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麻園詩人憑借《黑白色》進入樂夏 3 九強——這是主唱苦果寫給去世外婆的歌,一個比父母更接近于他的存在。歌曲并不舒緩,比起單純的思念,更像一個羞愧的人試圖撕開自己的胸膛。
這周,麻園詩人與萬妮達合作《榻榻米》。這是苦果寫的第一首 demo,剛從麻園村出走的他,租到的隔間裏隻放得下榻榻米。
" 撕扯 " 正是麻園詩人現場的詩眼,幾近失控的演出是摧毀性的,甚至暴力的。苦果充滿情緒的唱,讓一切都顯得異常鮮活。
樂夏 3 珍貴畫面之亞東 " 變異 "
苦果說麻園詩人是一支沒有天賦,努力又笨拙,但什麽都願意學習的樂隊。或者說,是刺猬一樣的存在。
" 爬的不是特别快,總是悄悄地過去,悄悄地過來,不張揚又全身帶刺。有人覺得可愛,但肯定不屬于那種傳統的美麗的東西,它身上有一定的醜陋存在。"
就像地下腐物反而能滋養果樹一樣,看到彩虹先想起暴雨的悲觀者,寫出的卻是最獨特的《彩虹的微笑》。
敞開的态度,簡樸的自省,麻園詩人越是身處荒野,越能迸發巨大能量。仿佛被命運驅逐,不得不向上逃離的普通人,七拐八彎竟逃進了桃源仙境,柳暗花明。
01
交換的心
麻園的經紀人形容他們是一片荒野,苦果則是荒野裏的野果。" 雖然沒有一眼望上去的生機活力和明亮的底色,卻有巨大的力量感和生命力。向下無限紮根,向上随風野蠻搖擺,種子吹到哪裏,就在哪裏播種出一片屬于自己的獨特領地。"
最奇妙的,麻園詩人的 " 真誠 " 似乎有能力穿透層層媒介。就像張亞東評價《彩虹的微笑》的,有些歌詞讓苦果唱出來,一下子就都對了。
實際上,《彩虹的微笑》的改編過程被苦果稱爲" 做音樂的十五年裏最痛苦的四天 "。
" 剛來到樂夏時我們就很清楚,無論技術,樂理知識,音色呈現,舞台表達能力等等哪個方面,我們都是比較差的。唯一拿得出手的武器,就是演出時完全投入的狀态,或者說那種最真實的東西吧。"
前兩天都在糾結選曲。第三天開始,需求一股腦湧來。然而,沒有任何軌迹的、在混沌焦慮裏打轉的局面,也可能成就一次了不起的嘗試。競技壓力下爆發的限時靈感,是無可複制的。
聊到改編思路,苦果表示," 我總覺得這個世界一定不是絕對的好。痛苦在所難免,并且永遠伴随着。就像得先有一場大暴雨,才會出現彩虹一樣,我們就算快樂也不會是純粹的快樂,那樣的東西不存在。"
" 快樂的瞬間是百分百,但之後緊接着或許就是一個不那麽好的事。小時候,我外婆說過一句話:天狂有雨,人狂有禍。我接受的教育就是這樣,在這個世界是要受苦的,肯定是要受一點苦的。你不可能一直幸福。"
" 童年時期的我們是最快樂的。但是從青春期,到讀大學,再到成年後進入社會,就是一個持續向下走的過程。" 那麽,我們也許可以嘗試回到童年," 構思到這裏的時候,歌曲的時間線已經長到被拉回童年階段。結構明确,這裏就是需要一個小孩。"
秉持着如此想法,苦果對于《彩虹的微笑》原曲的兩段内容感到不滿足,他希望加入一個 C 段,讓這首歌更獨立。第四天清早,去工作室的路上,苦果突然想出了 C 段的旋律,這件事總算有了底。
當然,艱難的不隻前期創作,還有台上的一切。麻園的 PD(随行導演)回憶," 哪怕到了現場調音階段,一切也還是不對。他們的狀态不對,舞美不對,服裝不對 …… 作爲 PD,本該是那個永遠支持、鼓勵他們的人,那一天卻被各種各樣的不對,壓抑得想要後退。"
" 苦果一直說自己不善言辭,沒有所謂的領導力,但面對被狠狠打擊到的成員時,苦果成了那個從廢墟裏重新帶領大家進攻的士兵。幾十遍上百遍地看,一個樂器一個樂器,一個小節小節地扣,才慢慢變好。"
到了彩排階段,PD 也被這股努力勁兒所感染,作爲 " 全場唯一蹦迪區觀衆 " 在台下蹦滿一整首歌。" 當時你們看到我在下面蹦,其實就是我覺得他們那麽努力地争取變好的機會,真的很勇敢。"
彩排間隙,貝斯手姬唯對她說:謝謝你,你在下面的歡呼跳躍讓我們好踏實。" 其實直到正式錄制,我也隻希望他們這一場能演得問心無愧。"
《彩虹的微笑》彩排,PD(左下角)蹦了一整首
接受采訪的前一天,苦果碰到了一件事。" 最近半年,有個小女孩一直跟着我們的演出,全國各地地跑。我們都勸她不要來,有時候确實攔不住。"
" 但就是這個女孩,昨天突然告訴我:她得癌症了。可能她之前沒覺察到,或者是覺察到了,一直在檢查的過程中?但是,她真的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來,我們也一點都沒看出來。昨天她說确診了,準備把微博卸載,先去養病。"
" 我突然覺得,音樂、或者說樂隊爲一部分受衆帶來的快樂,遠比想象得要多更多。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意義,也許比自以爲的還要更大一點。"
但是,苦果還是很希望那個女孩可以獲得更加 " 自私 " 一點,或者說,更愛自己一點。" 不要把任何人當成榜樣,隻有自己才能讓自己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基于人類的味覺觀,辣是一種源于痛覺的快感,而 " 苦 " 卻不知怎的,聽着好像隻是單方面的承受。
小孩最初認知到 " 苦 " 的時候,反應都是自然排斥的,他們不理解爲什麽這種味道會一直存在。但成年之後,我們立刻變成了不一樣的人,曾經生理性厭惡的 " 苦 " 也開始與許多字組合,矛盾地表達内心。
使用 " 苦果 " 這個名字也是從大學開始的,那時他覺得聽着很酷。組建樂隊後," 苦果 " 兩個字作爲少年時的僞裝,催生了現在的他。與更加激烈的、具有攻擊性的搖滾氣質不同的是,比起反抗,苦果的演出更側重于呈現,呈現沉寂,沒入與孤獨。如今,再沒人覺得這是一個不合适的名字了。
苦果就像那個夾在黑白之間的灰色存在,告訴人們:活着是最高的道德。任何行爲都是遭遇,都可以正确。有人選擇受苦,相信人生總是伴随着苦難。接受這種伴随,看到的便是屬于麻園詩人的那道彩虹。命運殘酷,又甜蜜。
小孩在台上翻跟頭的瞬間,我們突然就忘了自己是什麽人,什麽東西,而變成了一種心情,一段感覺。
音樂可以把所有複雜的東西,統統變成一段感覺,這是一種情緒的永存。即使多年後不再有人談起,一切也已經留下。
02
灰色的人
回憶《黑白色》,苦果說這是一場永生難忘的表演。人還站在台上唱着,靈魂好像已經飛進了别的雲層,世界完全被分開了。
" 音樂響起的 10 秒前,我們都是特别沮喪的,覺得可能馬上就要拜拜了。但一開場我就感覺,怎麽每個音符都那麽清晰?真的,從第一個音開始就聽得特别清楚,太奇怪了,這是現實嗎?"
" 時間變慢了,演出一般都會感覺特别快的,那天就是清晰的,慢慢的,一步步演到了結尾。和以往完全不一樣,一點不誇張,等老了我還能回想起這場演出的感覺。"
" 這是我們至今爲止演得最好的一次。"
真誠的音樂,可以抹去人與人之間的間隙。就連生死的距離,也在苦果演唱《黑白色》的幾分鍾裏短暫消失了。
于他而言,《黑白色》是具有特殊意義的曲目。與 PD 聊到童年時光的時候,苦果概括的三個詞是:黑色,孤單,一個人。
一個人上學,一個人放學,一個人回家,沒有朋友,也沒有可以稱之爲愛好的東西。這麽多年過去,那段時光依舊是苦果生命裏的一個洞。但如果湊得再近,會發現中心藏着一個小小的光點,是他的外婆。
" 最開始我還不知道這首歌背後有多麽真摯的感情。" PD 說," 三小時的 call out 準備時間裏,苦果滿腦子都是排練的事。直到被問到歌曲背後的故事時,他的時間一下子暫停了,忽然就滿含眼淚:這是寫給我外婆的歌。"
幼兒園的時候,外婆在食堂上班,下班了苦果正好放學,外婆就把他放在三輪車前面,用身體護着帶回家。這是苦果童年裏最明亮的畫面。
比起父母,外婆才是他唯一一個可以撒嬌的對象。" 她一下子走了,一瞬間覺得世上唯一的依靠好像也沒了。"
就像《黑白色》所記述的——
隻有你知道世上曾存在過兩個不同的他,黑色的,白色的,戴上偷來的面具的,被所有人所舍棄的,唯一被呵護過的。他再也無法洩露自己的軟弱、怯懦與無助,除了對你。現在你已經不在,過去的一切都結束了,新的世界漸漸褪色。
苦果:" 這是我和外婆唯一的合照 "
生活是一條長長的光譜,端頭是白,盡頭是黑,中間是深深淺淺的灰。苦果覺得,人向來都是遊曆在灰色地帶的。
難以戰勝的 " 病痛 " 幾乎成了屬于苦果的精神創傷,而人在直面巨大到無法抵抗的敵人時,第一反應是回避,轉頭就跑。
" 外婆是從小到大對我最好的人,但在她生病的那三年裏,我依然存在一些逃避。" 苦果想,爲什麽自己會是這個樣子呢?或許人和人真的沒多大差别。
每個人都存在一個類似的 " 防護栓 ",在抵達之前,它守護着我們的一些樂觀想象,但當那一刻到來,你終于發現自己真的并不足夠了解自己。于是,栓沒了,門開了。一切都不會再回到從前。
即将時間重演一遍,我們也許走得慢一些,卻不可能停下。年輕的人依舊決心出走,人與人之間依舊需要離别,這是生命的選擇,是擰着尊嚴的掙紮,是絲絲縷縷相連又被扯斷的蛛網,除了一把燒毀軀殼的大火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徹底阻絕。
苦果偷拍的外婆
節目錄制過程中,PD 曾跟随他們一同回到麻園村故地重遊。
站到麻園詩人第一次演出的 livehouse 舞台上,四個人激動得話都說不清楚。從這裏開始,從這裏離開,又重新回到這裏的苦果,由内到外把當年的舊場地緩緩摸索了一遍,喃喃自語:這裏變小了,那個也變了,牆都變矮了。
其實什麽都沒變,隻是我們變大了。已經裝不進過去的口袋,也成不了小孩了。
03
出走的山
麻園詩人每次出場,都會有三兩位樂迷朋友在台下大喊 " 苦果 "。他已經是一個獨立的舞台人物,象征着某種逆反追求。
苦果自帶草根感,麻園詩人的演奏又總能聽出一股空曠的,質樸的迷茫。回想仍處于麻園村時,苦果每天望着四周的山巒,閉眼想象一個更加巨大的絢爛空間,那是他夢中的 " 外面的世界 "。
真的有這麽美好嗎?走出來才發現,外面的世界早已蓋上了自己的蓋子,大城的高樓與小城的大山也差不多,層層疊疊,遮了尋找未來的目光。
苦果記憶裏的麻園
苦果與麻園詩人的故事,像一個植物不斷 " 移植 " 的過程。從被山包圍的麻園,到榻榻米大小的隔間,到現在的樂夏舞台。這是一顆由于根系成長,不得不被移栽到更大、更新、更廣闊的土壤裏的植物,好像總在 " 适應中 ",一直也沒太緩過來。
但即使被修剪到隻剩下根莖,甚至種球,面對下一個關卡,它又能悄悄冒出來。再次冒出來的綠芽,能給人帶來相當了不起的勇氣。你看着它,會不自覺地想象:在繭一樣的小小的地方蜷縮着的它終于撞開井蓋,來到外面的世界。
即使外面的樣子有些偏差。有很多沒讀過的故事,看不見的選擇,奇怪的人類;但選擇也代表着迷茫,區别也代表着壓迫,訴說也代表着遺憾、現在的保留帶來了過去的丢失,大量的才能帶來了大量的浪費 ……
一眼望去,這裏好像很難看見什麽具體的人事物。這是我們總是來回猶豫,總是無法堅定,總是感到局促的原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外面,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麻園——外面所呈現的 " 具體性 ",很多時候似乎不如那個小小的,令人不滿足的 " 麻園 ",但多元世界所積累的不同層次的苦難,又明顯區别于直白單一的舊故事。
新的失落與舊的遺憾構成了迷茫的循環,好像哪裏都不是那個獨一無二的容身地。于是,生活裏的每個人都是局促的。苦果在舞台上所叙述的,也是這樣一個局促的自己。生硬的動作,擰巴的唱腔,打結的對話,這種奇妙的、不常規的交流通道,反而通暢地傳遞出個體最真實的模樣。
樂隊之外,苦果幾乎沒有社交需求,擁有大量的與偏執的自己獨處的時間,他的生活中隻看向自己,隻陪伴自己,隻愛自己的程度高達 80%。音樂則作爲一個假設的存在,夢想的目标,而讓他不至于太過孤立。
" 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想做音樂不是爲了做音樂,而是爲了站上舞台。" 基于強烈的競争心态,苦果從小就覺得想要活下去,想要表達的東西被大家看到,必須得成爲所謂的某一方面的強者。
苦果在麻園站鐵軌
苦果的青春期是異常又荒唐的。他最初的夢想是打籃球,打進 NBA。爲了證明自己比别人更強,他會不顧及後果地大量訓練,從早到晚,從一個極端鑽入另一個極端。
認知的轉折點在于初三,後座來了一個特别懂事的女生。有一天,她買了一些餅,準備帶回家給自己的外婆,苦果卻在課間的時候把它吃掉了。女生特别難過,一直哭。
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這件事是如此的 " 壞 ",而自己之前做過的其他許多事情,都是錯誤的。他忽然進入了一道轉折。
愛上音樂是從一場拼盤演出開始,看完演出的第二天,苦果就去買了吉他。有緣的是,那場演出裏正好就有二手玫瑰。
麻園詩人在樂夏 3
很小的時候,苦果趴在書桌上寫作業,一擡頭能看到窗外的山。一層層,仿佛自然形成的牢籠。" 雲朵在山的後邊,有時候從山頂飄過來,有時飄過去。我就看着,不停地想象,大山的外面會是什麽?大城市的生活有多精彩?"
直到苦果走了出來,像大多數漂流者一樣住進排列組合好的隔間。" 在我的想象中應該是千奇百怪的,什麽都有,特别豐富。出來以後又覺得好像也蠻雷同的,北京也不過都是高樓大廈而已。"
" 但你也不想回去了,是嗎?"
" 我不想回去了。"
04
最後的詩
最後,分享幾件有關麻園與苦果的小事。
2 月底的巡演,麻園詩人給了一隻新樂隊半個多小時的暖場時間。後來知道,麻園就是一隻從暖場一點點走起來的樂隊。" 當時就覺得,黑暗裏走出一條路的人,也會記得給身邊的人留光。"
那天整整演了三個半小時。原定結束後需要和 PD 進行一小時左右的采訪,卻因爲将近 11 點了,硬生生改成第二天去公司再采。
" 當天晚上去後台和樂隊打招呼的時候,苦果渾身大汗淋漓,特别謙遜地雙手合十鞠躬,和他後來在節目裏常表現出的樣子一樣。努力,以及對粉絲真誠,這種印象到最後也沒有發生改變。"PD 回憶。
PD 與麻園詩人的合照
貝斯手姬唯和苦果有過一段對話,他記憶猶新。
" 我們在排練室樓下的長椅上坐了一小會兒,起風了,樹木随風搖曳,昆明的樹除了銀杏在冬季落葉,其它種類都是在春季随風飄落,換言之應該叫更替,沒有經曆冷冽下悲壯的樹幹,迅速換上了新裝。吉他手離隊了。"
" 苦果說:一些事物或人在不适宜的時候或早或晚地離開,那一刻是枯萎的,但留下的記憶是彩色的。回想記憶中絢爛的彩色過往,不能感歎當下的暗淡,應該借力繼續前行。很多重要時刻一旦我們錯過,遺憾會充斥着大部分餘生。向前走,永不回頭。"
麻園詩人在樂夏 3 排練
追憶外婆時,苦果腦海裏浮現出的畫面,是小時候的他側躺在外婆腿上看動畫片的每一個夜晚。
" 自那以後,怕是再也沒有靠在誰的腿上睡得這麽心安理得了。哪怕談戀愛,也肯定會擔心人家是不是累了,疲憊了,不願意了。" 那個可以讓人毫無顧慮的,放下所有思緒的故鄉,再也不在了。
左下角的房間,是他們在麻園時的排練間
接受采訪時,苦果說作爲工作夥伴的經紀人夢夢,是他屈指可數的 " 朋友 " 之一。
她對于苦果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巡演路上,苦果的吉他琴包背帶斷了,他沒有把舊的扔掉去買一個新的,而是去酒店附近的街邊找了一個修鞋老奶奶,問能不能幫他把背帶縫好。
老奶奶一邊縫,苦果一邊在一旁誇她縫得好,後來奶奶開心得說不要錢了,苦果硬是給她塞了多好幾倍的錢,說她縫得比新買的還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