,每一個小物件,構成了生活的主要材料。
陷于瑣屑與日常,才是普通人的真實狀态。
德善媽媽(李一花 飾)把肥皂洗碎了,就攢進絲襪裏打個結,繼續洗衣服。
護膚品用完了,她還要拿别針把瓶蓋裏(可能)剩的給摳幹淨。
更細的,是一些完全不影響劇情主線的細節。
比如第六集,正峰(安宰弘 飾)給電台寫信被抽中,主持人在廣播中恭喜他 " 獲得了卷心菜布偶一隻 "。
後來他們家就出現了一隻布娃娃,正常來說,兩個大男孩的家裏怎麽會有一個穿粉裙子的布娃娃?
有細心的網友扒出來,這個娃娃的造型正是當年風靡亞洲的美國進口玩具 " 卷心菜布偶 "(也叫椰菜娃娃)。
以及在第一集中,德善去奧運會當舉牌小姐,拿回來一頂赤道幾内亞選手送的白色帽子。
到了第十一集,德善一家回鄉下過年,老爸成東日頭上戴的正是這頂帽子。
這些小東西,後來都沒有在劇中被人刻意提起過,也不是什麽關鍵線索。
但它們偶爾的出現,卻補充了一些劇中沒有展開細說的 " 生活過程 "。
是生活流動的證據。
而《1988》中人與物品之間的關系,也時刻體現着生活的痕迹。
正如第一集盛飯,媽媽打開鍋蓋後發出感歎:" 這鍋飯賊拉好 ~"
之所以這麽驚喜,是因爲他們家用的是火候很難掌握的煤爐,并不是每一鍋飯都能煮得如此恰到好處。
這一句感歎,讓觀衆們在生活的細微之處,窺見了這個家庭波瀾不驚,卻又清貧的過往。
這些不起眼的細節,故事主線當然可以省略,但它們卻是我們生活中,切切實實存在的一部分。
這種生活感,近年來的國劇巅峰《漫長的季節》也做到了。
舉個例子。
劇中出租車司機龔彪(秦昊 飾)每天停放出租車後,都得找幾塊木闆把車輪擋住。
隻有有經驗的車主知道,狗最喜歡往輪胎上撒尿,時間久了會腐蝕輪胎。
而且這一個細節,反映的不僅是龔彪老司機的人設。
是同樣在場景之外,不論是無素質的狗主人還是遍地亂竄的流浪狗,都在寫實地呈現龔彪居住周遭環境的凋零破敗。
同樣,警車備胎被偷,王響(範偉 飾)給警察放話,自己 2 分鍾就能揪出偷輪胎的小賊,說完轉身蹬個自行車走了。
注意這個單邊蹬車的動作。
濃濃的 90 年代生活氣息,還透露出王響當時七分自信、三分不屑的心情。
而且,隻蹬不騎,恰好也說明了他要去的地方不遠,2 分鍾足矣辦完事。
角色的行爲邏輯,與故事線都是交織且互相印證的。
比如王響住院,打完針右邊屁股就坐不下去了,先是嘀咕了護士幾句,然後又一頓跟妻子嚷嚷,角色那副窩裏橫的脾性暴露無遺。
配角也一樣,徐姐(任素汐 飾)在自家面館的下水道裏挖出一根骨頭時,她第一反應是沖着對面狂罵幾句。
她怪的,是對面棒骨店把餐廚垃圾倒入下水道導緻堵塞。
對應的是普通人的邏輯:一般人看到骨頭,首先都不會聯想到那是人骨。
也是同一條街面上,餐飲業競争者暗藏龃龉的常态。
這些都在說明:
不是說拍窮人就有了生活,拍有錢人一定就懸浮。
生活應該指的是,拍的内容有沒有成功讓劇中的世界,角色形象,劇情邏輯等更加真實可信。
所以說生活感是什麽?
在 Sir 看來,生活感的内核,是 " 束手束腳 "。
哪怕是現實題材,矛盾不是一蹴而就的,做決定也不是一拍腦袋就成的,畢竟錢不是大風刮來的,資源是有限的,角色關系也不是憑空捏造的。
而不是霸總和爽文。
對應的反面,就是編劇們喜歡開的 " 金手指 ":
比如,爲了沖突,就安排出軌外遇小三等撕逼大戲;
然後爲了合家團圓,就可以和好如初,既往不咎。
比如,爲了讓角色陷入困境和危機。
就堆砌意外,一個不夠,來兩個,兩個不夠,就來更多 ……
更勝一籌的,是爲了奇觀化,刻意制造噱頭。
比如年初《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那個 " 奶酪味 "" 我看你是真餓了 " 的老三确實出圈了。
可是除了這個爆梗。
你現在對這部劇的主線故事還有多少印象?
爲什麽出軌,爲什麽有矛盾,最後結局是什麽。
早就丢得一絲不剩。
創作是自由,但生活是限制。
反對者當然可以說現實肯定有類似的狗血。
但問題是。
我們真的還需要在國産作品中,反複舔舐這些狗血,還當做珍馐麽?
03
我們的創作者真的沒辦法拍出當下的真實生活嗎?
Sir 覺得不是。
在《逆行人生》的評論區看到的最紮心的一個評論是:
作爲一個外賣騎手,每天累死累活已經夠了,我爲什麽要花錢去電影院裏看我自己?
無獨有偶。
在當下的現實主義題材的創作中,還有一個常見的批評就是," 消費苦難 "。
我都這麽苦了,爲什麽還要去電影院看苦難?
狗血、撕 ×、奇葩,确實都可能真實存在。
但我們今天在電視上看到的,往往不是爲了展現生活,恰恰是爲了逃避生活。
什麽意思?
我們提煉出一種貌似生活的東西。
去遮蔽真正對現實的觀察。
因爲,我們不想看,本質上,是一種生活的 " 恥感 "在蔓延。
曬出去的,都是精裝的朋友圈。
而毛坯的人生,是不可示人的。
于是。
我們要麽仰望。
尋求高大上的霸總、爽文大女主、職場精英,去滿足幻想。
要麽想看鬥蛐蛐一樣,低頭玩賞。
各種狗血戲碼,極品親戚,渣男渣女 …… 看他們撕來撕去,獵奇的同時,也帶着鄙視和嘲笑::
原來還有這麽多人,活得比我焦頭爛額。
無論是哪一種的 " 奇觀化 "。
都在潛意識中否定——
我們自己平凡的生活,也值得尊重,也應該被看見。
相比對創作環境、以及創作者進行口誅筆伐,把問題歸結到 " 不認真拍 " 或者 " 不能拍 "。
還有一個更紮心的問題:
在國産劇懸浮之前,我們對于生活的信心,可能已經先一步破碎了。
難道今天," 爽 "" 逆襲 "" 打臉 " 的小作坊式下料,不就是更加的吸睛嗎?
從市場來說。
2024 年的短劇市場規模已經突破 500 億,增長 30%,而 2024 年傳統影視規模不增反降,疲态盡顯。
國産影視的創作者也早就開始了集體學習和轉向:
《消失的她》《孤注一擲》《熱搜》《鹦鹉殺》《朝雲暮雨》《瞞天過海》《默殺》《拯救嫌疑人》《最後的真相》……
現實話題主導項目。
結果是。
觀衆不僅對國産影視失去了信心,更在潛移默化下,對獲取情緒價值,對分泌多巴胺的節奏更加苛求:
要求最直接的,最有力度的刺激,而對于線下,周邊,更複雜的現實世界,選擇性閉上雙眼。
大家的關注點,集體轉移到了線上。
符合自己的 " 爽感 ",就搖旗呐喊。
不符合自己的 " 見識 ",就重拳出擊。
于是經常可以看到在過去作品下的 " 翻案 ":
隻有我一個覺得這個不好看麽?
看到一個個穿越時空的道德衛士。
以及爲了一個個和自己毫無關系的熱搜話題,消耗大量的精力和熱情與從未見過的網友争得面紅耳赤 ……
但。
在詞條和标簽的怪陣中。
迷失具體的生活。
甚至想想看。
你一天有多少時間,将眼睛從手機屏幕移開,去真實地體會周遭的一切呢?
事實上。
我們從屏幕那頭接受的訊息,也并不是什麽深刻的理念,或者藝術的享受。
仍然是雞毛蒜皮,蠅頭小利。
但我們就相信,這種被數字加工過的,添油加醋的 " 生活 "。
比生活本身更吸引人。
國産熒幕上生産的,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