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部院線片。
上映半個多月,豆瓣看過僅千人。
爲了拜訪它,Sir 專門挑了清明節陰雨連綿的下午。
與現實不同的是。
銀幕裏,陽光明媚,春色大好。
不僅如此。
當電影結束,Sir 那場的所有人,都等到字幕放完,才陸續起身離開。
被刺中,被打動。
因爲這樣一部緩慢而壯美的電影,足以讓你抽離于格子間的壓抑,沉悶的日常。
陷入廣闊的沉思——
關于生死。
關于女性。
關于我們每個人腳下那片土地。
臍帶
制片人曹郁、姚晨。
熟悉的僅此而已。
導演演員都是生面孔,題材,更是珍稀。
蒙古族由于崇尚 " 逐水草而居 " 這樣的遊牧文化,沒有儒家思想裏等級分明的尊卑概念。于他們而言,親情二字,更貼近血脈粘連間那股自然的呼應。
母親,母愛。
這是一個母親和兒子的故事。
但在 Sir 看來,更像一個女人和男人的故事。
當生命來到盡頭,人類滄海一粟。
所有人的社會身份都被剝去,除了赤條條來去的肉體,究竟還會有什麽被剩下?
這不僅是電影的主題。
也是人類共通的母題。
01
子宮
阿魯斯,典型文藝青年。
" 北漂 " 的收入來源是寫寫歌,做音樂,混口飯吃。
蒙古語和馬頭琴,是草原賦予他的核心競争力。
這天正表演時,一個電話打來。
阿魯斯想了想,沒理。
是他與母親的關系不好嗎?
并不。
因爲當鏡頭跟随這個年輕人從北京搖回老家,我們才看見那通來電被刻意忽略的原因。
阿魯斯的媽媽患有阿爾茲海默症。
平日都是阿魯斯的哥哥大嫂照顧她。
老人家整日神志不清,不是亂打電話嚷嚷着要回家,就是到處塗鴉,寫寫畫畫。
牆壁上,還留有母親沾着尿液的大作:一棵奇怪的樹。
一半繁茂,一半枯死。
回到老家,親眼見識過媽媽發病的場景後。
阿魯斯決定辭去工作。
他毅然帶母親獨自回到草原,住回曾經的老房子裏,他想,或許媽媽想回家,指的是這個家。
老房子裏有父親的遺物,有兄弟倆小時候的照片,也有母親年輕時的回憶。
回到老房子後。
心智已經變得像小孩子一樣的媽媽,剛開始也很高興。
在湖中央跳舞。
蹲在牆角,喂螞蟻吃東西。
和它們耳語:" 回家啦,這裏就是你們的家。"
兒子想的也沒錯,媽媽的确想念草原了。
因爲隻有與死亡相約的人,才明白赴約前生命倒數的可貴。
到了這時。
哪怕是一個被病毒入侵了神智的人,也會在潛意識中尋求依靠。
而肉體越虛弱不能自控,思想對安全感的渴望反倒會更加強烈。
兒子的歸來與陪伴提供了安全感。
而回到草原對她來說,更像是孩子回到了母親溫暖的子宮。
倚門而望。
落葉歸根。
有了兒子與故鄉的依靠,病重的母親仿佛被開啓了最後的靈竅。
——還記得跳舞那幕嗎。
她站在湖面的淺灘上,跟着腦海中的旋律晃動身體,咿咿呀呀的,是那麽的忘我。
既像情窦初開的妙齡少女,也像在母體中伸展,在羊水中遊動的胚胎。
這一刻,她擁有絕對的自由。
下一幕卻殘忍。
兒子走上前來。
阿魯斯拿起手中的繩子,捆住母親,将她拽離岸邊。
捆住的母親被強行拉回到現實世界,而整個過程也猶如臍帶牽出的胚胎分娩。
——靜谧的世界被迫抽離。
年過古稀的母親,第一次露出了像剛睜眼嬰兒一般的不知所措。
她隻能認命地,任憑兒子将自己一點點拽走。
此時,電影的第二層主題才帶着不适感浮現。
哪怕回到了草原。
短暫快樂後的母親,又開始嚷嚷那句重複的話:回家,我要回家。
兒子也終于爆發。
有完沒完!
回家,到底要回哪?
02
胚胎
導演很喜歡,也擅長用各種意象表達主題。
片名,臍帶。
整部電影從開始到結束,母親的安危,一直被兒子用一根繩子系住。
日出,他跟着她四處遊蕩;
日落,她跟着他乖乖回家。
有時母親在前面,有時兒子在前面,隻是中間的維系永遠不變。
還有個情節。
大兒子來看望母親和弟弟,洗過頭的母親玩心大起。
披散着長發,繞着哥倆不斷打轉。
在兩個高大卻拿她沒有辦法的成年男人身上,用繩子繞出一圈圈勒緊的環。
母親開心極了,露出孩子般爛漫的笑容。
而兒子們卻不知所措,傻傻地站在原地。
原來再頂天立地的人類,最初的依靠不過倚仗一根細細的臍帶。
生命哪怕孱弱至極,最後的歡愉,也還是基于那一根細細的臍帶。
人的來處與歸處。
如此赤裸相像。
太陽下山的時候。
大兒子要回城裏,要回自己的家了,母親這才恢複整部電影中爲數不多的清醒。
她看着兒子上車發動引擎,像草原上蒼老的母馬看着小馬踏蹄遠去的背影。
暖金色的餘晖下。
隻有長長的、雜亂的鬃毛,在風中飄蕩。
" 我的小鳥們都飛走啦 "
電影開始出現第一個轉折。
還記得牆壁上的那棵樹嗎。
某天夜裏,一個醉漢酒駕沖進老宅,把土坯牆撞出一個大洞。
沒辦法,母子倆隻好先用白色的塑料膜把洞封起來。
但這顯然連權宜之計都算不上。
因爲在草原的暴風驟雨之中,白色的塑料膜,脆弱到像一層羊水将破的胎膜。
搖搖欲墜的老宅再難住下去。
也是在這個晚上,母親與兒子的身份,第一次發生了互換。
面對屋外呼呼的風聲與嘩嘩作響的塑料膜。
她把頭靠在他懷裏,用一副幼童害怕且依戀的姿态,輕輕叫出了那個詞:爸爸。
是的,阿魯斯一回到老宅就知道了真相。
媽媽魂牽夢萦的家,與她那早已去世的父母有關。
一張被塵封的老照片裏,媽媽和她的爸爸媽媽,站在一棵半生半死的樹下。
那幅壁畫也在這時串起因果。
" 要回家 " 并不是什麽癔症的幻想,因爲那棵樹,是她對家最後的記憶。
曾經,阿魯斯的外公因爲在沙塵暴中出去找羊,便再也沒有回來。
外婆也在那年随着丈夫一同去了。
這樣的悲劇在我們城市人看來難以想象,但它,卻真切地被遺留在媽媽的記憶深處。
她雖然也成了某人的妻子與母親。
但女兒這個最初的身份,卻被永恒地丢失在了隻有一個人還記得的春天裏。
如果她也就這麽離去。
那麽那棵生死樹僅存的另一半,想來,也擺脫不了同樣的命運。
阿魯斯做了一個決定:
帶媽找樹。
想帶她回到記憶最開始的地方,了卻心願,也想當做最後陪伴,看看她擯退了所有執念之後,究竟生命還有何所求。
電影此時發生二次轉折。
出發找樹的前一晚。
兒子在房裏熟睡,失眠的母親卻隔着玻璃窗,看到了從未見過的幻象。
叮鈴的旋律中,一支盛大的儀仗隊跳着舞,用最歡樂的姿态朝她招手。
月亮倒映在湖面上。
而遙遠美麗的湖畔,站着兩個微笑不語的人。
那是爸爸媽媽。
他們舉着火把,來接她了。
03
新生
《臍帶》其實是後來的名字。
電影的原名是" 漫遊在藍色草原 "。
前者的意思明顯直接。
而後者則爲整部電影的拍攝色調點了睛,平添了一種幽幽野火般空靈浪蕩的美感。
攝影曹郁的掌鏡功力自不必多說。
整部電影的主題基調雖是國産銀幕上少見的女性與母系形象,卻從未陷入這種類型片最容易陷進的桎梏中去:
比如講母愛必講生育偉大,比如談母職一定要談自我犧牲。
《臍帶》雖然講的是母親。
但鏡頭卻一直聚焦在内蒙草原兩代人之間生命力的傳遞上。
電影至少藏着三層重生。
第一層,關于創作。
創作,爲人類存在而産生意義,卻也投射着人類在環境中的局限。
比如兒子音樂人的身份。
他本想到大城市尋求突破,不想一輩子埋沒于青草和馬糞。
一個微妙的細節。
母親從影片開始,便始終抱着一把小琴,是兒子早就丢掉不要的,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又撿了回來。
阿魯斯看着媽媽抱着自己丢掉的琴不放,慢慢悟了。
如果是真的熱愛音樂。
如果是真的熱愛家園。
那麽對自己來說,是不是應該煥新這裏,而不是逃離這裏?
他開始聆聽草原上那些從未被自己留意過的音樂:
風聲、水聲、母親哒哒的腳步聲。
這兒不該隻有馬頭琴和呼麥
我們也不該一直活在過去
靈感一旦迸發。
就連落日卡在樹枝桠的縫隙裏這樣平凡的日常。
搭配急促電子音的聲響,整個畫面也能重新煥發活力,美到像腔隙中跳動的心髒。
簡直像一個老人重新年輕了一般。
直到電影最後。
阿魯斯才下定決心,從母親手裏接回那把琴。
他既将那個丢失了音樂本質的自己找回,也讓母親眼前的人與記憶中那個彈琴的小男孩重合。
兩代人的臍帶,到了這一刻,也從有形化爲無形。
電影講的是母愛,也不止母愛。
它其實更多的是圍繞一個母系的系統與她的子民之間的呼喚與洄遊。
母子引出第二層重生——
關于這片肥沃,卻也正在凋零的土地。
回到草原,普通話不能說,要說蒙語;搖滾沒人聽,得唱呼麥;不吃米飯,都喝酥油茶。
大城市再受歡迎的文藝歌手在母親的跟前,也不過是個乳臭未幹的小髒屁孩。
兒子在尋找母親,而母親也在尋找自己的父母。
而失落的傳統,急需在新一代身上汲取新的血液。
就像導演說的:
這其實是生命與親情循環往複的過程。
死亡與新生。
是最終結局的指引,它或許需要一份具體可觸的親情作爲載體,但形式之下,卻擁有比人類的感情更宏大細膩的内核。
草原民族的背景下,你可以理解爲日月更替,牛群遷徙,草長莺飛。
電影有一幕。
臍帶二字緩緩出現,背景,是九曲回環的支流相交,彙成河海。
比人更盛大的是宗教,比宗教更盛大的是神靈,比神靈更盛大的是自然。
其實電影到了這裏,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
隻是免不了教人好奇。
這樣壯麗的筆法,又會收尾在何處呢?
——說回媽媽的故事。
如果你還記得,導演将所有的情緒,都收攏在了那個夜晚。
那個在她的幻象中,父母舉着火把,來尋自己回家的夜晚。
也是在那一晚。
我們第一次,聽到了媽媽的名字。
" 走吧,娜仁左格 "
她怔了。
已經許久沒有人這麽叫過自己。
大兒子眼裏,她是不懂事的瘋媽,在兒媳婦眼中,她是家庭沉重的負擔。
而在阿魯斯眼中,媽媽就是媽媽。
哪怕他短暫地擔負起 " 家長 " 的責任,但母親于自己,仍舊是不可逾越的高山。
這樣的情況下。
一個媽媽,又怎麽能夠離開自己的孩子,自由自在地去做另一個人呢?
直到導演給了這樣一個結局。
夜晚。
在草原人民盛大的篝火狂歡裏,大家騎馬射箭,阿魯斯演奏的馬頭琴聲悠揚着傳遍整個草原。
看到這儀式,大概懂了——
第三層重生,信仰的重生。
媽媽。
哦不,是娜仁左格,她再次陷入忘我的喜悅。
因爲她現在什麽都有了。
找回了自己的記憶,聽見了古老的歌謠,身邊還有兒子相伴。
我感到很幸福
阿魯斯站在她面前,與她跳舞,和她說話。
他眼裏含着淚水。
此刻媽媽變得分外陌生:她不像媽媽,不像妻子,不像長輩。
而是那個年輕的,他從未見過的娜仁左格。
她不需要再負擔任何身份,隻想被稱呼那個最初的名諱。
看着他的眼淚,這個被叫做娜仁左格的少女有些吃驚。
閃爍着亮晶晶的好奇,輕聲問道:
而兒子隻是流着淚看她,搖搖頭回答:
娜仁左格笑了。
她溫柔地安慰面前的孩子。
也是到這裏,阿魯斯的眼淚再也止不住。
母親,這是在與自己做最後的告别。
一舞畢,他看着她放開自己的手,走向遠處。
這次,他也在湖畔,看到了那支華麗的儀仗隊,以及呼喚着她乳名的男女。
過來呀
娜仁左格
少女看出了神。
她想繼續往前走,卻被身上的繩子絆住。
于是她最後一次停下,回頭望向鏡頭,神情無措。
這次阿魯斯會怎麽做?
放心,《臍帶》沒有像大多數國産片那樣,别扭地留給你一個寬慰,卻又虛僞的結局。
牛刀掏出,臍帶隔斷。
母親不會再回來,也不需要再回來。
她走向熊熊燃燒的火焰。
火焰那一頭。
必定是一個水草豐茂的地方。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編輯助理:穿 Prada 的南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