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到第 8 集,古裝懸疑劇《繁城之下》的底色越來越深沉。
這部劇描繪了底層小人物的搖擺圖景。寫捕快追兇,也寫捕快挨打。寫潑皮無賴欺壓百姓,也寫潑皮無賴被逼無奈。劇中不見上官,捕頭、衙役、更夫、風塵女子,盡是三教九流的市井之人。可通過他們,展現出來恰恰是百姓掙紮的命運。
這部劇裏也有東方思辨美學。街巷是斑駁的,稻田是昏黃的,江南之景一片綠,遮不住光怪陸離背後的人心倉皇。劇中有明确的古代行政架構,也寫出那些 " 不足爲外人道也 " 的市井規則。
全員皆 " 惡 " 的混沌圖譜
公道是一條繞遠的路,人心是一潭難測的湖。劇中的核心角色,個個複雜、人人多面,甚至可以說是全員皆 " 惡 "。《繁城之下》難得的是,它不僅寫了全員皆 " 惡 ",更寫出了這群人是如何變 " 惡 " 的。
世界上沒有先天的惡人,正是因爲身處蠹縣,以及明朝官場這個大環境,他們才一步一步從通途走向了歧路。
最典型的代表,即是蠹縣典史宋辰(甯理 飾)。這是個被命運悲劇玩弄後," 自甘堕落 " 的人。初亮相,他是熱衷于拔人牙齒的狠角色。
但他本不應該這樣。年少成名,天縱英才的他,因朝堂之争入了大獄。右手殘缺後,昔日拿手的錦繡文章作不成了;容顔被毀後,狀元及第也成了水月鏡花。這個角色身上,有文人的倜傥和胥吏的殘暴,還有強烈的自尊——自領黥刑,爲的就是永志不忘所受的冤屈。
陸直(于垚 飾),是個注定悲劇的角色。初登場的陸直看起來是個人精,主動替賭了一夜的陳旺巡守采買、讓對方心生感激,對着衆位賓客的墨寶一番品評、讓自己的家主保了面子留了裏子,去私塾讀書善學上進對答如流,在外辦差進退有度有禮有節。二十年前的那些回憶裏," 陸家上上下下,有誰不愛陸直呢?"
細看之下,他在八面玲珑之下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處處留心事事謹慎,所以才能發現王夫子深夜在自家院内燒紙祭拜,套出冷捕頭和林四娘不爲人知的關系。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小小年紀的他撞破冷捕頭與四娘幽會之後,能迅速找到冷捕頭的軟肋,軟硬兼施威逼利誘,這份膽魄和機敏相當少見。
但當這份膽魄機敏的主人發現,這世道竟然沒那麽多正義公理可言,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陸直發現,自己家奴的身份,跟王夫子擁有的社會地位相比有如雲泥,即使自己手握證據也無法讓真兇獲罪,原來殺掉一個人卻不用受到懲罰竟然如此輕而易舉;
當他在陸遠暴給趙舉人設下的鴻門宴裏明白,原來不想受制于人就要更狠、更絕;
甚至當他原本出于好心收留了張貴的師兄,卻差點被兩個護院舉發丢了性命的時候,他發現想要活着、活得更好,就要學會先下手爲強——或許一切都變了,他的膽魄會變成心狠,他的機敏會變成圈套,他所掌握的秘密也會成爲殺人的利刃、索命的繩索。
這是陸直身上晦暗不明的底色所在。而這種 " 混沌感 ",存在于《繁城之下》的每一個小人物身上:他們原本有各自的人性亮色,但也在命運面前不得不作出選擇,一次次來自身份、地位的傾軋,或是一次次對欲望、現實的妥協,都讓他們走上了不同的岔路口。在難辨的善惡是非面前," 人性 " 二字,成爲所有悲劇的源頭。
物欲焦慮的 " 命定 " 牢籠
《繁城之下》所勾畫的蠹縣富庶繁華,但卻仿佛是一個牢籠,人心惶惶,沒有人能逃掉,也沒有人能掙脫。
萬曆三十七年的江南,資本主義萌芽剛剛迸發,與聖賢書中所說的 " 安貧樂道 " 完全不同。一方面,他們在吃穿住行上極度追求奢靡,用物逾越禮制。另一方面,賭博、造假、盜賊、山匪也同期出現。當時的江南有種物欲的焦慮,彼時繁華的蠹縣,就生長在這般焦慮之中,五光十色但内裏都是 " 虱子 "。
這首先便體現在蠹縣的官場中,粉飾的太平下盡是些麻木之徒造就的官場亂象。
出了人命官司,知縣老爺是不管的,刑名師爺說什麽他就做什麽;新上任的捕頭也是不管的,查案哪有撈銀子舒服?原因很簡單,明清時的知縣一般就幹三年,破不了案就破不了,決定升遷的不是百姓口碑而是上官意志。隻有生于斯、長于斯、活于斯的捕快,才會關心案子能不能破。
内裏的潰敗也體現在與身份不對位的财富背後,盡是些無法爲他人道也的秘密。冷捕頭家的地窖裏,藏了一萬兩白銀,連身爲上差的夏捕頭也不由感慨,蠹縣有錢。不說縣衙三班衙役形制各異的皂衣,也不說翠華樓裏莺歌燕舞的靡靡之音和昂貴的酒錢,隻看陸老爺請趙舉人吃的那桌席,就足夠了。
劇中宋典史聽曲的鏡頭很富有沖擊力,奢靡的翠華樓下盡是人世悲涼。寫物欲縱橫,最高明的寫法不是寫酒池肉林、珍馐美味。而是寫路有凍死骨、望見大觀園。宋辰每月拿的俸祿,隻夠去找春杏一次。要是再買一壺酒,就不能留宿過夜了。
這些 " 虱子 " 不隻存在于蠹縣的官場,也不隻存在于蠹縣的繁華,甚至不隻存在于蠹縣,它于紅塵煙火中攪動着人性欲望,擺布着每一個小人物,讓人人沉溺其中,卻又無法掙脫 " 命定 " 牢籠。
打開豆瓣《繁城之下》的頁面,會發現它還有一個名字:青蠅宴。青蠅這個詞,出自《詩經》,最開始指的是專進讒言的人。但在劇中,青蠅指當時那群蠅營狗苟之人。金玉之内,盡是敗絮,繁城之下,是一群食腐的青蠅。
可以說,蠹縣這座 " 麻雀 " 版的小城中,藏着的是整個江南,乃至明代官場的縣域治理邏輯。《繁城之下》的故事,可以發生在蠹縣,也能發生在萬曆三十七年任何一個縣城。這是明代中後期政治環境傾軋下的時代悲劇,逃不掉掙不脫。
" 學問 " 中的人性思辨
最後,還想聊聊《繁城之下》裏那些值得停下來思考的做人學問。
宋辰告訴春杏,永遠不要把人當成盼頭,魚才是盼頭。青樓這地方,是沒有真愛的。杜十娘起碼還有個百寶箱能沉,春杏卻什麽也沒有,更别說尋一個老大嫁做商人婦的機會。宋辰這句話,不隻講給春杏聽,更說給了以前的自己。
冷捕頭對曲三更說,良心這種東西,如果你要賣的話,是賣不上什麽價錢的。可是你若想留,那它可就貴了。做好人很難,是從古至今颠撲不破的道理。所以古人說,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又說,窮生奸計,富長良心。人隻有在物質生活得到基本滿足的時候,才能考慮良心這種 " 昂貴 " 的東西。
翠華樓的小寶隻去性情差的人屋裏偷糕點,他說,人家性情好的反倒被偷,那世道不就反了嗎?陸直反将一軍,可這世道本就是反的呀?世道的正反,自然不是兩個孩童說了算的。但童言都能說清楚的道理,成人怎麽不明白呢?像這樣的金句,劇中還有很多。
《繁城之下》的主創團隊是廣告行業出身,劇集擁有獨特的視角和影像風格,以兇殺案件作表,人性思辨爲裏,在一句句 " 學問 " 道理中道盡了一個個小人物的悲歡與抉擇,在水墨美學風格中打造一幅寫意懸疑畫卷,具有相當獨特的底蘊氣質。而對 " 跨界 " 主創的大膽選用,則是騰訊視頻 X 劇場又一次極具先鋒性、包容性的嘗試。
對于 X 劇場來說,從《漫長的季節》《歡顔》到《繁城之下》,三部風格截然不同的精品劇集立住了 X 劇場的無限可能、未知探索和先鋒表達。秉承着 " 一劇一格 " 的創作理念,《繁城之下》自然也爲觀衆呈現了屬于自己的 " 别具一格 "。
如果說《漫長的季節》是以三線交織的人性迷宮,書寫了帶有真實刺痛感的命運挽歌,《歡顔》是以公路片解碼年代劇,将浪漫性、戲劇性、荒誕性徹底融入其中;那麽,《繁城之下》則是在傳統古裝懸疑劇的基調中,接入了曆史正劇的影子和江南水鄉的韻味。它不是剛勁有力的黃鍾大鼓,而是入木三分的繞指柔。看這部劇,得耐得住性子,小火慢炖煨出來的湯,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