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描繪九十年代南方鄉鎮的散文詩。
文 / 梁樂天
最近，葡萄君發現了一款名爲《世上英雄》的遊戲，在 Steam 上的好評率高達 96%。在葡萄君的印象裏，這似乎是今年好評率最高的國産遊戲了。
拉到下方的評論區，葡萄君發現，玩家們的留言主要分爲兩類：一是爲遊戲劇情叫好，認爲其描寫得真實感人；二則是大段的「小作文」，分享自己對童年和家鄉的回憶。
在體驗了這款作品之後，我才明白那些評論并非誇張，因爲我的淚水确實不争氣地流了下來。
但與此同時，我也有些好奇：這款遊戲的劇情爲什麽能引起如此多玩家的共鳴？開發者是如何創作劇本的？在這一過程中，他們有遇到什麽困難嗎？帶着這些問題，葡萄君找到了《世上英雄》的制作人曾羅克聊了聊。
他告訴我，其實在整個研發過程中，遊戲劇情經曆了三番四次地推倒重寫。這也正是遊戲自 2021 年曝光以來，收獲了關注，卻先後經曆 4 次跳票，最終延期了兩年多才發售的原因。
面對是交付半成品，還是頂着壓力繼續打磨劇本的兩難選擇，曾羅克選擇了後者：「雖然覺得很愧疚，但就這樣發布遊戲的話，好像更加對不起大家。」
01
四次跳票
2021 年 8 月 31 日，一款名爲《世上英雄》的遊戲在 TapTap 進行了首次測試。在 20 多分鍾的 Demo 裏，玩家将扮演一名父親，在 90 年代的南方鄉鎮，與女兒共度親子時光。開測後，該作品在 TapTap、好遊快爆上的評分都是 9.8，位列新品榜前十。
盡管這款遊戲獲得了如此高的評價，但它開發團隊的規模卻并不大，曾羅克告訴葡萄君：「我們主要創作團隊就兩個人，一個是我，另外一個是阿誠。他是程序員，我是策劃。」
創作遊戲時的曾羅克
2014 年，大學剛畢業的曾羅克，找到了一份遊戲策劃的工作，做過網遊，也做過頁遊、手遊。直到 2018 年，他來到 OKJOY，開始接觸到獨立遊戲的創作。
在接下來的兩年裏，他做過一個探索性的項目，但由于成果難以落地，項目最終被腰斬。
2020 年 6 月，因爲外婆的去世，曾羅克回到了廣西老家。
「我們那兒屬于廣西北部，就是桂林柳州那一帶，我家在河池市，以前叫做河池地區，」他說，「我外婆是廣西人，我爸我媽都是廣西人，雖然我很小就來到廣東生活，但還是會經常回去，對那邊很有感情。」外婆的去世讓「家鄉」這個概念在他腦海裏重了起來。
遊戲過場動畫展示的廣西北部自然風光
此時，恰逢 OKJOY 的上個項目被取消，公司亟需上馬一個新的項目。于是，他萌生了以自己的家鄉爲背景，開發一款遊戲的想法。在與公司的負責人讨論并獲得同意後，《世上英雄》正式立項，計劃開發時間爲 15 個月。
作爲自研的第一款作品，OKJOY 并沒有對它的盈利寄予過多期望，主要目的是測試團隊的能力，摸索從開發到發行中各個環節的流程。
綜合考慮團隊能力、資金支持、技術美術投入等方面後，他們把遊戲方向最終确定爲一款劇情向的橫闆像素 RPG。
2021 年 8 月底，經過一年的正式開發，《世上英雄》的首次測試就收獲了衆多好評。
玩家們不僅對人物塑造和音樂給予了高度評價，表達了對正式版遊戲的期待，許多人還分享了自己的故事：小時候患過的疾病、親朋好友的突然離世、記憶中的家鄉模樣……
看到這些留言，曾羅克覺得十分感動：「看到大家好像還比較喜歡這種類型的遊戲，更加堅定了我以 90 年代爲背景創作的想法，更想要講好這個故事。」
此時，距離原定 15 個月的開發周期還有幾個月，一切看起來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遊戲已經在科隆遊戲展、廣州核聚變、台北電玩展等多個線下活動中展出；Demo 上線 Steam；曾羅克表示，劇本大綱和故事已經完成。
然而，在 2022 年春節過後不久，曾羅克代表制作團隊，發布了遊戲延期的公告。同樣的一幕在接下來的 2 年裏還将多次上演。
22 年 2 月，遊戲宣布延期至 22 年夏季；22 年 7 月，新 PV 發布，宣布年内上線；22 年 12 月，再次宣布延期，這次幹脆連預計的上線時間都沒有了。
曾羅克回憶起來，「其實幾次延期，主要問題都出在我身上。劇本寫得太久了，一直到今年我才真正寫出一個自己算是比較滿意的劇本。」
事實上，他曾經寫好過一兩個接近完整的劇本。然而，在具體撰寫一些細節時，他發現故事開始變得無趣，最終無法呈現出一個令人滿意的效果。因此，他不得不放棄并推翻重寫整個故事。這樣的情況總共經曆了三四次。
「壓力一次比一次大，我有看一些負面留言，但是也不太敢看，因爲越看越不好意思。」在感到愧疚的同時，曾羅克也有些無可奈何，覺得如果劇本寫得不好，就這樣發布遊戲的話，就更加對不起大家。所以，他隻能不斷地打磨劇本，直到能交出一份自己還滿意的答卷爲止。
2024 年 1 月，經過近 2 年的等待，遊戲終于宣布将在今年 5 月正式上線。而到了 5 月，遊戲又雙叒叕宣布延期至 6 月 14 日。
或許因爲官方道歉的誠懇态度，又或許是大家已經見怪不怪了，畢竟 2 年都等過來了，不差這三兩天，對于延期，玩家們大多都表示「能順利産出就好」「加油」，甚至還有人驚呼，「這麽久沒消息，竟然還沒跑路」。
6 月 14 日，《世上英雄》如期上線，在總共 470 篇評測中，收獲了 96% 的好評。
在曾羅克看來，如果說有什麽遺憾或者不足的話，他覺得是在劇情上花了太多時間，導緻在遊戲性和整體體驗感上，存在一些明顯的不足之處。
「劇情方面的話，如果以最後這個版本來說，我感覺能做的已經做了，」曾羅克說，「你讓我再改一段時間，可能也有一點點的提升，但是最後也不會比現在這個版本好多少。」
02
「我曉得。你到站了，我還沒有。」
（該部分涉及劇透，請各位酌情閱讀。介意劇透的讀者，可以跳到 03 部分繼續閱讀。）
吹了這麽久《世上英雄》的劇情好，那遊戲的劇情究竟好在哪裏？
從整體來看，《世上英雄》最出彩的叙事部分，大緻可以分爲兩條明線：一條是父女關系，另一條龍舟比賽。後者由前者引出，引出後雙線并行，最終交彙于故事的高潮部分。另外，故事還有一條暗線：妻子的離世。
遊戲用一段過場動畫開始，久未歸家的貨車司機「覃牧南」，借送貨之便順路回到「芷濱鎮」。送報的郵差、街邊的自行車補胎店、理發店顧客口中的海南淘金熱……這些零碎的東西一下子把玩家拉回到 30 年前。1996 年，這是遊戲中故事發生的年代。
在故事開頭就能看出來，無論是人物刻畫，還是背景描述，遊戲多采用場景叙事的手法。如果開發者想告訴玩家一件事，更多地是通過環境或物品，而非直接灌輸給你某個概念。
例如，在塑造補胎店裏的「梁叔」這一形象時，在店鋪大背景上，遊戲用紅磚牆、鐵皮頂，以及幾塊磚頭壓在屋頂防雨的三色布，建造了一個破欄棚屋的環境；同時，遊戲用眼鏡、報紙，從外貌角度建構出了一個能識字、有手藝的中老年人形象，并通過和自家老頭捉雞、念報紙新聞等對話加深了這一印象。
很快，玩家會收到第一個任務：去學校接放學的女兒「覃茁荔」。通過老師的告狀、父女倆的争吵，玩家會逐漸發現，父女倆的關系似乎有些龃龉，父親隻會強硬地要求，女兒又有些許叛逆。和傳統中國式父親形象一樣，他愛你，但卻不知道如何表達。
這引出了一個問題：爲什麽母親這一角色，沒有在故事中出現？
遊戲并沒有做出解答，隻是通過一些物品，以及片段式的回憶，來告訴玩家母親這一角色的存在。例如，女兒因爲丢失了木玩具鬧脾氣，後來我們會得知，那件玩具其實是母親留給她的東西。
遊戲在遊戲中期引入龍舟比賽這條線。一天接女兒放學的時候，「覃牧南」看到女兒因病，無法和小夥伴去看沙嶺村的紫花，于是決定親自帶她去。在路上，他們無意間發現了田間屋舍裏放置的龍舟。文化站的「劉主任」告訴他們，這是鎮上第一條自己的龍舟，龍頭是「阿鳳」，也就是「覃牧南」的妻子以前做的。
原來，「阿鳳」繼承了外公的木匠手藝。外公的心願是看到自己做的龍頭，用在比賽的龍舟上，但這個願望直到去世也沒有實現。于是「阿鳳」做了個一樣的龍頭，希望能用在以後的龍舟上。雖然現在有了龍舟，但沒有劃船的人，今年依然無法參加比賽。
爲了實現妻子的心願，「覃牧南」和女兒四處找人參加龍舟賽。這些人或多或少都與「阿鳳」有關：照相館的「老莫」佩服她的爲人，「阿鳳」爲了照顧鄉下的外公，放棄了和她父母進城的機會；搞民樂的朋友，認爲他和學木工的「阿鳳」，都是繼承傳統文化的戰友……
與「阿鳳」有關的東西，繼續在故事中穿插。「覃牧南」告訴女兒，媽媽做龍頭不僅是爲了滿足外公的心願，也是爲了讓女兒給龍頭點睛。據說，誰給龍點睛，誰就是龍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龍會保佑她順風順水，有福氣。
通過這一情節，遊戲自然而然地引出了女兒患病的情況。「覃茁荔」出生時患有先天性疾病，吃藥無法根治，手術風險太大，連醫生也不确定會發展成什麽樣。這爲之後故事的高潮部分埋下了伏筆。
兩條主線繼續發展，父女間相處日漸融洽，女兒交到了一堆好朋友；龍舟隊伍定期訓練，轉眼就到了祭龍下水的日子。PPT 形式的像素圖畫，配合童聲男聲合唱的少數民族歌曲，故事的發展迎來了一個短暫的小高潮。
一日，在進行龍舟訓練的時候，「覃牧南」突然收到了女兒暈倒、病情惡化的消息。窗外大雨傾盆，房間裏，醫生告知他如果「覃茁荔」不做手術，最多還能堅持半年，建議他帶女兒到廣東的大醫院去。因此，「覃牧南」不得不向隊友道歉，退出龍舟比賽。
坐在江邊的石頭上，他望着最近因暴雨上漲的水面，不時低頭抽泣。突然，他站起身，劃起一艘停靠岸邊的小船，停在江中心，懊悔搖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故事終于向我們揭曉了謎底。多年前的一個大雨天，「阿鳳」爲其他村雕刻祠堂陳設時，「覃牧南」專門開車，載妻子來到山裏實地考察。在村口的吊橋上，這座橋本隻能供人和單車通行，但一名圖方便的司機駕駛汽車經過，壓斷了橋，導緻「阿鳳」落水。「阿鳳」當場溺亡，「覃牧南」爲救妻子跳入江中，卻依然無能爲力。
多年以後，同樣在一個大雨天，「覃牧南」似乎又要失去自己的女兒。
在前往廣東的火車上，由于前方道路被洪水淹沒，火車停止了前進。此時，女兒卻發起了高燒。情急之下，「覃牧南」隻好背着女兒前往當地市區的醫院，但前往市區的路早已被洪水淹沒。在岸邊，他發現了一個澡盆和一根竹竿，當地人告訴他，這是小孩在發大水時拿來玩的，當小船劃。現在，似乎隻剩下這一個辦法。
天上是漫天星鬥，水面上，一名父親帶着女兒在黑夜中踽踽前行。
随着鑼鼓聲的背景音響起，兩條主線終于在此刻交彙。沒有觀衆、沒有對手、也沒有裁判，但這是屬于一位父親的龍舟比賽。劃船，不停地劃，他心中隻有這一個想法。直到最後他體力耗盡，落入了水中。
「覃牧南」好像做了一個夢，在夢裏，他遇見了「阿鳳」。他說了好多話，但她一句也沒回答。他知道，她不願他留在這裏。要是在以前，她肯定會講，記得你剛學車那時，師傅講過什麽嗎？開了車，答應了人家，就算路再難走，也一定要走到目的地。「覃牧南」也站了起來。
「我曉得。你到站了，我還沒有。」
鏡頭一轉，已是 12 年後，當年的孩子們已經長成了大人，當年的大人們已經滿頭白發。
今年，「芷濱鎮」拿到了龍舟比賽的第二名。「覃茁荔」走在田間小路上，最終停在了那間存放龍舟的房舍前，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她說道：「媽媽，我必須往前走，這是每個人長大的必經之路，我要帶着你的企盼，去看那些沒見過的風景，直到有一天，我也會變成你的模樣。」
03
有些東西，是不應該消失的
（劇透結束）
龍舟，是貫穿全故事的線索。
曾羅克告訴葡萄君，在場景美術方面，開發團隊進行了大量調研。在龍舟這一部分，因爲他居住在廣東佛山，那裏有着比較濃厚的龍舟文化氛圍，所以他會去到當地的一些村子裏實地調研。
他擔心廣東的龍舟文化與廣西有所不同，因此除了在網上搜索資料外，他還會緻電廣西各地的龍舟協會負責人，詢問例如柳州龍舟賽的獎品是什麽等問題。
其中，有一個問題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問大家如此積極參加龍舟賽，是不是因爲豐厚的獎金，對方回答說并非如此，其實還是出于一種榮譽感。然後，他會根據這些信息來豐富遊戲的内容。
香港的龍舟比賽
音樂方面也同樣如此。曾羅克發現，在柳州或桂林地區，人們在端午節的龍舟活動中，會演唱一些特定的歌謠。這些歌謠并沒有具體的歌詞，而是用幾個特定的字配上旋律來演唱。
于是，他們在音樂制作的時候就聯系上了一位音樂人。這位音樂人雖然不是廣西人，但這種旋律也讓他聯想起自己家鄉那邊，類似湖南侗族号子的歌謠。這些元素被結合在一起，做出來的效果還不錯，曲子最後被用在龍舟下水祭龍那部分。
此外，很多人都提到了遊戲中，龍舟旗幟上的「樚下真龍，世上英雄」八個大字。有玩家認爲，這是開發者在點題，我也在采訪中向曾羅克詢問了這一點。
曾羅克告訴葡萄君，他在寫作時并沒有預設在何時點題，或向玩家解釋标題的含義。隻是在遊戲劇情發展到中段，當場景、氣氛和情緒都恰到好處時，他突然覺得可以用「樚下真龍，世上英雄」來點題，于是将「世上英雄」的标題融入劇情之中。
他表示，由于自己的寫作水平有限，他不習慣于刻意設計伏筆，隻是在心中有一些大緻的構想。當整個故事在腦海中成形，大體框架寫就之後，才回過頭來對伏筆進行處理，讓自己避免陷入爲了圓一個伏筆而刻意編排劇情的誤區。
無論是龍舟，還是鄉鎮的任何一件事物，它們共同構成了大家對 90 年代的記憶。對曾羅克來說，把這些東西重新呈現在人們面前，并不是他的最終目的。在 2022 年的一次遊戲立項分享會上，他這樣說道：「對它們的懷舊不是對原來的物的一個重現，而是對内在精神的一個追憶和紀念。」
就像遊戲中，「覃牧南」邀請搞民樂的朋友參與龍舟賽，朋友告訴他的那個故事一樣：
「剛過年，我去村裏，幫人做了場白事。九十五歲，喜喪。那家人想要不太歡快，又不太悲傷的音樂。換了幾個曲子他們都不太滿意。我正要發火的時候，想起來以前采風得來的一首歌，心想那就試試呗，不行就罷。哪曉得音樂還沒結束，他們就大聲哭起來。」
「原來老人生前，最喜歡哼的就是這個調調。不過他就光會哼，不曉得歌曲的名字和意義。那是他小時候當堤工，從河邊漁家聽來的。他一輩子都想知道這首是什麽歌。直到那天，人不在了，才由我告訴他的家人。」
「那一刻我就覺得自己做的事是有意義的。有些東西，可能跟不上潮流了，但是不應該消失的。」
04
我不記得做這款遊戲的初衷了
在采訪即将結束的時候，我問曾羅克，自那次分享會以來又過去了兩年，你現在對這款遊戲想表達的内容有什麽新的看法嗎？
他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講述了一個故事。
國内有一款獨立遊戲，叫《完美的一天》。它的副導演張星宇在體驗完《世上英雄》後，主動添加了曾羅克的 QQ 好友。在一次聊天中，張星宇提到，《世上英雄》的評論區畫風與《完美的一天》很像，許多玩家會在體驗完遊戲後，在評論區寫「小作文」，講述自己的故事。
對此，曾羅克随口回應說，可能是因爲大家都比較喜歡懷舊，但他個人制作這款遊戲的初衷并非懷舊。張星宇也告訴他，他們制作《完美的一天》同樣不是爲了懷舊。
張星宇說完這句以後，又問了他一句，那你做《世上英雄》的初衷是什麽？
曾羅克當時想了一下，回答道：「已經忘了，做得太久了，有時也不知道，最後做成這樣，是不是自己想做的。總覺得自己很努力在做，但是你問我目标是什麽，我已經忘了。」
聽完這句話後，張星宇說，「你人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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