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年,藝術家向京帶着《白色的處女》《我 22 歲了,還沒有月經》兩件作品的版畫,參加了粉紅絲帶 10 年藝術展。《白色的處女》(2005)原作是玻璃鋼雕塑,高 1.66 米,女孩紮低馬尾,身形勻稱。那一年,向京本想帶來參展的還有《寂靜中心》,《時尚健康》雜志當年的執行編輯荊菁回憶。
這些作品都來自向京的 " 全裸 " 系列。向京生于 1968 年,1995 年畢業于中央美院雕塑系。2018 年,舉辦個展 " 沒有人替我看到 " 後,她宣布 " 如果沒有能說服我的動力,我不會再輕易回歸雕塑媒介的創作 "。在做雕塑藝術的 20 餘年裏,向京每天勞作,平均 3 年産出一個系列——她經曆了 " 鏡像 "" 保持沉默 "" 全裸 "" 這個世界會好嗎?""S"5 個系列的創作階段。
學者戴錦華曾說,向京的藝術,從發轫到極盛期," 與其說是面對父權社會的挑釁或嘶喊,不如說是一部昔日私藏的日記:關于個人的生命,關于成長、變形中的身體,關于私密的、不曾付諸語言的也沒有語言可托付的體驗 "。
2012 年接受《時尚健康》采訪時,向京談起小時候在公共澡堂的見聞," 你會看到各種各樣的女性身體、各式各樣的乳房……女人乳房被切掉、有傷口的,當時看了感覺很驚悚 "。但更多的時候,她感受到,女人身體是被觀看的客體。很長時間裏,她一度把身體視爲精神的羁絆,臆想自己能夠保持在小孩的狀态;而做藝術醫治了她對身體的抗拒。她創作的題材,經年持續與女性主題相關。
2012 年《時尚健康》粉紅絲帶 10 年藝術展中關于向京的報道
實際上,在向京的作品裏,既可以體認到隐秘的個人經驗的部分,更多是對女性群體作爲一種存在所面對的處境,由這些母題輻射到對人性困境的種種觀察、關切。一般評論認爲,向京的作品越往後,越顯出女性存在,從内部到外部複雜的建構過程。
在向京的雕塑裏,女性不是被觀看的角色,早期作品對觀看者甚至有挑釁色彩。" 保持沉默 " 系列的一件作品《你的身體》(2005)可以算是向京階段性創作的裏程碑,非常震撼。這件雕塑是一位光頭的女性,高 2.7 米,身材相對豐滿,兩腿向觀者打開。詩人、藝術策展人朱朱評價《你的身體》,是 " 一個巨細無遺的女性身體 ",有超出正常人的體量," 整個身體沒有一絲遮掩,沒有一點秘密可言 "。坦然地直視觀者,令人感到不适。
而另外一件《一百個人演奏你?還是一個人?》(2007)又呈現出溫暖、平和、松弛的氣息:幾個裸體女性一起洗腳的這組雕塑,如同每每在我們内心上演的,人性彼此溫暖的心理戲劇的外化,大家的視線雖沒有相交,但圓形的構圖卻帶來一種安全感。《敞開者》(2006)可視作這一系列的巅峰。一個長 6 米、高 3.6 米的光頭女性,有松弛下垂的乳房、脂肪堆積的肚腩,完全沒有性的意味,眼神平和。
向京表示,《敞開者》對她而言是女性主題的句号。雖然還能看出身體的女性性征,但如佛像般端坐在地的巨大身體,更像展開的巨型風景。她認爲自己在對女性命題的持續探索中,渴望超越性别藩籬,去觸及更深的人性命題。
2010 年,向京推出了 "S 系列 ",包括其中外形都已經意象化了的女性人體《S》,出現了可以切分的不同軀體。跨度 20 年的和女性相關的創作,也可以說是向京對于女性認知的一個個片段。11 年過去了,《時尚健康》再度向向京提問,對于她過去的展品、現在的創作和思考,她給出了以下回答:
Q1:毋庸置疑的是,您是一位帶着女性視角和女性意識創造的藝術家,現在我們鮮少能通過雕塑來了解您最新的想法、觀念了,能否分享您這幾年日常生活中對女性的觀察,這些觀察、積累是否以其他方式點燃您表達的動機?
向京:首先我隻能代表我個人,一個有限的視角看待觀察世界。我也并沒有刻意去觀察女性,但确實離開單一的藝術創作狀态,對于很多事情的理解維度打開了一些,也趕上一個激變的時代。如馬克思那句經典箴言: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全球化的帷幕落下的時候,巨大的不确定性讓人一時失語,确實無法簡單表達。
Q2:比如,那一段您使用 DV 投入 " 沸騰的生活 " 的時期,您是否記錄下了身邊的女性,又或者您這兩年還探索了什麽其他的媒介,在進行什麽嘗試?
向京:一直在做些事情,但沒有專門記錄女性,特别重要的是,理解女性不是 " 特别的 " 存在,也不是什麽抽象的存在,而是生活在社會生活中的人群。隻是對我而言,共情女性,确實比共情一個陷入混沌的世界要容易得多。
Q3:2004 — 2005 年,您做過一批 " 處女 " 系列雕塑,表現年輕女孩身體裏的那種緊繃。在粉紅絲帶乳腺癌防治公益運動第 10 年的藝術展上,您帶來了《白色的處女》《我 22 歲了,還沒有月經》,是否還記得,當時是緣何選了這兩個作品,更早一些的 2008 年,您以 " 全裸 " 系列中的雕塑《面孔》參展,不知現在怎樣回看這些作品?
向京:很慶幸曾經那樣坦白地面對這樣的題材,不同形态、命運的女性身體,試圖以這樣的方式參與讨論女性的處境、存在的困頓、生命意識,不管對我個人,還是對時代的開放意識、深化女性議題都有意義。
Q4:當年您爲什麽願意抽時間、精力,調展品參與粉紅絲帶藝術展,您覺得參加這樣的藝術展會産生什麽意義、價值?
向京:責無旁貸。我就是女性,在和女性有關的問題上,除了保持在女性角度和立場,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其他選擇。
Q5:《一百個人演奏你?還是一個人?》裏幾個一起洗腳的裸體女性,很溫暖、平和,這種平和松弛的感受,由何而來?而《敞開者》,您用了裏爾克創造的詞語,爲什麽到那時候,您對女性的認知、表達裏,已經沒有了性别意味,是否要表達人性,就要擺脫男性 / 女性的二元框架?
向京:我是覺得在讨論女性問題的時候,最好不要用二元對立的視角,不需要扮演受害者和樹立任何假想敵,而是嘗試如何建構主體性這個問題。女性議題最大的價值是提供理解世界的不同視角,破除單一價值,最理想的世界是一個能包容各種 " 不同 " 的世界。
Q6:到最後 "S 系列 " 裏無臂、可切分的女性人體《S》,可否談談那個作品的創作,在您對雕塑這種介質有意識之後,您與您觀看的、創作的女性身體,關系有了什麽變化,爲什麽女性的肢體變成了可分開的?
向京:在聚焦人性的問題時,尤其在 "S 系列 " 裏,我希望能抛開簡單的道德評價去揭示人性很多深層問題,包括欲望。欲望的層面有很多種,它是如何構建,是内在生物性的,還是社會化的、文化塑造的?女性的形象隻是個載體,我熟悉的載體,使用它,我好像更加能夠把握那些表達的秘密通道。《S》這個身體,更偏向于意象化的身體,而不是生物性的身體。它的形态是它主體欲望的化身,同時不斷爲外力(暴力 / 文化)打斷,我更看重它和以往女性身體作品不同的内在氣息。
Q7:在做個人回顧展那年,您接受過大量采訪,說 " 肉身 "" 内在性 ",後來您對自己産生了懷疑。在不做雕塑以後(除了 2019 年的《降臨》),去除掉您厭惡的那些 " 陳詞濫調 ",在完成對自己的絕對淨化後(或是過程中),您再回顧之前這些作品,是不是感情又會不一樣?
向京:很感謝深度工作帶來的思考和經驗曆程。也很慶幸,我嗅到混沌的氣味,唯願全身心體驗撲面而來的又一個大時代,一切等待重構。
Q8:現在您會如何定義健康與命題?
向京:最健康的活法就是在有限的時間裏,盡力深入體會生命存在本身,以及相關所有引發出的問題。理解這一段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