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久在核燃料制備廠的工作照。© Japan Times
利維坦按:
我們每天都會接觸到天然輻射,這種輻射來自于空間(宇宙射線),也來自土壤、水和空氣中發現的天然放射性物質。少量的輻射一般不會危及人類健康。但今天文中的受害者顯然要嚴重的多得多。
和當年切爾諾貝利核洩漏事故中的很多受害者一樣,本文主人公同樣是急性輻射綜合症(ARS)的受害者,雖然一般媒體會将大内久描述成 " 最具放射性的人類 ",但核專家埃德溫 · 萊曼(Edwin Lyman)的評價顯然更爲嚴謹:" 大内久的輻射是已知的最高劑量之一,但我不确定它是否是最高的。"(言下之意似乎是,臨界事故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在蘇美等國就出現過,是否還有未曾記錄在案的不得而知)
自從 1945 年以來,記錄在案的至少發生過 60 宗臨界事故,導緻了至少 21 人死亡,其中美國 7 人,蘇聯 10 人,日本 2 人,阿根廷 1 人,南斯拉夫 1 人。其中 9 宗事故的原因是操作失誤,其他的屬于實驗反應爐事故。
在網易雲音樂搜索【利維坦歌單】,跟上不迷路
我們有一個新号【利維坦行星】,可以關注
在核電廠,沒有工人願意看到一道藍光的閃現。
這不祥的景象代表核鏈式反應的發生,類似于核武器中發生的情況。
1999 年 9 月 30 日,核電廠工人大内久(Hisashi Ouchi)接受了這樣的死刑。
當他将硝酸鈾酰溶液手工倒入一個沉澱槽中時,一道耀眼的藍光将他和他的同事吞沒,引發了當時日本最嚴重的核事故。
媒體将他戲稱爲曆史上 " 最具放射性的人類 "。(從技術上講,他的确是受輻射最嚴重的人。)
當大内久抵達東京大學醫院時,醫生們驚呆了。這位 35 歲的技術員幾乎沒有了白細胞,這意味着免疫系統幾近喪失。
很快,他的皮膚開始脫落并出血。
一支由日本和國際醫學專家組成的隊伍不懈努力,試圖挽救他的生命。在超越醫學知識極限的情況下,他帶着自己幾近 " 熟透 " 的身軀痛苦地繼續活了 83 天,最終在命運面前垮下。
---
© News18
大内久出生于 1965 年——這是日本的一個關鍵時代。之後的大内久開始在日本核能領域工作。
作爲一個自然資源有限且嚴重依賴進口能源的島國,日本當時已将目光轉向核電生産。
日本東海第二核電站。© 維基共享
日本第一座商用核電站于 1966 年在東京東北約 120 公裏的東海村(T ō kai-mura)建成。随着時間的推移,核電站周圍開始出現衆多核設施。
1997 年,其中一處核設施發生爆炸,數十人受到輻射,随後政府刻意隐瞞以掩蓋疏忽。
僅有四英裏之遙,日本 JCO 核燃料制備廠正在使用獲批的 " 濕制程 "(Wet Process)過程來濃縮鈾 -238。
到了 1999 年,官員們開始嘗試是否可以跳過一些步驟,以提高作業效率。爲了按時完成任務,管理層極度忽視安全作業。
1999 年 9 月 30 日上午 10 點,35 歲的大内久和他 29 歲同事篠原理人(Masato Shinohara),以及他們的 54 歲主管橫川豊(Yutaka Yokokawa)試圖通過一種捷徑來混合一批新的燃料。
他們誰也不知道這麽做意味着什麽。
他們本應使用自動泵将 2.4 千克含有 18% 濃縮鈾的硝酸鈾酰精确倒入指定容器,但他們卻手工将 16 千克硝酸鈾酰倒入了一個臨時的鋼桶中。
© www.ies.or.jp
這是防止臨界事故(臨界事故是核反應堆發生連鎖反應導緻功率失常激增引起的事故。事故中濃縮鈾或钚等裂變材料中的鏈式反應能産生強烈的中子輻射,對人類傷害極大。編者注)法定限制的 7 倍。
無疑,這成爲了他們的死刑判決。
藍色死亡之光
上午 10:35 分,鈾混合物達到了臨界質量,标志着核爆炸的開始。
傾斜在儲槽上添加燃料的大内久受到了高達 20 西弗(Sv)的穿透輻射。站在平台旁邊幫助大内久的篠原理人遭受了 10 西弗輻射。由于牆壁遮擋和距離的原因,橫川豊受到了 3 西弗輻射。
© Cerebro Digital
而人類緻命的輻射暴露量,僅爲 7 西弗。暴露于 8 西弗的人的死亡率爲 100%。
在緻命的遊離中子和伽馬射線的轟擊下,大内久接受的輻射量大約是我們的身體一年内所能容忍的最大輻射暴露量的 20,000 倍。
這是迄今爲止核事故曆史上最大的輻射暴露。
2002 年,日本 NHK 電視台的一組記者出版了一本名爲《慢性死亡:輻射病的 83 天》(A Slow Death: 83 Days of Radiation Sickness)的書,記錄了前期發生的事情。
大内久和篠原理人都經曆了即刻的急性輻射綜合症(ARS)症狀,如劇痛、惡心和呼吸困難。大内久在沖出房間時聽到伽馬輻射警報的 70 分鍾内失去了意識。
三名男子随後被轉移到附近的水戸市國立病院,然後被直升機空運到距離東京 20 公裏的千葉縣國立放射線醫學研究所(NIRS)。
大内久被緊急送往醫院。
東京大學著名的急診醫學專家、在日本醫學界被譽爲 " 不羁的天才 " 的前川和彥(Kazuhiko Maekawa)教授,迅速開始協調全國的醫生和專家團隊,爲大内久提供緊急搶救。
前川和彥迅速安排了大内久轉院到東京大學醫院,并組建了一個由 13 個科室診所的專家組成的精英團隊,包括急診、皮膚科、胃腸病學、傳染病學、輸血、臨床實驗室、放射科以及細胞治療與移植。
他們的目标是什麽?拯救大内久的生命。
當一位首席外科醫生試圖說服前川,大内久是一個必死之人時,前川和彥反駁道:
" 你對病人就沒有一點憐憫之心嗎?我想在我們醫院爲他提供最好的全面護理。不管在什麽情況下,讓病人死去都是醫生的恥辱。"
每天早上 7 點,他的醫療團隊都會在前川帶領下進行會診。上午 8 點,他們制定了協調一緻的治療計劃,下午 6 點再次召開會議,檢查大内久的病情并制定下一步治療方案。
一個月内,前川和彥請來了美國、法國、俄羅斯和德國的放射醫學專家,爲搶救大内久提供他們的專業知識。
在獲得大内久家人的同意後,前川和彥探索了醫學文獻中所有可用的治療方法,甚至包括那些科學界存疑的治療方法。
然而事實證明,這一切都是徒勞的。
事故發生後,日本東海村的居民正在接受輻射檢查。© Amebaブログ
大内久的慘死
大内的病情迅速惡化且難以預測,超出了醫學知識的邊界。
到第六天,大内久的血小闆計數已降至危險的 26,000 微升 ( mcL ) ,低于 30,000 微升的臨界阈值,此時止血能力開始受到損害(健康的血小闆計數在 120,000 至 380,000mcL 之間)。
大内久的妹妹向醫院懇求:" 需要多少血盡管說,救救我哥哥吧。請爲他盡一切努力。"
半天之内,大内久的護理記錄上貼滿了十多張藍色貼紙,每一張都代表着他接受的一次輸血。
随着時間的推移,情況變得更加嚴峻,大内久的身體每天流失的血液和體液高達驚人的 20 升。
輻射極大地破壞了大内久體内的白細胞數量,從而削弱了他的免疫系統。
大内久最初的血液測試中的一份備忘錄寫道:" 淋巴細胞……減少……絕對計數低。"
大約 25-48% 的白細胞是淋巴細胞,它們是:
直接殺死細菌、病毒、真菌甚至癌細胞的 T 細胞;
制造抗體以阻止外來病原體的 B 細胞。
輻射後 9 小時,大内久的淋巴細胞百分比驟降至僅 1.9%,嚴重削弱了他的免疫系統,使他極易受到伺機性感染。
爲了保護大内久,前川建立一個特殊的、封閉的病房,并不斷進行消毒。
封閉的 ICU 病房以防止大内久的感染。© NHK
此外,每天早晚兩次,對大内久志進行實時 PCR 測試,以檢查是否有 7 種常見病毒和黴菌的任何迹象。
煮熟的染色體
第六天,醫院細胞治療與移植科的平井久丸(Hisamaru Hirai)和前川的副手收到了大内久骨髓細胞的顯微照片。
結果讓他大吃一驚。
平井久丸沒有看到完整染色體的放大圖,而是散布的黑點:
" 大内久的染色體都無法識别或有序排列。有些染色體被切斷并與其他染色體融合在了一起。"
可怕的一幕:大内久被粉碎的染色體。© bemil.chosun
當染色體被粉碎成碎片且無法再生時,身體注定會緩慢腐爛。
大内久隻能依靠在災難發生之前生成的老細胞生存,這就是爲什麽他的外表看起來還算正常……至少當時看上去是這樣。
皮膚移植
但很快,大内久的皮膚開始脫落。
當醫用紗布從他胸口被輕輕撕下時,恐怖的景象出現了——他的皮膚也随之脫落。用毛巾擦幹洗完的腳後,會發現有更多被擦掉的皮膚。
他的眼皮已經無法正常閉合。爲此,他需要塗抹黃色藥膏以防止眼睛幹燥。
有時,他的眼睛會流血。
護士細川美香(Mika Hosokawa)驚呼,大内久正因痛苦而 " 流下血淚 "。
健康人的皮膚會不斷進行細胞分裂。但對于大内久來說,基底層細胞的染色體被中子破壞,導緻細胞再生停止。
舊的皮膚細胞脫落而沒有被新的細胞取代。大内開始感到劇烈的疼痛,覆蓋并保護身體的表皮也在逐漸消失。
随着時間的推移,大内的皮膚逐漸脫落,無法再生。© NHK
" 爲了保護大内剩餘的皮膚層,醫生幾乎用棉墊完全覆蓋了他。但這并沒有幫助。體液和血液流過他的皮膚,幾個小時内就把紗布墊弄濕了。"
爲大内久換藥成爲醫生和護士的一項重要的日常工作。每次換藥需要長達三個小時,室溫設置爲 30 攝氏度(86 華氏度)。團隊每天都在汗流浃背地進行這個過程。
前川積極參與,邊擦藥膏邊對大内久說道:" 疼嗎?堅持住,我們快完成了。"
與此同時,前川一直在協調保證日本五所大學培養皮膚移植的穩定供應,以應用于大内久。
幹細胞移植
大内久接受重症監護的第一周曆經了無數的皮膚移植和輸血。平井久丸接下來提出了一種從未在輻射受害者身上嘗試過的革命性方法:幹細胞移植。
第七天,大内久從妹妹那裏接受了健康的幹細胞來替代受損的幹細胞。預計這些新鮮的細胞将幫助他的骨髓在未來産生新的白細胞。
前川的團隊焦急地等待了 10 天,看看移植是否有效。機會渺茫,但大内久已命懸一線。
第十八天,團隊終于收到了一些令人振奮的消息:" 從大内久骨髓細胞中提取的兩條性染色體都被染成紅色……我們看到 XX ……這些是女性性染色體。他妹妹的細胞已經在大内久的體内紮根了。"
大内久的白細胞計數從可憐的 900 迅速上升,在 48 小時内恢複到健康的 8000。紅細胞和血小闆也穩步增加。前川和彥興奮地喊道:" 它們已經紮根了!"
事實上,造血幹細胞的确已經在大内久的骨髓中紮根了。
注: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大内久免疫系統的破壞實際上反而起到了幫助作用——因爲他妹妹的幹細胞能夠在他的體内建立一個沒有被拒絕的橋頭堡。簡單來說,大内久當時已經沒有足夠的 " 兵力 " 來抵抗她的細胞。
但是,在第二十六天,災難降臨。
移植的細胞開始死亡。困惑的醫學專家們就具體原因展開了辯論,但他們一緻認爲中子束輻射是根本原因。
大内久被迫依賴輸血以求生存。
肺部損傷
到了第七天,大内久的呼吸開始惡化,引起了人們對潛在内出血或肺水腫的擔憂。
醫療團隊考慮進行胸膜穿刺,該手術涉及将一根粗針插入胸腔以排出體液。然而,由于大内久的免疫系統受損,并且不确定穿刺部位是否會愈合,團隊一直在努力尋找最佳的手術方案。
最終,手術還是進行了,大内久痛苦地尖叫着:
" 停下來!"
" 我想回茨城!"
" 媽媽!别丢下我一個人!"
有一次,他對醫生大喊:
"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又不是小白鼠!"
随着他的呼吸減弱,團隊很快被要求将呼吸管插入他的氣管。前川和彥樂觀地認爲他的肺部狀況會有所改善,并且能夠再次與家人交談。
那一天始終沒有到來。
腸道損傷
第十六天,前川與胃腸病科的岡本誠(Malcoto Okamoto)進行了交談:" 爲了恢複大内久先生的健康,他必須通過腸道吸收營養,而不僅僅是靜脈注射。如果他能通過腸道吸收,或許還有康複的希望。"
第二十七天,大内久突然産生強烈的腹瀉。
岡本誠立即被叫去進行大腸内窺鏡檢查,結果發現,大内久腸道内至關重要的粘液層已基本消失。
這意味着消化和吸收都已不可能——即使水進入體内也會立即以腹瀉的形式排出。
由于大内久幾乎失去了産生血小闆的能力,前川每天都祈禱不要在腹瀉中發現任何混有血液的迹象。
腸道内的任何大出血事件都可能是災難性的。
但這一悲劇還是在第五十天時發生了,當時可怕的腸道血性分泌物開始出現。岡本誠的第五次内窺鏡檢查顯示,大内久的粘液層已經完全消失:
" 通常崎岖的腸道表面現在變得光滑,血液從粘液層脫落的區域滲出。浸透的血液從小腸流向大腸,湧動不息。"
心髒病
此時,前川已經筋疲力盡,睡在醫院走廊裏,同時對簡單地維持現狀感到不滿。康複的希望似乎是一個遙遠的白日夢。正如書中所描述的:
" 與其期待成功的治療結果,維持目前的狀況是他們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前川第一次對是否要繼續治療産生了猶豫。"
大内久的病情非常糟糕——他全天候依靠呼吸機,無法再生新細胞或消化營養。他的皮膚繼續剝落,加劇了他難以忍受的痛苦。
爲了緩解他極度的疼痛,通過靜脈注射了一種名爲異丙酚(Propofol)的鎮靜劑和一種名爲芬太尼(Fentanyl)的止痛藥。每小時靜脈注射 200 毫克芬太尼,這是一種合成麻醉劑,據說比嗎啡更有效,效果是其 100 倍。
這相當于開顱腦手術中使用的劑量。
第五十九天,災難再次降臨。
大内久的心髒停止跳動了 49 分鍾。自發呼吸停止了 1 小時 35 分鍾。
這之後他還發生了幾次心跳停止的情況。
随着他的 DNA 被徹底摧毀,每次死亡和複蘇時腦損傷都在增加,這也意味着最終的結局。
死亡
大内久很快出現腎髒和肝髒衰竭,這意味着他每天都依賴透析,即對他的血液進行廢物過濾。
直到這時,前川在拯救這個世界上受輻射最嚴重的人的任務中仍表現出堅定的決心。每天早晨在他的日常巡視中,前川都會喊道:" 早上好,大内久先生!"
每天下午 3 或 4 點,他都會如約在一個小的接待辦公室會見大内久的家人。他的整個家庭——妻子、父母、妹妹和妹夫——幾乎總是參加這些會議,在前川面前肩并肩而坐。前川向家人展示了所有檢查結果或 X 光片,并詳細介紹當天的進展情況、治療方法、使用的藥物及其用途,并提供了盡可能詳細的信息。
兩個月後,疲憊不堪的前川開始面對現實:" 所有治療方法均無效。我們所能做的就是補充流失的水分,并用機器和藥物替換受損的器官。"
随着醫院無法找到方法提高大内久現在持續下降的血壓,一蹶不振的前川做出了他的最終決定,并與家人交談:
" 下一次他的心髒停止跳動時,我認爲最好的選擇是不進行人工複蘇搶救。"
1999 年 12 月 21 日晚上 11:21 分,大内久離世。
在經曆了 83 天後,他的痛苦終于結束了。
醫療小組就大内久的去世舉行了新聞發布會,左一爲前川和彥博士。© 読売新聞
事後
2000 年 4 月,大内久的同事篠原理人也不幸離世。
篠原理人在遭受了嚴重的核輻射暴露後,最終也不幸離世。© 日本原子力學會
調查人員确定,東海村事故是由于極度缺乏監管監督、極端不足的安全文化以及存在緻命缺失的培訓和教育引起的。
2000 年 10 月,包括總裁在内的六名 JCO 雇員被判有罪,罪名是過失緻死罪。
在此期間,日本的原子和核能行業經曆了一場重大的轉變。定期季度檢查和嚴格遵守特别法律成爲常規——重視所有核設施的運營安全、教育和質量保證。爲了避免進一步的事故,強制執行緊急程序、國際安全準則以及安全的核廢物處置成爲義務。
前川和彥于 2001 年從東京大學醫學院退休。
幾個月後,日本核安全委員會發布了一份名爲 " 輻射應急醫學的良好實踐指南 " 的報告。
退休後的前川和彥。© hal-c.jp
前川和彥一直是這一倡議的核心人物。
時至今日,他仍然跑遍全國,爲專業人士進行培訓教育。
文 /Col Jung
譯 /tamiya2
校對 /tim
原文 /col-jung.medium.com/fatal-radiation-in-1-nanosecond-t%C5%8Dkaimura-nuclear-disaster-explained-dde7757e102d
本文基于創作共享協議(BY-NC),由 tamiya2 在利維坦發布
文章僅爲作者觀點,未必代表利維坦立場
加星标,不迷路
往期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