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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 年 8 月,萬方的先生查出腸癌,手術後又發生了肝轉移。她決定對先生隐瞞病情,卻又逃不過巨大的心理壓力,那段時間她變成了兩面人,表面正常内心絕望。一次和老友通電話,她沖口而出:" 我都不知道怎麽活下去。" 老友一時語塞,過會兒說了一句:" 要不你養條狗吧!"
狗能幹什麽?萬方不明白。然而下一刻的感覺簡直不可思議,她的感覺是,哦,天哪,我得救啦!
萬方跟先生一說,他沒意見。她記得黑格爾的一句話:人的行爲動機隻有兩種,要麽出于愛,要麽出于恐懼。死神将至,她很恐懼,先生應該比她更甚。在人生如此重大的關口,恐懼讓夫妻倆做出相同的選擇:逃避。他們不需要談論養狗的問題,爲什麽養,養還是不養,他們甯可讨論晚上吃什麽,談先生的大便是否正常,狗狗又尿了,真糟糕。
通過朋友介紹,一個活生生的小東西來到了萬方家裏,她叫它 " 乖乖 "。也曾随地屎尿惹得她大聲咆哮,也曾刨亂花盆裏的土把她氣得砸碎了花盆," 新人 " 初來乍到,新手 " 爸媽 " 倉促上崗,崩潰、混亂、自我懷疑,一樣都不少。但眼看着先生越來越沒有生氣的臉龐,萬芳漸漸感到,隻有如此了,她和才兩個月大的乖乖,和先生,一個生命和另一個生命,互相感知,彼此照護,去渡過一個又一個難關,除此别無他法。
一天傍晚從外面回家,先生告訴萬方,他剛剛去遛了乖乖。說這話的時候,先生也挺高興。這使得萬方察覺到乖乖對他的意義,其實很簡單——生活。溫和的黃昏,夕陽的斜照,先生和乖乖一起走着,沒有病痛,沒有畏懼,也許什麽都沒有,隻是在生活。
今年将滿 71 歲的萬方,近期兩本書都是非虛構作品,這當中有一個重要原因:到了這個歲數,比以往更清楚自己的興趣所在,更關注自己的生活," 編 " 不再那麽吸引她了。
《你和我》,萬方在心理上準備了 10 年。如此深入、刻骨地寫家族隐秘往事,寫上一代人的情感糾葛,寫得她血壓升高,身體不适,寫到最後戀戀不舍,寫完内心非常空虛," 仿佛日暮酒醒人已遠 "。寫到心碎擲筆處,乖乖是她的 " 穩定器 ",無論多麽痛苦,狗狗對主人的态度始終如一 " 隻告訴你一件事兒,我在這兒,你還有我 "。
2019 年初夏,萬方又寫了《乖呀乖》,寫那些逝去和仍然生活着的生命。動筆時,乖乖已經 15 歲了,想到如果有一天乖乖走了,她肯定就寫不下去了,太難過了。确實,乖乖走後,她停了 1 年多,直到慢慢恢複了,寫作者的身份慢慢覺醒了,她想,還是應該把書寫完。
世界上第一座寵物墓地在巴黎西郊。萬方遇到過一條得了抑郁症的灰狗,被當過領導退休後喂流浪貓狗的 B 女士治愈。她說,孤單會讓人的憂慮加倍。狗對人的情緒有極強的感知能力,人焦慮時,狗也不安,人悲傷時,狗會沉默。這也是有科學家用核磁共振技術檢驗出來的。
弗洛伊德說:" 我們必須去愛,否則我們就會生病。" 面對死亡,她從不刻意壓制自己的悲痛,也多次提到自愈力和自控力,這讓人不敢小觑她瘦小但利索的身體裏隐藏的能量。更耐人尋味的是,生與死,悲與喜,貌似強烈對立的兩極,很多時候并存在她的生活之中,或者說二者之間的界限并非嚴格不能穿越。她身爲劇作家,怕是深谙生活是一出悲喜劇,好壞對錯交織流轉,哪分得了那麽清?
2004 年,先生去日無多,死亡像個潛伏者悄悄守候,讓人心情沉重,快要窒息。萬方帶着乖乖下樓,注意到小草拱出了地皮,清晨的陽光灑在嫩草上,空氣那麽新鮮。有一刻她的心微感驚詫,真的嗎?怎麽會感覺輕松?随即又坦然了。既然活着,這一切就會發生,沒有什麽能阻擋大自然的複蘇。
2020 年,從 " 彩虹星球 " 取回乖乖的骨灰,想到回家再沒有乖乖等候,她一陣難過。可是等等,情況不一樣了!乖乖現在可以進入任何地方,不再被禁止、阻攔。幹脆,她懷揣着裝骨灰罐的包去了商場,買面包,逛書店,坐扶梯,一家挨一家飯館看過去。
她把乖乖的一小撮毛放入吊墜,挂在脖子上,她戴着它,哦不,是帶着她,又騎起單車,還坐了地鐵,去景山公園爬山,去法源寺燒香,看北海的白塔,賞角樓的日落,在每一個地方都和乖乖合影留念。又過去大概一年多,項鏈她不戴了,因爲這輩子實在不習慣佩戴飾物,就把它放進床頭櫃的抽屜裏。
一切都會過去。雖然懷念還是像不定時發作的慢性病,但假以時日,悲傷就不那麽沉甸甸地壓在胸口了,是時候去擁抱其他命中注定了。
以下内容來自萬方自述
乖乖活了 16 歲零 4 個月,相當于一個年近百歲的老人,壽命超過了她的 " 爸爸 "。有時候,我想問她,你還記得爸爸嗎?在你小小的腦袋瓜裏是不是有一個人影,也許有一個聲音。狗的聽覺發達,聽力大約能達到十幾萬赫茲,是人的數倍。我先生的聲音渾厚明亮,那好聽的聲音肯定保存在乖乖的記憶裏,隻是再也聽不到了。
我先生從查出癌症到去世,坦白地說,那些日子如同身處地獄,很難找到什麽詞語描述那樣的痛苦。怎麽就剩我一個人了?這種事怎麽落在我頭上了?這些念頭會冒出來。尤其是在夜幕降臨、窗外寒風飕飕的時候,孑然一身的感覺更爲強烈。但人有自控力,隻要一冒出這些念頭,我立刻告訴自己,别想了!想别的!在街上,看到中年以上的夫妻手拉着手,我立刻轉移目光不看,并對自己說,記住,那不是你,和你沒關系。這是有用的,不要沉溺于沒有意義的念想,我對沒有意義的事情會盡量阻止它發生。人都有自我保護的本能,不要太放縱自己的脆弱。
他的死是我無法選擇的,但我可以選擇對待他離去的态度。我選擇接受,對不幸不做激烈反應,不讓它進一步傷害我。這當中乖乖的陪伴和幫助也至關重要,但是,養乖乖不正是我主動的選擇嗎?一個很棒的選擇。
有一種痛苦,是看着别人痛苦。乖乖死的時候,我特别絕望,感覺心被掏空了。我送走過好幾位親友,都沒有這個感覺。媽媽走我是很難過的;爸爸的晚年,我一直陪着,自己能爲他做的都做了,可心理仍懷着深深的遺憾;我先生走的時候,我當然也難過,也悲痛,但不一樣。媽媽走時,年輕人懂得難過,不懂得悲哀。我哭了,可是過幾天朋友約我和妹妹出去玩兒,我們就去頤和園劃船了。這是年輕的特色也好,必然也好,新鮮的東西不斷撲面而來,注意力很快就會轉移。回到家,爸爸沒有責備我們,正在苦挨喪妻之痛的他把自己關在屋裏,我後來想,他應該是理解的,甚至是欣慰的,這兩個孩子沒有那麽悲痛。青春就是這樣,就是有這樣的力量。
随着年紀越來越大,我對于生死既接受,又懷有極強的無力感。乖乖的死,就讓我深刻體會了這樣的感覺。我越來越意識到,我沒有辦法,這是年輕時面對死亡全無體會的。
和乖乖在一起的最後那幾年,我看着她平靜地、默默地接受了一切。聾了,白内障了,走不了了,站不起來了,直至離開這個世界。你很難從人身上看到這樣平靜接受一切的态度,卻在狗那裏看到了。你會本能地順應她,以她的方式去面對她的變化,乃至離去。
我是寫作者,可能更敏感一些,有一種設身處地、感同身受的能力。人難受會呻吟、訴苦,狗沒有這個能力,永遠一副無辜的樣子趴在地上。她那副樣子更讓我揪心,我就會想,她有多麽難受說不出來呀!人到那種樣子會是絕境吧?我看過網上很多視頻,當寵物要離去時,主人的悲痛都是直接的,不會掩飾,不想掩飾,因爲我們和寵物的關系從來就是毫無掩飾的。那樣的視頻真是看不了,看一次心碎一次。
寫作的過程是逐漸放下的過程。寫媽媽,因爲我當初太年輕,她又走得太突然,我沒機會爲她做什麽,而現在做什麽都沒用了,這種感覺一直折磨着我。我總是做夢,夢見找媽媽,可從來也沒找到過。寫完《你和我》,她就再沒到我夢裏來了。雖然我沒寫自己未能盡孝的愧疚,但以書寫的方式逐漸放下了我的愧疚。我總算爲她做了一件事,就是寫她。
寫乖乖,也是放下,也是釋放悲傷絕望的情緒,否則這種情緒就永遠緊鎖在心裏。
在《乖呀乖》中,我淋漓盡緻地表達了我對她的全部情感。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但我甚至覺得她還活着,還那麽可愛。宇宙裏未知的東西太多了,我相信她還在。如果現在要補充、完善這本書,我會把這種 " 相信 " 寫進去,這也是所有養狗人都願意相信的。
狗生的悲喜和人生的悲喜有着天淵之别。狗狗簡單、純粹,它們的悲喜也很簡單。人生的悲喜,千言萬語都說不清楚。人也很向往單純,我們未必想有那麽多的糾結、那麽多情感上的起伏,和狗在一起,我們可以跟着它享受單純。單純是狗生的幸運,也是人愛狗的重要原因。
面對狗狗的離去,主人大緻分爲兩類,一類是痛下決心再也不養了,另一類人再養一隻。一個朋友的媽媽,送走狗狗後人就快要不行了,怎麽好的?又養一隻馬上好了。
我介于這兩類人之間。先生走後我一直獨居,我肯定還會養的,但不想立刻找一個乖乖的替代品。
乖乖辭世,随即新冠疫情暴發,接下去的那幾個月我過得非常艱難。但是,人都有自愈能力,死了的心慢慢活了,慢慢複蘇,我想我做好準備,可以再養了。
養狗人彼此知心。2021 年 5 月 14 日後的那個星期五,半歲的球球通過一位有緣養狗人士的熱心引薦,來到我身邊。初次見面,她沒有抗拒我把她抱起來。在我懷裏,她還伸着脖子面向以前的護士主人。帶她坐上車,我能感受到她在我懷裏身子特别硬。我哄她,用最最溫柔的語氣跟她說話,她的身子才慢慢軟下來,‘叭’,小下巴磕兒搭在我手腕上。行,這孩子就來了。我到現在都覺得驚奇,生活中一下有了一個毛孩子,她從哪兒來的?她就來了。我決定還管她叫‘乖乖’,球乖乖、小乖乖。
是的,又要煮雞胸肉,煮胡蘿蔔,洗澡吹毛,收拾屎尿,生氣,大笑,出門惦記回家,因爲有個毛孩子在等着我。過去的生活重新開始了。
我非常愛這個小乖乖,但仍然有特别想老乖乖的時候。我抱着小乖乖說:你知道嗎,隻要有人讓我選,我還是會選老乖乖,因爲她是一條‘串兒’,人家不一定喜歡。你那麽可愛,那麽好看,肯定有人愛你。這其實是我跟自己的對話,是一種自我安慰,跟自己确認我有多愛老乖乖。
某天,擦櫃子,我發現她的骨灰罐落了灰,一下心裏特别難過。灰塵好像具有象征意義,懷念怎麽會蒙塵了呢?我對她的記憶怎麽模糊了?我覺得她永遠都不會離開我的。
乖乖的骨灰,我留在了家裏。先生的、媽媽的,還有爸爸的一部分骨灰,我都留在了家裏。物理距離上,他們就在我身邊。我沒有‘入土爲安’的執念,也不怕骨灰留在家裏不吉利。這和我這個人自我意識很強有關。我的感受最重要,我不在乎世俗标準。骨灰放在家裏,我覺得更舒服。延慶那邊有可以存放骨灰的地方,我已經買下來了,但隻要我現在還活着,就願意至親的骨灰和我在一起。我在美國生活的妹妹,也是這樣。
如果說,從一次次親人的死亡中能夠習得什麽,我想最讓人難過的是生活的改變,這種改變我無力改變,唯有盡快接受。
其實,比‘死别’更高頻發生的是‘生離’。‘死别’是一刀兩斷,‘生離’是進行時。通過一次次生離,人學會更好地選擇,學會成熟,拿出另外的狀态來開啓新的生活。生離死别是人生中特殊的經曆。說真的,經曆過後,我感覺越來越成爲自己。
孤獨,是一個特别好的朋友,交上了,你就安全了。但這個朋友不好交。年輕時,總想拓展社交,總想備受關注,和‘孤獨’不搭邊兒。經曆親人的離去,乖乖的離去,妻子、女兒、鏟屎官,這些角色我都做不成了,孤獨才逐漸和我親近。現在我享受孤獨,孤獨時的我最自由。孤獨引領我進入内心世界,進入另一種強度,用事實教育我,讓我安心,讓我能自己承擔,自我接納、釋放、消化。我甚至覺得生離死别這些事是屬于我的,不需要跟别人發生關系,所以我不會像《練習告别》(The Iceberg:A Memoir)那本書裏的那對夫妻一樣,在丈夫臨終前将病情告知廣大親友,定期更新播報,邀請大家回複,發郵件、打電話,或親自前來探望。那時候,我先生拒絕任何人來探視,這點我倆相通。
我可能是一個非常現實的人,知道每個生命終将消失。這樣想其實也是一種慰藉。将來我走了就走了,這個世界還是那樣,我兒子的生活還會繼續。我堅信我是一個獨立的人,所有人都是。我走了,他怎樣就是他的事兒了,可能懷念我,可能忘卻我。‘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這句話不僅指物質,也指一切。
小乖乖将來也會死。她躺在我的被窩裏的時候,我會想,哎呀,她要是沒了……不想了,打住。
編輯 / 荊菁
采訪 & 撰文 / 王洋
攝影 / 奚盈盈 郭景法
妝發 / 萬方 王勇鵬
視頻 / 牛甯新 @北京厚方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燈光提供 / 郭景法
場地提供 / 北京小衆書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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