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
昨晚金 | 馬開獎,新晉最佳影片——
《石門》。
△ 導演大塚龍治、黃骥
這也是時隔五年(《大象席地而坐》),再一次有大陸影片摘得這個獎項。
一部講述我們真實社會的電影:女性、疫情、家庭、錢 ……
一部我們無法期待在影院看到的電影。
今天 Sir 重新發寫過的這一篇。
她的生猛,沒有被隔離——
石門
越來越頻繁的女性題材,有的已經出現了套路化——
人均拽姐,職場精英,不婚主義。
迎合觀衆的想象。
本質上,成了甜寵劇後又一種專供女性的偶像劇。
而《石門》的導演黃骥,從自身經曆出發,用鏡頭把觀衆一步從懸浮的理想主義,拉回最真實的中國。
直面那些最磨人的困境,對觀衆下一劑猛藥。
但這部 148 分鍾的電影,隻用一個女孩不到一年的生活切片。
就能讓所有觀衆,觸及到所謂女性題材,屬于中國最堅實的部分。
01
姚紅貴飾演的女主有三個名字。
在家人面前,她叫林森。
正在一所高校的空乘專業學習,爲了在畢業之後,加入大的航司,去看看外邊的世界,男友出錢給她報名了英語培訓。
所以電影一開場,是一個非常西化的場景:
英式電話亭,美式大 house,草坪上的聚餐派對,純英文的交流與社交。
互相之間談論的,是未來和理想,是澳洲和英國。
看起來前途光明一片?
而在另一邊。
她化名 "小雨",各種做線下兼職,打零工掙錢。
給珠寶店開業典禮當迎賓。
在商場當售貨員,在展台推銷産品。
甚至去從事一些地下産業。
爲什麽這麽拼?
因爲原生家庭。
父親殘疾,經營一家中醫診所;母親做微商,深陷其中。
但這個有點根基不牢的家庭,卻因爲一起醫療事故,造成了一個顧客流産,面臨巨額索賠。
而這筆債務,最後給到了林森第三個名字——
銀芳。
因爲意外懷孕,男友不想要孩子。
林森也不想去做手術。
正好。
母親想了個招。
她帶着林森上門找債主談判:
家裏沒錢賠,但正好林森懷孕了,我們可以賠一個孩子。
可以化名銀芳(流産的女顧客的名字),生下的孩子歸債主所有,以孩抵債。
可能有人會問,這不是賣孩子麽?
這不是違法麽?
但在法律之下,社會往往有另一套隐秘規則 ……
于是。
在獲得同意後,一個看起來荒誕的計劃開始實施。
林森的生活也由此天翻地覆——
事業上,從學校暫時休學,中斷英語培訓。
感情上,先騙男友已經做手術流産,然後找理由和他暫時分開。
生活上,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躲在診所裏,安心待産 ……
這個荒誕的計劃,就是《石門》這部電影的主線劇情。
看起來很抓馬?
可就像電影導演在采訪中所說。
電影的故事,糅合自不少真實案例。
02
按照現在流行的說法,通過短暫的 gap 一年,來解決家庭和自己的困境,這個計劃看起來也沒有那麽糟糕。
但有些河流你一旦涉足,才發現它越來越深,會沒過你,沖走你。
生育,就是這麽一件事。
它涉及到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身體、社會關系、一個嶄新的生命 ……
計劃趕不上變化。
懷孕帶來的真實的感受,讓林森越來越不認識自己。
比如胸部的脹痛。
比如體力的下降,酸痛,疲憊。
以及躲在床上被現實的獨孤與身體的痛苦雙重折磨的一個個日日夜夜。
導演用一種靜态的,寫實的鏡頭,呈現了妊娠對于女性的沖擊。
隔着屏幕仿佛都能聽到林森飽受煎熬的喘息。
但生理上的不适,還隻是第一步。
更強的刺激,是一種尊嚴上的打壓。
對于女性價值的壓榨。
林森去打零工,當模特,當銷售,當助理,都還隻是日常的勞動。
可當這些零工無法滿足她的經濟需求的時候。
她就必須付出更多。
導演在采訪中說到了本片關于女性的主題表達:
中國,女性要麽必須依靠自己的語言能力來找工作,要麽,如果一個人不太擅長語言,她們必須依靠自己的身體——比如跳舞或表演。一個沒有能力的女人隻能尋找其他賺錢的方式,比如捐卵。
電影呈現的地下産業中。
她和一群女孩被中介帶到一間房子裏,像菜市場的小白菜一樣,等候客戶上門挑選。
客戶上門之後,會詳細地詢問女孩們的年齡,身體狀況,生活學習水平 …… 還被點名要求高智商與好的基因。
注意一個細節,這裏的中介,上門的客戶,都是女性。
甚至中介都會貼心地告訴林森,你懷着孕,體檢通不過,不過你現在才一個月,建議你流完之後再過來取,對身體會好一些 ……
相信如果不是母親後來的計劃,林森肯定考慮過這個建議。
一個證明就是。
林森始終和這家中介公司保持着聯系,甚至在孕期後半段行動不便。
她還短暫給他們做兼職,協助組織女孩們去大城市做交易。
這也是《石門》狠的地方。
原來對女性的物化,不分性别,不分年齡。
電影中,林森的計劃,也差一點就成功了。
但是導演或者說是現實,還是給她加了碼。
爲了躲避閑話,被父母藏在診所裏一個人安心待産,幾乎不問世事的她,遇到了不得不出面的情況。
2020 年初的疫情。
爲了口罩,本來已經被成功冷處理的男友,不得不主動上門向家裏開診所的林森求助。
注意一個細節,電影在前半段,林森的出場,一直是靜态的中近景,在這裏,電影的第 125 分鍾,鏡頭終于給到了一次林森的特寫。
她必須直面自己的選擇。
03
但如果隻是把電影理解爲對女性遭受痛苦的悲憫,似乎看低了《石門》,也小看了導演。
導演黃骥從出道開始,作品大多都從她自己生活的周邊取材,主題也很一緻——湖南的鄉鎮農村,普通家庭的女孩,在成長過程中,遇上了現代化後,與現實社會的碰撞。
比如《橘子皮的溫度》《雞蛋與石頭》《笨鳥》,都是聚焦于女性的自我意識和性成熟,與周遭生活環境的互動。
這一回的《石門》也類似,不過視角更大。
相對于片中女性選擇的困境,Sir 更喜歡她電影中的不少閑筆——
那個歐美生活風格拉滿的英語培訓場地。
張貼着各種牛皮藓廣告的中醫小診所。
亢奮溢出的微商聚會,天台上的遊泳館,民房中的狹窄宿舍。
都是當下中國社會的真實切面。
如果看電影更細緻的話,能夠在觀影過程中聽到不少的 " 畫外音 "。
裝修聲,音響聲,電話聲,周遭各種忙碌聲,一切都來自正在發生的日常。
導演曾說她們的整個拍攝團隊簡陋到一輛大車就能坐下。
但這種 " 窮 ",反而讓電影呈現了最質樸的生猛感。
Sir 越看會越有一種恐慌。
這個離奇荒誕的故事,就是真實生活的記錄。
在不知道的角落裏,真有這樣一個女孩,在人生的關鍵節點上,遭受了命運的鞭笞。
但更讓人恐懼的是——
林森人生的逐步失控,甚至不需要多少脅迫。
她可以打掉孩子,直接回歸正軌;她可以不幫母親還債,不去摻和這場交易;她甚至在一些關鍵節點,在長達十個月的時間裏,提前退出。
從頭到尾她都是自主選擇的。
但她依然 " 一敗塗地 "。
爲什麽?
因爲這些以 " 自由 " 爲名的可選項,都包裹在生活這攤泥沼中,在你下沉的時候,隻是安慰劑。
水中月鏡中花,看得見,摸不着。
關于結局,導演早早在鏡頭裏做過暗示,也是 Sir 喜歡這部電影的地方,有很多暗喻和互文。
從開場的英語培訓開始。
你可以看到,即便是中近景,林森的表情也是疏離和困惑的——
她對于男友的安排(英語學習),對于那個走向世界的野心,并非出自真心,更像是随遇而安、随波逐流。
另一處對比也足夠直接。
英語老師們提到對未來的想象,英國和澳洲都是可選地。
可這兩個地方真正出現在林森的生活裏,是她大着肚子在超市兼職推廣日化用品的時候。
所謂的理想與現實。
相信很多人都會覺得是電影最後引入的現實疫情,中斷了林森交易孩子的計劃。
天災和不可抗力。
但如果仔細看電影,就會發現,事實恐怕沒有那麽簡單。
母女與債主商量交易的第一個場景,似乎是一家類似幼兒園的機構,這應該是債主的營生。
第二次在車上談交易的時候,注意車中間放了一個倒過來的手機,推測被債主用來記錄交易證據。
第三次是那個債主所謂的表妹,也就是流産的受害者出場,對即将屬于她的孩子信息毫無興趣,還嗆了林森一句:
你好天真
再結合債主希望林森家先養育這個孩子的想法。
完全有理由相信,就算沒有疫情中斷計劃,孩子順利交給了他們,事情也不會輕易了結。
在林森的面前,仍然有深不可測的陷阱 ……
所以。
你以爲林森有得選,實際上她早就被吃得透透的。
而她也已經猜到了結果。
與其說疫情打斷了林森的計劃,不如說疫情讓她保住了自己的孩子。
如果跳出來說,既然母親是困境的元兇,那她爲什麽不直接斷親,脫離自己的母親呢?
電影也給了回複:
在林森因爲懷孕胸部脹痛的時候。
是這個不太讓觀衆看得上的母親,任勞任怨地給她護理,教給她一些處理方法緩解疼痛。
世事、情感的複雜性,遠非嘴上說得那麽輕易了結。
《石門》的主題,其實一句話就能概括:
中國的年輕女性要付出多高的代價才能跟上現代社會發展的步伐。
前者是女性主義,後者是現實主義。
但相比較那些直白的訴苦,對歧視的大肆鞭撻。
《石門》裏沒有女人的 " 敵人 "。
而是換成了一種更溫吞,客套,虛僞,也更隐秘的惡意。
永遠感覺良好,永遠客客氣氣,永遠沒有機會,永遠密不透風。
一個小鎮出來的女孩,并沒有因爲社會大跨步前進,就獲得了更多出路。
一個沒有人犯錯的世界,卻出現了積重難返的結局,必然指向的是世界本身也出了問題。
電影的結局實際上一開始就做了結束語:
一扇英式風格的電話亭,在一陣風之後,關上了門。
這種隐喻并不少見。
關上的,是通向更遠地方的道路,是對未來的美好想象。
但又有誰想到:
那陣風,是什麽呢?
有誰不會吹到這陣風呢?
以及,那些被一陣輕風就改變的脆弱人生,又有誰來關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