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個虛構的故事,我們找到了兩個中學生,記錄了一段關于他們的真實經曆。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文中人物均為化名,部分遊戲也做了匿名處理。
隻能玩 14 小時
1 月 9 日,晚上 6 點。
特特歎了口氣。她的手機從下課起就一直在響,那是朋友們在議論遊戲限玩的事。半天前,"2023 年寒假暨春節假期前後未成年人遊戲限玩通知 " 在班上傳遍了,按照通知裡公布的那張日曆,從 1 月 13 日到 2 月 5 日的 23 天中,他們有 14 天可以登上遊戲,每天玩上那麼 1 小時。
未成年人隻能在寒假中的 14 天裡登錄遊戲
" 真霸道!" 有人在說," 寒假裡為什麼隻有 14 天能玩?" 即使隔着屏幕,特特也能感覺到同學們的怨氣,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一句接一句地重複通知裡的話,不時地加以歪曲或嘲笑。
在特特所在的高中裡,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手機。自從 12 月中旬學校宣布開始放假、所有線下課轉為網課時起,特特就再沒面對面見過班上的同學們,他們隻在班級群和私下建的遊戲群裡說話,話題大多是一些新近從網上聽到的新聞、學校最近的安排和周末要怎麼玩遊戲。如今,這些話題統統被 " 寒假隻能玩 14 小時 " 的驚歎取代了。
驚歎來自一個男孩,他是特特班上的 " 霸王 ",名叫馬超。馬超之所以被稱為 " 霸王 ",是因為他有一種氣質,特特和她的小姐妹們私下管這種氣質叫 " 盲目的力量 "。意思是馬超想要什麼,沒有什麼能阻止他得到,就連他自己也阻止不了自己,尤其是當他想要玩手機的時候。
馬超自己沒有手機,所以他喜歡問同學 " 借 " 手機。特特就被馬超借過手機。手機回到特特手裡的時候,散發着一股混合了汗水和口香糖的味道,特特感覺有點别扭,但她沒說什麼,因為每個人在被要過手機後都沒有對馬超說什麼。
這個她有點害怕的人,平時沉默寡言,忽然在遊戲群裡喊了一句:" 隻能玩 14 小時啊!!" 特特仿佛可以感受到那股盲目的力量被另外一股更大、更莫名的力量推回來後的怒氣和不甘。暗自興奮之餘,特特開始好奇,是什麼樣的消息讓 " 霸王 " 如此激動。
特特打開手機,點進朋友發來的鍊接——都是關于遊戲限玩的新聞的,同時,群裡越來越多的人在發 " 我們到底能玩多久 " 的消息。随後,那張限玩日曆被反複重發,特特盯着圖片,陷入了沉思。
本來,按照特特的想法,從 1 月 13 日這天開始,她将要從冗長的網課中解脫出來,每天多睡 3 小時,玩一會她喜歡的音遊,畫半天畫,再在晚上和好姐妹玩 1 小時《光遇》——這是特特已經在心底想象過無數遍的寒假生活,她覺得,對于一個像她這樣的高中生來說,大部分時候," 時間 " 并不是個完全屬于她自己的東西,總有許許多多的人在盯着她的那份時間,想要争奪、支配這些時間。隻有在寒假中,她才能找回一點點的主動權,把時間花在遊戲或者繪畫上,享受理應屬于自己的東西。
當然,去年的寒假也有同樣的限玩日曆。但那個時候,特特的自我意識尚未如此蓬勃,她隻能模糊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被拿走了,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于是順着父母的安排,懵懵懂懂地度過了初三的寒假。
盯着那張白綠相間的日曆,特特拿出自己的筆記本。她開始重新規劃寒假的遊戲安排。
被特特反複揉捏過的筆記本
本該有的時間被奪走了
馬超說完那句讓整個班級議論紛紛的話後,就關掉了微信。
在馬超眼裡,面對既定的事實,再怎麼嘲笑或者是抱怨都隻是浪費時間。他懶得和那些亂糟糟、還沒長大的小孩們為伍——因為一些原因,盡管還在上高中一年級,但他已經 17 歲了,離成年僅一步之遙。
比同班同學大一歲,這帶給了馬超更強的自我意識,卻帶不來更多的遊戲時間。他不能比他們多玩一會,甚至一分鐘也不行。馬超的不滿就來自于這裡,他覺得自己足夠早熟了,不應該被劃入同齡人的行列。
馬超偏愛玩一些遊戲。他覺得很多遊戲讓他能進行一些 " 比較成熟的社交 ",他也喜歡和成年人待在一塊。在遊戲裡,他覺得自己是被那些成年人當作同類對待的——不是小孩,也不是性格有問題的人。
馬超之前休學過一年。14 歲的一天,他在學校早讀,翻來覆去地背《論語》裡的 " 學而第一 ",擡頭看見門外自己的叔叔和班主任在說話,過了一會,他被喊出教室,上了叔叔的車。車上,叔叔告訴他,他的爸爸因為抑郁症去世了。
按照馬超的回憶,爸爸消失得非常幹脆,前一夜還在警告他 " 感冒藥多吃有副作用 ",後一天就幹幹淨淨地走了。" 幹幹淨淨 " 這個詞在馬超嘴裡講出來,像是在說 " 平平淡淡 ":他的爸爸收拾幹淨了自己房間,然後上山,在山上衣服整潔地離世。之後,他爸爸連同爸爸的住處也被叔叔迅速、幹淨地處理掉了,人送去火化,房子租出去,東西全部扔掉,家人們生怕留下一點能喚起對死者回憶的東西,害怕那些東西引得自己悲痛。
等馬超趕回家,看到的一切都是幹幹淨淨的,行李被打包好了,全家人打算一塊搬家到新的城市。
爸爸生前的房間
從爸爸的葬禮到搬家的整個過程,馬超都沒被允許參與。甚至連爸爸在 " 山上去世 " 這一細節,也是一年後,馬超從爸爸朋友的嘴裡偶然問出的。
馬超問,為什麼沒人告訴他那些細節,對方告訴他:" 你畢竟還沒長大。"
沒有長大,就沒有發言權,沒法參與到任何事情中——這是馬超的成長中被不斷強化的認知。帶着這種認知,馬超努力讓自己快速成熟起來,他要占據爸爸死後留下的空缺。他不花媽媽的錢買手機,不浪費時間考慮在自己在同齡人眼中的樣子,隻花最必要的時間滿足自己學習之外的渴望。
這個渴望被馬超概括為 " 想要獲得認同 "。
遊戲中,馬超用得最順手的角色和他的名字一樣,是 " 馬超 "。在遊戲背景故事裡,這個角色是一名被迫逃離故土又以複仇的形式歸來的戰士。馬超喜歡用 " 馬超 " 擊敗那些不可一世的大人,雖然平時沉默寡言,但他願意和那些被他擊敗後,仍然欣賞他遊戲水平、稱贊過他的人聊天。
就這樣,馬超在遊戲中認識了一些朋友,他們性格成熟穩重,大多有着完整的家庭和穩定的職業。這些人願意把屏幕另外一邊的馬超當作大人看待,能夠在聊天中包容他表現出的暴躁,并給他一些關心和幫助,也允許他回報一些稚嫩的關懷。
2022 年 8 月的一天,馬超在一次遊戲中認識了老馬,從老馬那兒,馬超知道了有一種病叫作 " 躁郁症 " ——老馬自己患有這樣的疾病,他在廣州當遊戲策劃,靠每個月從網上買的處方藥自我治療。老馬大多數時候都很沉默,但在遊戲中精神飽滿,待人和善,出口成章。最初,就是老馬身上的這種激情吸引了馬超,馬超憑直覺意識到老馬可能是和他 " 相似的人 ",他們加了好友,在遊戲裡聊了很長時間。
馬超問老馬:" 我為什麼在爸去世的時候哭不出來?"
老馬安慰馬超:" 這不是你的錯。"
當我問馬超,能不能和老馬聊聊時,馬超沖我苦笑了一聲,說:" 老馬不會回你的。"
有那麼一段時間,馬超和老馬建立了遊戲裡的某種默契:馬超每個周六用同學的手機上線,和老馬玩半小時遊戲,再和他用遊戲内的聊天頻道聊一些最近心裡的想法。馬超自己沒有手機,所以他們的交流僅限于遊戲内。在家裡,馬超也用電腦和老馬聊過幾次,但平時老馬總是沉默居多,大多數時間裡,馬超隻能看着自己打出來的消息孤零零地待在兩人的聊天框中。
老馬很少在微信上回應馬超
按照馬超的計劃,寒假裡,他和老馬玩遊戲的時間能最大程度重合。他有很多話想對老馬說,他想知道老馬的看法,希望這些事經由老馬的叙述後,自己也能用一種相對輕松的視角來看待世界,因為他自己總是把一切看得太過嚴肅……又也許,他隻是覺得和老馬玩遊戲特開心。同時,他有一點點擔心老馬的精神狀态,想多和老馬說說話。他說不清究竟是為了什麼,能肯定的是,寒假和老馬玩遊戲是件很重要、嚴肅的事。
1 月 9 日,馬超第一時間看到了未成年人遊戲限玩通知,看到通知的那一刻,一種自己的東西被奪走的失落感如黑夜般襲上他的心頭。他沒有躲閃逃避,盯着日曆,他決心要想辦法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時間。
沒法一起飛翔了
1 月 11 日,特特一整天都對着自己的筆記本塗塗改改,一番修改後,她重新規劃了自己的寒假。在不允許上線的那些日子裡,原先她計劃每天晚上玩《光遇》,現在被迫改成了看相關的遊戲視頻,原來玩《喵斯快跑》的時間,被迫改成了隻聽曲子。
特特常看的《光遇》遊戲視頻
為此,特特到處打聽有沒有合适的主播可以看,她平時看的主播少,所以到遊戲群裡問同學:" 有沒有厲害又搞笑的遊戲主播?想在玩不了遊戲的時候看看!" 這句話像是一陣飓風,在同學中掀起了新一撥讨論。很快,有人提出了幾個名字,都是抖音上人氣很高的主播;有人叫特特求求家長,讓爸媽登錄遊戲,她在一邊觀看或者上手玩會;還有人邀請特特去他家玩電腦上的單機遊戲。特特一一記下這些建議,但在她的心底,還是隐隐覺得失落。
在特特看來,這些建議給出的都不過是替代品。她想要用自己的賬号,登錄自己喜歡的遊戲,在自己選定的時間段遊玩。說到這一段的時候,特特用了一連串的 " 自己 " 向我強調她想要的是什麼:不僅要能玩遊戲,還得能體現足夠的自我意志。同學們給出的替代方案,或多或少地包含了一些依靠他人的部分,特特既不想要去别人家玩遊戲,也不想哀求爸媽。最後,她還是隻能把 " 看遊戲視頻 " 寫在筆記本上。
想玩遊戲的渴望也許能通過看視頻來暫時安撫,可許多東西是無法替代的,比如友誼。特特喜歡一個人玩音遊,但更喜歡和好朋友文文一塊玩多人遊戲。被疫情和網課困在家裡不能出門的時候,遊戲是她們彼此維系友誼的橋梁,借由遊戲,她們協力攻克某個目标,在完成目标的興奮中,一些平時不被大人允許或是說不出口的話會被說出來:特特不會忘記和文文在遊戲裡罵欺負新手的玩家是 " 王八蛋 " 的那個瞬間,也不會忘記原本内向的文文在一次遊戲勝利後向她歡呼,告訴她兩個人是 " 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 的那一刻。
在這些時刻裡,特特感覺到自己心裡的某個部分被深切地滿足了,她成了更好的自己。
在特特重新計劃的寒假裡,除了那些遊戲之外的日程改動,遊戲内,她也在想辦法讓原來的安排能大緻順利地進行。比如《光遇》,特特原本打算花一半時間按照網上的攻略跑圖,一半時間用來和文文在各個風景區打卡、聊天或卡遊戲裡一些稀奇古怪的 Bug 相互惡搞。現在,她隻能選擇跑圖或者和文文在一起。
特特和文文在一塊打卡
特特選擇優先跑圖,而文文想要和特特一起在遊戲裡打卡,她們本來重合的遊戲時間由此分裂成兩段,一段在文文那兒,一段在特特這兒。
遊戲裡,跑圖是為了收集 " 蠟燭 "。特特給我看了她的筆記本,同時算了一筆賬,按照她在筆記本裡畫出的最佳路線,1 個小時可以跑到 20 根蠟燭,再加半小時則能有 22 根蠟燭,加上半小時的挂機操作,就可以拿 24 根蠟燭了——蠟燭是遊戲内的貨币,玩家想要什麼,就得用蠟燭去交換。
《光遇》将在寒假期間開始 " 追憶季 " 活動,有很多新的可以交換的東西。特特想要用蠟燭去換畢業禮的回憶之石和可以搭配鬥篷的小披肩——她和文文之前已經約好,要趁着寒假多打活動,在這次追憶季中 " 畢業 "。畢業那天,她們要一塊穿着小披肩配鬥篷,在天空中翺翔。
經過計算,她需要在活動結束前獲得 388 根蠟燭,但整個寒假期間,她隻能上線 14 天——而不是整個寒假的 23 天——所以她得把所有時間投入在獲取蠟燭上面。就算是這樣,特特獲得的蠟燭依然不夠兌換完追憶季的所有物品,不兌換完所有物品,就無法獲得畢業禮物。同時,如果她把時間都花在跑圖上面,那和文文在一起的時間就會十分緊缺。
特特陷入了苦惱之中。
讓時間重合
1 月 13 日。按照 " 寒假暨春節假期前後未成年人遊戲限玩通知 ",這天晚上 8 點到 9 點間,是未成年人在寒假可以登錄遊戲的 14 天中第一個允許玩遊戲的時間段。
清晨,馬超登上電腦微信,看見了昨晚同學們在遊戲群裡的讨論。馬超翻過那些在他看來亂糟糟的玩笑、吐槽和建議,找到了特特最初的發言。特特在問有沒有厲害又搞笑的《光遇》主播,馬超盯着這一行話,忽然有了點子。
另外一邊,還在睡覺的特特被一連串消息的震動聲吵醒,她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機,解鎖後,掃了一眼屏幕,最後一點睡意旋即消失在了一陣小小的震驚中:是馬超給她發來的消息。
在微信裡,馬超一反之前生硬的語氣,略帶拘謹地和特特先是道了早安,然後小心地問特特在放學以後,願不願意約個地方見面,他有些話想當面對她說。
特特趕緊聯系了文文,詢問文文的意見,在發來滿屏 " 驚呼 " 的表情包後,文文冷靜下來,對特特說:" 要小心馬超,馬超可是‘霸王’。"
另外一邊,馬超還在很有耐心地等待特特回複,他家離特特家并不算遠,隻要願意,十幾分鐘就能跑過去,關鍵是特特的态度。在等待回複那半天裡,馬超不安地回憶他過去和特特說過的話,他頭一次如此在乎自己在同學眼裡的形象。遺憾的是,這種形象無論經過記憶的多少美化,都不能算是好的。
" 有求于人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不好。" 馬超的語氣裡有些苦澀。
到了下午,馬超終于收到回音,特特答應和馬超見面,她把地點選在了她家附近的一間冰淇淋店裡。馬超第一時間給老馬留了言,約他晚上 8 點在遊戲中見面,然後給特特發去感謝的表情,表情是一個小人對着屏幕 180 度地鞠躬,在他心裡,這是線上表達謝意最隆重的方式。猶豫了一會後,趁特特還沒回複,他再補上了一句 " 對不起 "。對馬超來說,這句話沒有具體的因由,隻是一種模糊的歉意。
特特收到馬超的消息後,考慮了一會,關掉聊天框,給文文留了言:" 你把零花錢取出來,轉給我吧,我去見馬超了。"
晚上 7 點,吃完飯,兩個人在約好的地方見了面,馬超給特特買好了一杯冰淇淋。特特落座後,馬超終于講出了他的計劃:按照遊戲中的防沉迷機制,未成年人想要和成年人組隊,隻能在晚上 8 點到 8 點半之間。8 點半以後,未成年人便無法和成年人一起組隊,隻有未成年人之間還能組。所以,馬超找到特特,是為了借用她的賬号,交給老馬,以未成年人身份登錄。這樣,馬超的 1 小時遊戲時間和老馬就能完全重合了。
特特請我在同一家店吃冰淇淋
特特一臉嚴肅地聽馬超講完計劃,她點點頭,然後告訴馬超,她同意幫忙。同時,她也有一個條件:為了把她的時間從跑圖中解放出來,也為了能從《光遇》的追憶季中順利畢業,她和文文打算用零花錢去買一些蠟燭,但是未成年人防沉迷機制中有對充值金額的限制,她沒法一次性充太多的錢。同時,她也不願讓自己給遊戲充值的事被爸媽發現,所以,她想要馬超登錄《光遇》,給她和文文買禮物,她們回頭會把錢轉給馬超。
馬超認真聽完了特特的話,同意了。
晚上 7 點 58 分,特特給馬超截了自己賬号的二維碼圖、轉了錢,馬超用特特的手機登錄了遊戲,選了特特指定的禮物發給她們。然後,兩個人各自登錄了自己喜歡的遊戲。那是冰淇淋店裡最熱鬧的時刻,取冰淇淋的人們喧鬧着從他們桌邊走過,但他們的心思集中在各自遊戲裡。馬超向一周未見的老馬說起寒假的打算,他想用自己攢的錢買個手機,老馬幫他分析什麼機型最适合;特特和文文則坐在遊戲内的長椅上,興奮地聊着将要到來的追憶季活動。時間像流水,走得飛快。
在臨分别的時候,馬超和特特已經約好,周末要繼續來店裡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