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衆号:零度往上 (ID:farmercomcn),首發于 2023 年 8 月 11 日,作者:劉自艱,編輯:鞏淑雲,原文标題:《水困涿州農業實驗場》,頭圖來自:受訪者供圖
河北涿州市。
中國農業大學涿州教學實驗場内逐漸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過去的十餘天裏,這裏經曆了一場暴雨與洪水,同時也經曆了一場自救與他救。
必須要承認,參與到這場實驗場保衛戰中的每個人都能被稱爲英雄。
一、人數仍在增加
"350 人、750 人、1300 人 ……"7 月 31 日,短短幾個小時内,實驗場裏擠滿了從周邊趕來的受災群衆。盡管在前一天,實驗場的工作人員已經做好了相應的安置方案,但人員猛增,不得不讓實驗場辦公室主任何海波重新規劃," 把東、西兩個報告廳打開,會議桌拼在一起,至少先讓村民們在今天晚上有個住處。"
受台風 " 杜蘇芮 " 影響,京津冀地區持續強降雨。早在兩天前,涿州市啓動了重大氣象災害(暴雨)Ⅰ級應急響應。何海波所在的實驗場位于涿州市城西十公裏處東城坊鎮,是中國農業大學的科研、實習實踐基地,承擔着校内外多項科研任務。在暴雨來臨前,何海波他們提前備了物資,以保障實驗場科研人員和職工的基本生活。
由于極端強降雨天氣和上遊河道行洪等因素,涿州市防汛形勢嚴峻。7 月 30 日,實驗場臨時接到涿州市防汛抗旱指揮部調度,需要協助附近的鄉鎮轉移受災群衆,安置位于拒馬河南支的丁家莊村、大團柳村、徐家莊村三個村的村民。
實驗場被選爲臨時安置點,除了因爲西高東低的區位優勢,更重要的是實驗場外的三道防線。實驗場場長段劉偉拿出實驗場衛星地圖,指着西邊的幹渠說:" 南水北調的幹渠形成了一個天然屏障,是我們實驗場的第一道防線;第二道防線是北側的拒馬河北支;第三道就是通往市區的涿來路。"
幹渠、支流、主幹道包圍着實驗場主體部分,使得這裏免于上遊河道行洪的威脅。在周邊大部分村莊斷水斷電斷氣的情況下,實驗場成爲附近唯一具備生活條件的場所。
接到任務後,何海波他們組織職工成立了交通、應急、後勤、醫療等小分隊。安置方案中,帶有獨立衛生間、熱水、空調,住宿條件相對較好的 4 号樓、5 号樓是爲特殊人群、患有基礎病的老人、幼兒準備;學生宿舍求是樓,上下床布局,能夠容納 200 多人,可以安置年輕的村民。
在何海波看來,實驗場的條件足以容納轉移而來的村民,提前布署謀劃也不至于手忙腳亂。但沒想到雨下得那麽急,洪水來得那麽快。
"7 月 31 日上午 10 點,鄉鎮負責人告訴我們拒馬河北支行洪情況緊急,要先轉移安置小洛各莊村、西沙溝村兩村 350 名群衆。不到一個小時,人陸陸續續來到實驗場。下午 3 點時,大約 750 人;晚餐時 1300 人;第二天淩晨,人數仍在增加。"
情況和之前的預判完全不一樣,何海波也沒想到會來這麽多人。除了拒馬河北支的兩個村,早先計劃的三個村以及其他村的村民也在那幾個小時内趕來。
▲中國農業大學涿州教學實驗場内臨時安置點。(受訪者供圖)
這無疑打亂了實驗場的安排。" 首先要讓村民住下來,維持好秩序,以免造成恐慌。" 何海波決定打開能夠容納 1000 多人的三個報告廳,再以家庭或者以村爲單位進行安置。
簡單登記姓名、年齡、所在村等信息後,實驗場内的安置工作有序進行着。從接到電話那一刻起到 8 月 1 日淩晨 4 點半解決好村民住宿問題,何海波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8 月 1 日,實驗場安置人員數量達到了最高峰,接納受災群衆 2300 多人。也是在這一天,因爲暴雨的加劇、洪水的沖擊,實驗場四周路、橋徹底斷了,這裏成爲一座 " 孤島 ",也成了 2000 多人共度患難 " 臨時的家 "。
二、米面油告急
"2000 多張嘴等着吃飯,一日三餐,蔬菜需要 1500 斤,大米需要 900 斤,面粉需要 300 斤。" 估算後,實驗場食堂負責人沈建華犯起了愁。
暴雨來臨時正好是學生放暑假,實驗場儲備的蔬菜也不算多。" 接到安置任務,後勤部門準備了 700 多人的口糧,但沒想到一夜的功夫,上千人的吃飯問題急需解決。"
沈建華将食堂儲備數了一遍又一遍,200 斤口糧最多能堅持到 8 月 1 日中午。原本預定好的物資一時半會兒也不能送到實驗場。
米面油告急,怎麽辦?實驗場黨委書記李克江告訴記者,實驗場原本儲備了 35 萬斤小麥,以備不時之需。将小麥加工轉化成面粉,能解燃眉之急。可最大的問題是實驗場沒有加工設備,在交通中斷的情況下,需要聯系到有加工能力的企業且未遭受洪水襲擊。
" 好在找到了一個小作坊,我們将部分小麥通過救援艇運出去,加工了 2000 多斤面粉,口糧問題解決了。" 接到面粉的那一刻,沈建華的心總算是踏實了一半,他才有精力去解決蔬菜供應問題。
"8 月 2 日,涿州市政府協調部隊等單位通過直升機投放了兩噸方便面和火腿腸等物資。鄉鎮也爲我們協調了些蔬菜,分批運進實驗場,但缺口仍很大。" 李克江想到前段時間,實驗場内勞動教育田裏種植的蔬菜," 把它們都摘來應急 "。
勞動教育是中國農業大學在 2021 年啓動的教學方案,學生利用假期時間從學校走向田間地頭,參加到整理土地、大田種植、田間管理等勞動。今年 6 月 29 日開始,一批批參加勞動教育的學生陸續來到實驗場。
" 我們分了兩次采摘勞動教育田裏的蔬菜,主要有黃瓜、茄子、豆角。到後來,一些還未完全成熟的蔬菜也被摘了下來。" 沈建華大概估計了一下,從勞動教育田、實驗場種植基地一共采摘了 2500 斤蔬菜。
實驗場千方百計獲取物資的同時,轉移而來的村民也沒有閑着。沈建華沒有想到,村民知道實驗場供給困難後,自發回家裏将肉、蛋、蔬菜帶到食堂。" 幸好他們回家的時候雨下得小,村莊還未遭受洪水沖擊,要是發生了意外,可怎麽辦?"
▲食堂工作人員及志願者在卸載物資。(受訪者供圖)
" 一名養殖戶供應了 400 多斤雞蛋,一家企業從屠宰場買了一頭豬運過來。學校還發動師生、校友等社會力量捐贈物資。" 洪水退去後,一件件愛心物資直達實驗場。沈建華直言,實際上核心還是廣泛動員群衆,僅靠實驗場的力量根本支撐不了多久。
政府供應、企業捐贈、村民自發提供物資,2000 多人在實驗場才能安穩度過。在沈建華的電腦裏,記錄着每一筆接收到的物資詳情:
"8 月 3 日,大團柳村村民捐贈大米 500 斤、蔬菜 40 斤,丁莊村村民路某捐贈蔬菜 40 斤,三個漁夫捐贈蔬菜、豬肉 30 斤;8 月 4 日,甯村村民捐贈蔬菜 150 斤,社會人士捐贈冷凍包子 10 件 ……"
實驗場食堂最多能容納 400 人同時用餐,沈建華記得剛開始兩天的場景:村民一窩蜂地擠進去,食堂工作人員負責打菜,村民自己動手盛主食。" 有村民盛米飯多些,有村民會多拿幾個饅頭,結果會造成其他人吃不上主食。"
發現這一問題後,沈建華組織志願者維持秩序,錯時分批用餐。每 15 分鍾一批,很快,食堂順暢運轉。" 想方設法弄來的物資也隻能做出一個主食和一份菜,雖說是一個菜,但主食不限量,管飽。"
每到用餐時,沈建華都會在食堂裏來回走動,看看用餐秩序如何,有沒有浪費的情況。8 月 6 日,四周大水退去後,交通恢複。用餐人數逐漸減少,沈建華懸着的心終于能夠落下。
▲村民排隊進入食堂。(受訪者供圖)
三、安全,一定要安全
" 算上沈建華在内,食堂一共隻有 6 人。安置工作僅靠職工來完成,人手遠遠不夠。幸好有一些志願者協助。" 段劉偉口中的志願者大部分來自周邊村莊暑期返鄉的大學生。
今年 21 歲的大學生劉滿是東城坊鎮小馬村人,他就是志願者之一。8 月 1 日一大早,劉滿來到實驗場,幫忙登記轉移群衆信息、維持用餐秩序、分發物資。
在他的印象裏,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麽大的暴雨。雨水攜帶着泥土淹入村莊,從村裏西邊的一條道走回家,大水沒過大腿根,他再也不敢往前。
" 一會兒的功夫,水漲起來了。來到安置點的人根本做不了什麽準備。" 劉滿在實驗場門口登記人員信息時,看到一位老奶奶穿着滿是泥巴的膠鞋,左手拿着一個口袋,右手拎着另一雙鞋。
" 老奶奶在大門口還有說有笑,但進門後臉就陰了下來,往宿舍走,她就開始抹眼淚。" 劉滿悄悄拍下老奶奶的背影,心裏也不是滋味。" 還有一天晚上快 12 點時,有位左臂殘疾的老爺爺來到實驗場,他腳上還被紮了東西,問我該怎麽處理。還有 ……"
短短幾天時間裏,劉滿見過了太多太多故事,他每天隻能睡上 2 到 3 小時,剩下的時間都要用于重複那些枯燥但很必要的工作。
走進求是樓,發現每一間宿舍門口都貼有一張紙條,上面标注着宿舍人數、村委會、聯系人及電話等信息。" 聯系人一般是志願者,他負責房間内村民的安全和需求。" 何海波解釋說," 排查人員很重要,村裏常住人口以老人爲主,暑假期間返鄉的小孩也增多了。确保人員安全是頭等大事。"
負責統計人數的志願者每天會查三四次,查得次數多了,有些村民也會不耐煩,志願者需要很有耐心地給他們解釋,一遍遍安撫他們的情緒。
随着實驗場老人的增多,何海波越來越害怕突然情況發生。實驗場成立的醫療組能夠進行簡單的救治工作,如果遇到複雜的治療問題,以現有的醫療準備很難應對。
突發情況還是發生了。8 月 2 日晚上,一名 84 歲的老人出現了心肌梗塞的症狀,醫療組聯系到東城坊鎮衛生院進行遠程會診,穩定住了老人的病情。但老人既不能行走,也不能站立,隻能身體半蜷着,随時有加重的危險。
在上級醫院的建議下,老人需要轉移到大醫院治療。如何将老人送出去擺在了何海波他們前面,他們最希望救護車能來,但這不現實,因爲溝通救護車後發現對方到不了實驗場。爲此,他們需要找出一條生命通道:方案一是讓救護車從北京房山繞道觀仙營橋北側,再由志願者從橋南側将老人送過去;另一個方案是用救生艇将老人送到大馬村,再走上 800 米到救護車。
觀仙營橋中斷,第一個方案被否。缺少運輸工具和人力,第二個方案也行不通。到最後,他們隻能選擇探路,從玉米地和鄉間小路繞道将老人送出。8 月 4 日,從醫院傳來消息,老人狀況好轉。
四、沒來得及采集的科研數據
安置工作進入正軌後,段劉偉終于有時間統計實驗場受災情況。他對第二分場的情況沒有太多擔心,在此之前,他們準備了 600 個沙袋,以阻擋洪水,保護實驗場内的科研設施。段劉偉心裏始終牽挂着其他兩個分場裏的作物、種子和實驗基地情況。
實驗場分爲三部分,大部分科研平台位于中部的第二分場,也就是安置點所在地;東部的第一分場共 7000 畝,是智慧育種與智能裝備綜合試驗區,分布着學校老師和學生的玉米試驗田;西部的第三分場是高端設施農業集成示範區。從各分場上報的情況來看,一、三分場遭到難以挽回的損失。
" 這邊是中國農業大學農學院賴錦盛教授課題組的玉米試驗地,那邊是宋偉彬教授團隊的玉米地。" 實驗場科研助理趙海月帶着記者來到田間,看到洪水過境後一片狼藉:玉米大片倒伏,根部積水嚴重,泥漿包裹着葉片,大片玉米株發黃。田埂上連根帶葉的矮株夏玉米随處可見,從它們落地的位置能夠想象出被雨水沖走的場景。
▲實驗場一分場種植的玉米被洪水沖走。
趙海月站在牆面一側比劃着," 那天早晨 8 點左右,水位高得差不多把兩米高的玉米淹沒。" 他拿出當時拍的照片和現在我們所站的位置進行比較,院牆上還清晰可見水位印。
前幾天的暴雨和洪水,趙海月也是頭一次遇到。盡管早就有心理準備,眼看着試驗田被雨水淹沒,趙海月還是有些難受。" 如果排水及時,對玉米的生長影響不大,最多導緻有些減産。實際情況是,大部分試驗地長時間被水浸泡,玉米的根都會爛掉,最終導緻整株壞死。"
趙海月撿起田裏的稍微矮一點的玉米株說,像這樣的玉米完全死亡,它的種子、實驗數據就沒法采集。田裏的玉米,雖說是挺過來了,但土壤濕度很大,作物的根部還是無法呼吸。對此,趙海月也毫無辦法,農業某種程度上還得靠天吃飯。
趙海月現在能做的是,後續增打一些殺菌藥,追加肥料。
作物遺傳育種系博士生王乙霏收到 8 月 6 日實驗場交通恢複的消息後,他立馬定了高鐵從北京趕往涿州。本來,王乙霏看到天氣預報,涿州會有暴雨,覺得就是下雨,沒想到會有那麽嚴重。他得趕緊來第一分場查看自己負責的試驗田作物情況,順便調查上次授粉工作完成後的數據。
幾天田間調查後,王乙霏所需要的科研數據目前沒有受到雨水太多影響。" 其實要看采集的數據與哪些部位有關。" 王乙霏解釋,如果是量株高、穗位高、葉片寬度等數據,影響不大。但要采集數據是穗部性狀,比如與籽粒有關,影響就很大。畢竟現在的溫度和濕度,作物很容易發生病害。當然,如果數據涉及到産量,那今年的數據基本就毀掉了。
對于趙海月從事的育種工作來說,基本上要耽誤一年的時間,需要重新組培擴繁和田間測定。
▲中國農業大學涿州教學實驗場三分場發酵實驗室被損壞,路面塌陷。
五、回家,等待下一個晴天
這幾天,段劉偉一直在與學校農學、植保方面的專家聯系,商讨災後生産技術指導和補救方案。他們将田裏的玉米分爲兩類:一是可挽救的玉米,采取噴洗、排水、松土、補肥等措施,同時注重病蟲害防治,争取一定的産量或是減少因減産而帶來的損失。另一類是不具備挽救條件的玉米,考慮替代種植其他作物,如荞麥、白菜、胡蘿蔔,也能帶來收益。
所有方案都得等,等到田裏的積水排盡,等到有太陽的天兒晾曬一周。和田一樣在等待的還有實驗場的受災群衆。
"8 月 9 日,最新的數據統計顯示實驗場隻有 300 多人,其他人在交通恢複後都回了家。還在實驗場的群衆有部分是老人,家裏沒人幫忙打掃、清淤;有部分是因爲停水停氣原因,家裏仍不具備生活條件;還有部分是白天回去清理,晚上暫住這裏。" 段劉偉說。
丁莊村村民孟祥青一家五口還住在實驗場,這些天他們幾個人輪番回家,檢查損失情況,用水沖洗滿是泥漿的生活用品,放在院子裏晾曬。孟祥青一家是最後一批到達實驗場的,他們目睹了洪水過境的全過程," 我們家有兩個院子,前院積水達到 1.3 米,後院因地勢較高,最多時有 30 厘米的水。"
▲ 8 月 8 日,丁莊村村民正在清淤。
家電泡水、家具四散,孟祥青說洪水浸泡後這些肯定是用不了。回家收拾一下,看看後院有沒有些物品能将就用的先用上。他的兒子在北京工作,專程請了三天假回來幫忙。
"6 畝地全淹了,今年收成肯定不行。但房子沒問題、人沒事兒,其他的,可以重頭再來。" 孟祥青說。
8 月 8 日晚上,在實驗場忙碌了一周多的劉滿終于回了一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