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 @視覺中國
文 | 刺猬公社,作者|陳梅希,編輯|石燦
春節前一周,劉斂給我看了她浏覽器的網址收藏夾,最新的兩個網址,分别是雅思報名網站和 " 勞動仲裁網上預約申請 "。
圖源受訪者
發年終獎的日子近在眼前,但劉斂實在熬不下去了,她打算申請出國,繼續研究自己感興趣的方向,徹底離開互聯網行業。沒想到口頭提出離職想法後,公司不給任何交接時間,一心隻想着催她在過年前離職。
工作七年,輾轉三家知名公司,劉斂終于有勇氣說出 " 欺人太甚我就去勞動仲裁 " 這句話。
她找律師朋友打聽過,如果申請勞動仲裁,她有機會拿回部分年終獎。劉斂的态度很強硬:" 讓我好好把需求做完,業務交接完,好聚好散當然是最好的。要是他們把我逼急,我就去勞動仲裁,反正我也不在這行混了。"
" 不在這行混 " 是底氣的來源,更多需要繼續在這行混的人,隻能接受系統裡的每一次風暴。
職場裡的利益——年終獎和晉升機會,通過一個名為績效的系統,看似與個人産出緊密相連,成為提在每一個員工身上的線。但實際上,能力強的人同樣會被裁員,産出多的人也可能拿不到年終獎。
風暴來臨時,隻有那根線依然生效,它拉扯着每一個系統裡的人,以未來職業生涯為籌碼發出警告:不要鬧事。
個人的努力,不一定有用
互聯網員工的入職合同裡,現金部分薪資被分成兩個部分,12 個月的基礎薪資,和若幹個月的年終獎。股票或期權另算。
各家公司年終獎的标準月份數不一,例如騰訊、阿裡、京東、百度、快手等公司為 4 個月,美團、小紅書為 3.5 個月,字節跳動、B 站為 3 個月。但想要拿到标準月份的年終獎,員工還需要滿足一個條件,達到标準績效。
這是一個充滿解釋空間的詞。
什麼算是标準績效?需要誰達到标準績效?是個人、部門,還是公司?有公司直白地在錄用函裡寫道:" 實際獎金額度基于目标獎金,根據當年度公司、部門和個人業績及當年工作時間等因素上下浮動。"
廖聞參加 21 屆秋招時曾拿到多家互聯網公司的 offer,招聘環節,幾乎每家公司的 HR 都跟他說目标獎金很容易拿到。" 有的跟我說,隻要不是幹得太差基本都能拿滿(指達到 offer 上所寫的标準月份數),有的說績效高的話遠不止(這個數),幹得一般也能拿滿。"
他和身邊一起參與秋招的朋友交流,大家或多或少都收到過類似接近允諾但充滿解釋空間的暗示。
廖聞有不少師兄師姐在互聯網工作,求職過程中,他咨詢關于年終獎的問題,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門,但都跟 HR 說的不太一樣。
有師兄告訴他,自己辛辛苦苦超額完成業務目标,但年底還是拿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績效,因為他 " 不是自己人 "。而那一年,部門系數隻有 0.5,他隻拿到标準年終獎的一半。
也有運氣好的人。廖聞的一個師姐在入職第二年就接手一個從 0 到 1 的創新項目,最後做成了,她拿到最高績效,原本 4 個月的年終獎變成了 6 個月(雖然她自己的績效系數為 2,但部門系數隻有 0.75)。
好運不會一直伴随,廖聞打聽一圈後,得到的結論是:" 好像沒聽說有誰能一直拿滿(年終獎),拿不滿才是常态。"
5 年前,還是校招生的張小忍天真地認為年終獎是一種單純的獎勵,隻要自己幹得好、有産出,就一定能獲得好的回報。
5 年後,剛剛被裁掉的張小忍坐在我對面,挨個細數自己趟過的坑,最後得出結論:" 完全靠你自己吭哧吭哧産出就可以往上走的,或者就可以拿到你應得的獎金的,真的太少了。"
一開始,她對個人努力之外的其他因素做了些包裝,例如," 現在你如果想在這個團隊或在這家公司被認可,除了要具備你自己個人的核心的競争力之外,還要具備一些軟實力,比如說你的人際關系,你在這家公司的人脈是否能支撐你在這家公司往上走。或者說能否對你的成長有所幫助?"
我問她:" 就是指所謂的嫡系?"
張小忍大笑,看着我回答:" 那我不是得描述得好聽一點嘛。"
嫡系文化在互聯網無處不在(可能在任何行業都無處不在),它經常被普通員工抨擊,也讓公司高管頭疼,但事實上,它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例如,更強的信任關系和嫡系之間的邊界要如何界定?
張小忍說,她不知道更高職級的員工會怎麼處理,她自己的經驗是找一個磁場契合的老闆。" 我發現過去欣賞我的老闆都會說一句話,你特别像年輕時候的我。說出這句話的老闆,一般就都會對你在工作上有一些濾鏡。"
對基層員工來說,個人的努力不一定有用,不僅指個人在業務産出上的努力,也包括和老闆建立信任關系甚至成為老闆嫡系的努力。
因為在大廠,基層員工的老闆,也同樣是更大老闆的下屬。一年前,張小忍還能拿到超額年終獎;一年後,組織架構調整,年終獎歸零和裁員的消息幾乎同時飄來。複雜的關系網絡裡,牽一發而動全身,風水輪流轉根本不需要十年。
比組織架構轉得更快的是行業風向。
馬二細在一家互聯網外企做工程師,除了固定的 13 薪外,公司會在年底發放年終獎,但數額不大,同事間的差異也很小。他對年終獎的話題不太感興趣,今年公司業績一般,他推測年終獎也就額外多發半個來月工資。
讓他郁悶的是公司在年前的裁員策略——隔壁項目組被整體關停,該項目的兩位工程師被裁。" 那兩個人技術能力很強," 馬二細停頓片刻,緊接着說," 我覺得比我們組留下來的小孩要強,但就這麼被裁掉了。"
類似的故事在行業裡不斷上演,馬二細逐漸明白現實的殘酷性:個人的努力和實力不一定能帶來順遂的職業生涯,在當下,它甚至不能保證一份穩定的工作。
一種獎勵,一種枷鎖
訪談裡,幾乎所有人都提到,互聯網人跳槽的時間點,會受到年終獎發放周期的影響。
因為在大部分公司,員工選擇在年終獎結算前離職,等同于放棄獎金。不管之前工作完成得多出色,這筆錢都不會按月份折算給離開的人。
廖聞最終選擇進入一家近幾年發展迅猛的知名互聯網公司,理由是 " 他們給得實在太多了 "。在這家公司,他經曆兩次業務調整,半年内換了三個老闆,他稱自己 " 小小年紀飽經風霜 "。
阻止他 " 逃跑 " 的最大因素是當時近在眼前的年終獎。
" 我真的每天都在勸自己,苟住啊苟住啊,熬到拿完年終獎,要不然一年不是白幹了嗎?" 廖聞回憶起近一年前的經曆,試圖重現當時的糾結情緒," 就有兩個我在天人交戰,一個就這麼勸(我)要苟住,另一個就在腦子裡掀桌,跟我說,X(作者注:此處省略一句髒話),不幹了。"
廖聞習慣一邊說話一邊捏桌上的奶茶吸管包裝紙,開始隻是把它搓成條,聊到後來,包裝紙被他搓成一個個小球。
2022 年春天,廖聞終于拿到他人生裡的第一筆年終獎,還算豐厚。
年終獎到賬的第二天,他開始改簡曆,尋找跳槽的機會,最終在兩個月後順利離職。回顧這段經曆,他總結道:" 還是因為剛出學校,臉皮薄,我後來聽朋友說,他有一個隔壁部門的同事,上午年終獎到賬,下午就跟老闆提離職。(下一份工作)肯定是提前就找好的。"
也有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例如早早把仲裁網址收藏好的劉斂。
她放棄的不是年終獎,而是這個行業。不再留戀的理由有很多,其中最核心的一條是她近距離觀察到部門 leader 的生活,意識到這不是自己所期待的,何況 " 我也不太有機會坐到他那個位置了 "。
劉斂的灑脫存在前提條件,她沒有經濟壓力。雖然還不到幹不下去就要回家繼承家業的程度,但家庭的支持足以讓她在 30 歲的年紀換一種活法,她反複提醒我說:" 我的案例可能不具有代表性。"
拿完年終獎,才是員工的主動離職高峰期;而發年終獎前,則是公司的裁員高峰期。
用裁員補償替代年終獎,用一筆錢完成兩項目标,是企業管理者在降本增效道路上打好的小算盤。此時,年終獎搖身一變,成為握在公司手裡的籌碼,甜美但帶着獠牙。
陸強心的同事則在年前經曆了一場以年終獎為主題的談判。"HR 告訴她,她的年終績效是 C,接受裁員的話能拿到 N+1+1.5,說讓她别掙紮了,績效 B 的人也隻比她多半個月。我是聽說的,原話可能不是這樣,大概是這個意思。"
在這串數字裡,N 是指她在這家公司工作的年份,1 個月工資是法律規定的裁員最低賠償金額,1.5 個月工資是公司給她的年終獎。而在入職合同裡,目标年終獎是 4 個月工資。
1.5 個月和 4 個月相比差距不小,但這樣的處理方式,在不少從業者眼中已經 " 稱得上仁慈 "。
張小忍所在的部門,選擇在公布裁員名單前,先公布今年全員沒有年終獎。公司給的信号很明确——拿賠償走人,别惦記年終獎了,大家都沒有。
裁員談判時,有 Hr 給出階梯式裁員補償方案,員工越早簽署協議,能拿到的補償款越多。如果當天簽字,可以在 N+1 的賠償基礎上多拿半個月工資。
有人吐槽,類似的裁員策略像是一場直播帶貨,用數額遞減的賠償方案制造出争分奪秒的裁員氛圍,好像晚簽協議就會吃虧,搶不到 9 塊 9 包郵的特價商品。
困于年終獎,更困于沒有年終獎
接二連三的壞消息和 2023 年一同到來,張小忍在新年伊始過得很不快樂。
踏入互聯網第 5 年,張小忍連續幾次獲得高績效,在年底拿到超出預期的年終獎,她以為自己找到了職場的節奏。直到一盆冷水澆到腦袋上。
原本樹立起來的自信,瞬間被自我懷疑替代,腦子裡隻剩下一個問題:" 還是有留下來的,為什麼留下來不是你?你還是會産生懷疑。"
跟張小忍見面時,距離她得知裁員消息已有大半個月,在她身上已經看不到陰霾,渾身洋溢着一股 " 老娘要歡歡喜喜過大年 " 的氛圍。
我問她這種轉變的原因,她回答說:" 現在反應過來了,覺得還可以看看外面的廣闊天地,說不定過兩年 XXX(指裁掉她的公司)也不行了呢。能拿錢走未必是壞事,你想,現在這個業務連年終獎都發不出來了,對留下來的人其實也是一種折磨。"
陸強心屬于張小忍口中 " 留下來飽受折磨 " 的人,雖然他們不在同一家公司,但幾乎在同一時間經曆部門裁員。
部門裡有同事相繼被 " 請走 ",她盤點來年既沒資源又沒指望的業務,時不時會蹦出一個念頭:" 要不給我發個大禮包(指裁員補償)吧,我直接跑路。"
但刀最終沒有落到陸強心頭上。
兵荒馬亂的裁員期結束了,趕在農曆新年前,部門負責人和團隊裡剩下的人溝通年終績效。離開的人帶着裁員補償,陸強心則用一個不高不低的績效拿到标準月份數的年終獎。
在大公司,裁員已成為一種常規的管理手段,它不一定發生在公司撐不下去的時刻,盈利頗豐不代表不會裁員。
我無法理解許多互聯網公司一邊裁員一邊招聘的行為,于是詢問廖聞。在行業裡摸爬滾打一年半後,他以過來人的口吻向我解釋:" 裁掉貴的招便宜的,能賺錢的業務線招人,不能賺錢的業務線砍人呗。"
每個人腦袋上都頂着一串無形數字,那是公司為他标注好的價碼。工資、年終獎、股票都是價碼的組成部分,公布财報時,這些數字最終彙聚在成本一欄裡,組合成一個更大的數字。
到另外一些時刻,它們會變換身份,成為被降的本和要去的肥。
績效、裁員、年終獎,在行業裡屬于敏感話題,為避免惹來麻煩,受訪者們自然是要匿名的。訪談結束,我問張小忍:" 你要給自己取一個什麼樣的化名呢?"
她琢磨一會兒,問我說:" 我能不能就叫忍者神龜?我覺得我最近一段時間的狀态挺像忍者神龜的。"
雖然這個提議很有趣,但我還是建議她再考慮考慮。" 你想,讀者會在稿子裡讀到很多奇怪的東西,例如‘忍者神龜通過小道消息聽說部門沒有年終獎’,還有‘忍者神龜的同事也沒有幸免’之類的。"
張小忍笑得很開心,就像她說的那樣,最 emo 的時間已經過去。沒有年終獎已成事實,裁員名單也已塵埃落定,懸在頭上的刀最終落下,被裁掉的人反而成為辦公室裡最輕松自在的一股 " 勢力 "。他們按時上班,按時下班,絕不多呆一分鐘,整理交接文檔成為僅剩的工作。
" 就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嘛。" 張小忍給我描述辦公室裡最近幾天的場景," 我們還會跟剩下的人開玩笑說,你們要堅持住哦。"
原本私交不多的同事,也因為一起遭殃而熟絡起來,大家一起喝奶茶,約着下班聚餐,讨論簡曆怎麼改,聊以前各自被哪些公司坑過。
笑過之後,張小忍還是沒有放棄忍者神龜的意象。她一邊拆解着這四個字,一邊詢問我的意見:" 那叫就叫神龜?神小龜?小神龜?"
我們決定給它加一個看起來很正常的姓,效果讓張小忍非常滿意。" 欸,張小忍是不是不錯?張小忍?張神龜?哎呀你看着選吧,這幾個都行。"
沒有人愛當忍者神龜,但賭上自己未來的職業發展去對抗公司,更是艱難的決定。敢于說出 " 大不了去勞動仲裁 " 的劉斂很清楚,她的底氣來自離開互聯網行業的決心。對大部分留在行業裡的普通人來說,他們擔心影響下一份工作的背調,也擔心牽扯太多精力——冒險不是可選項。
年終獎的故事被留在虎年的最後一天。(部分公司年終獎在年後發放,留下一些番外。)
忍者神龜們,則希望能在兔年過得順利。順利地找到新工作,順利地晉升,最好能順利地拿到下一份年終獎。
畢竟在龜兔賽跑的故事裡,是烏龜堅持到了最後。
(廖聞、張小忍、馬二細、劉斂、陸強心均為化名。為保護受訪者隐私,部分個人信息已作模糊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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