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來無事,重看《老友記》。
實在不幸中招,各平台引進後大動手腳。
除開貫穿十季始終的百合線被咔咔剪掉。
更顯鬼斧神工的是字幕組翻譯:
比如将 Condoms(避孕套),譯為 " 計生用品 "。
又如将 Multiple orgasms(多重高潮),譯為 " 女人有說不完的八卦 "。
據統計,全劇删改達 200 多處。
凡提及性時,必顧左右而言它,好似燙嘴。
不敢直譯,拐個山路十八彎然後不知所雲。
我常說,氣候是一體的。
翻看去年國産劇中親密戲,套路如出一轍。
鏡頭推近,男女主擺頭對臉,止于嘴對嘴。
上《蒼蘭訣》下《星漢燦爛》
而院線片中,情欲戲也近乎絕迹。
關于性,态度兩端:
要不含羞帶怯,天然帶着恥感;
要不慣性凝視,徒增低級笑點。
可明明我們有過最頂級的情欲戲。
雖然已過 30 年。
今天便将它翻出,細細打量一遍。
「青蛇」
1993.11.04
很巧。
《青蛇》誕生同年,王小波曾發一篇文。
标題為" 擺脫童稚狀态 ",并批審查" 性在中國人生活裡是很重要的事,文學不能回避它,社會學要研究它,電影要表現它。"
《青蛇》放當時,是百花争豔中的仙葩。
放今天,卻是絕對超前的異類。
它對欲的坦誠,已屬膽大包天。
它對性的深究,才是離經叛道。
性起
徐克選角,幾經輾轉。
最後定下,青蛇與白蛇,張曼玉與王祖賢。
她倆的欲,絕不在凹凸曲線,而在身段。
蛇化作人,尾分兩足十趾,初學走路,便 " 扭呀扭 ",腰身聘婷,團扇搖擺,勾得路人癡傻看呆、兩船相撞。
現今,内娛女星的 " 性感 " 不敢外放。
于是創出個新詞兒叫" 純欲 "。
尤其小花,千人一面,挺沒意思。
到了戲裡,85 花的 " 性感 " 也捉襟見肘。
要麼虛,比如《夢華錄》中的劉亦菲。
做做樣子。
要麼膩,比如《愛的二八定律》中的楊幂。
做作樣子。
反觀《青蛇》,性感如發乎于身,本能般自然。
張王二人戲中初亮相,匍匐在屋頂,人身蛇尾。
相依相偎,耳鬓斯磨。
雨也因此變得黏膩多情,看得人口舌發緊。
内娛女星缺乏性張力,男星更甚。
演來演去,隻剩 " 霸道 " 一種解法。
一舉一動都透露着:
" 丫頭,是我,你不滿意?"
" 怎麼,這還拿不下你?"
所以才出了《東八區的先生》這種油尬油尬的怪物。
《青蛇》中兩蛇絕色,法海也不落下風。
年僅 21 歲的趙文卓。
少年臉龐,成年肉身,滂沱欲念配一把地老天荒的禅杖,越是禁锢,破戒時才越撓心。
法海比青蛇白蛇出場更早。
踏入風雨竹林深處,見到村婦赤裸産子,便往後一退:
" 阿彌陀佛,佛門要緊守色戒。"
再轉一幕,他佛前打坐修行,腦海中閃過村婦的胴體。
無數長尾巴的光頭小妖湧來,嚷着:
" 我們心有法海,我們都是法海。"
尤其後半句,喻意不言自明。
法海滅欲粗暴,将小妖們又殺又燒。
才覺是場夢。
待心下平靜,起身拜佛,蒲團卻起了火。
啊,欲火焚身。
徐克有時并不直給。
起火的蒲團,決堤的洪水,冒起的水泡 ......
他将 " 欲 " 籠一層紗,蓋一層網,綽綽約約可見,似近似遠可摸。
反添躁動,反增難耐。
欲海難渡。
當許仙被法海綁去落發出家。
他掙紮不願,喊道:
" 沉迷女色我願意。"
這話說得真心,其實俺也一樣。
隻是想起《偉大的願望》改名《小小的願望》上映。
這部翻拍自韓國的性喜劇,卻通篇不能提性。
此段被删
而出現在預告片中的台詞也在正片中被改為:
" 我想談戀愛。"
盡管原台詞是整個故事的題眼。
唉,有何不可說呢?
性相
最愛徐克拍女人,因為他最不同。
姜文拍女人,是将女人标作蕩婦或神女,以《讓子彈飛》為例,就是劉嘉玲與周韻兩人所飾角色。
張藝謀拍女人,愛将民族性與社會性付諸女兒身,總是沉重難有暢快時刻,比如《金陵十三钗》。
陳凱歌拍女人,是将女人送上羅曼蒂克聖壇,男男女女都是承載他幻想的容器,最典型如《無極》。
女人是他們的客體,或敬或愛。
他們的鏡頭也與女人保持距離。
《讓子彈飛》
徐克拍女人,是鏡頭貼吻于身。
你自騷情,縱容你至極盛極衰。
又恰逢張曼玉與王祖賢真絕色,眼神帶鈎,呼風喚雨隻為勾引,許仙便栽了,法海也守不住了。
不可否認,很多電影中也有女性欲望刻畫。
但更多時候。
女人的性相之于電影,隻為點綴情色奇觀。
《劍雨》
《青蛇》不同,它要聊就聊情欲本身。
那夜,青白在屋頂化成人。
瓦縫透出亮光,屋裡是尋歡作樂的男女。
小青掉到屋裡,堕入宴舞
白蛇滑下屋頂,尋覓情郎。
就是從這一刻始,青蛇與白蛇分了兩道,一個在蛇性中呆立打轉,一個奔赴凡間求世俗恩愛。
青蛇修行五百年,白蛇修行一千年。
兩蛇在紫竹林相伴五百年,已像雙生子。
所以分了兩道,仍有共感。
白蛇與許仙歡愛,青蛇就定定地瞧,滋味也嘗到,隻是不盡興。
青蛇與法海雙修,白蛇也感應到。
白蛇太像人。
白素貞愛許仙,是先瞧上皮囊,一眼定情。
她告訴小青:" 情要從一而終。"
情太濃了,就是谄媚。
為許仙攢銀子、賺名聲、生孩子。
不求他功名,也不敢攔他仕途,總歸依他順他。
無可救藥地獻身,一本滿足地裝傻。
黃霑為主題曲作詞:
" 與有情人做快樂事,别問是劫是緣。"
情因欲始,欲因情盛。
欲是情的前戲,情是欲的後曲,不可分離。
青蛇學姐姐去做人。
輕而易舉勾上許仙,不是稀罕,隻因好奇。
而許仙是命運荒蕪暗淡的俗男子。
他愛白蛇柔情萬分,也愛青蛇嬌辣鮮嫩。
青與白是他意外得寶,也是他的在劫難逃。
很難想。
如果《青蛇》上映于今日,會遭受怎樣的道德屠戮?
白蛇是戀愛腦殘,青蛇是綠茶小三,許仙是出軌渣男,所謂情欲更是有傷風化,教壞小孩。
絕不附和這低能标簽:
道德标準是時代思維的局限。
而藝術不争此時此刻的輸赢。
性滅
片首,法海站定,看向人間,忙忙人海,個個是醜态。
他卻還認清規戒律,說人妖有别,維護萬物等級秩序。
以性為載體,以欲為介質。
秩序的謊言露出馬腳。
所謂等級可笑可笑啊。
片尾,法海再次看向人間,洪水滔天,天地萬物失色于兩個蛇妖。
青蛇與白蛇如往日般親昵缱绻。
白蛇産子,突然惦記她的相公,求小青去救。
張曼玉那張瞬間哀傷的臉好美。
她問姐姐:
" 好的,我去救他,你說人間友情,我們妖就無情?難道我們兩姐妹五百年的情不是情麼?你有沒有把我當人考慮過呢?"
小青找到許仙時,他已心甘情願落發。
小青刹那流下淚。
她曾經想弄懂什麼是七情六欲。
見白蛇哭,她學着哭卻哭不出來,白蛇勸她:" 做蛇也好,等你知道的時候,你會好痛苦的。"
現在她知道了。
她對許仙恨道:" 你出賣了我們。"
人妖有别,青白不服,許仙認了。
怎不哀戚?
小青将兩把劍插向許仙,一把是白蛇的劍,一把是自己的劍。
辛曉琪的歌聲恰時響起:"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緣生緣死,誰知誰知?"
雷峰塔倒,白蛇壓在底下,成了西湖癡情傳說。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鬓又成霜?
昨宵紅燈帳底卧鴛鴦,今日黃土隴頭送白骨。
白蛇輸了,法海也輸了。
他懷中抱着人與蛇的孩子,分不出骨血有别。
小青對法海說:
" 我來到世上,被世人所誤,你們說人間有情,但情為何物?真可笑,你們世人都不知道。當你們弄清楚了,也許我會再來。"
法海第一次喚了她:" 小青。"
小青隻冷哼,然後翻身入水。
李碧華寫原作是半碗水兌一碗砒霜。
欲也冷卻,情也終了。
徐克拍出來,從頭至尾都未講迎合三觀的道理,也不灌鼓舞人心的雞湯。
隻是以困惑應對困惑。
隻是以無解疏通無知。
這是偉大作品的通性,不熱衷擺出誨人不倦的姿态。
于是。
我們重審情欲戲的丢失,親密戲的套路。
是面對人的動物性與社會性對撞的無能。
是對抗被規訓出來的恥感與壓抑的乏力。
是拒絕(或說被阻止)踏入通往人性的幽徑,時間久了,便再找不到入口。
2023/01/16
監制:探長
Supervisor: Tanz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