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天，有許多人在後台跟Sir留言。
"Sir，xxxx你看沒？"
"Sir，xxxx也太TMD好看了！"
"Sir，xxxx豆瓣開分9.5，你不寫一篇嗎？"
……
國産+動畫+素描+水墨風等等關鍵詞的組合，再加上已經被玩爛了的西遊題材、志怪題材。
竟然能豆瓣9.6，這誰敢信？
但看完後。
Sir徹底信了，也徹底服了。
在B站，該作品開頭、中間和結尾的彈幕畫風分别是這樣：
這樣：
和這樣：
Sir相信，隻需看它十五分鐘。
你也會像我們一樣，加入"語無倫次"的隊伍——
中國奇譚
B站x上美影出品的8集動畫短片。
8個獨立故事，由10位導演執導。
Sir今天先隻解析給我最多觸動的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
題材出自《西遊記》，看起來似乎隻是講了個小豬妖的故事。
而正是這隻普普通通的"小豬妖"。
讓國漫又一次"長大"了。
01悲慘世界
作為國内知名度最高的文學作品之一，《西遊記》的各類藝術形式應有盡有。
相關的"二創"解讀就更多了。
諸如今何在的《悟空傳》，田曉鵬的《大聖歸來》，戴荃的《悟空》，周星馳的《大話西遊》，都紅極一時。
但Sir可以說。
即使珠玉在前，《小妖怪的夏天》視角也足夠别出心裁。
它的主角，不是你最熟悉的孫悟空，不是取經團隊裡的任何一人，甚至不是紅孩兒、白骨精等著名妖怪。
而是一隻平平無奇的野豬精——
看到他，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麼？
好呆萌？好可愛？
但在看過的觀衆眼中，是破防與淚目。
沒辦法，實在是《小妖怪的夏天》的特點太鮮明，太容易代入其中。
這就是一隻社畜豬。
野豬精所處的浪浪山，按修煉時間分級。
最頂層是獨一檔的大王，稍次的是幾位小王，接下來則是什麼修煉三十年以上的四大聖手，以及數量不少的精怪小頭目。
最底層的妖怪，數量最多。
他們幹最多的活，吃最多的苦，挨最狠的打。
比如我們的主角野豬精，他比奔波兒灞、灞波兒奔還低級，比巡山的小鑽風還羸弱。
他和青蛙怪、烏鴉怪一樣，隻是浪浪山上最底層妖怪中的一員。
底層的妖怪就沒有用嘛？
當然不。
在《小妖怪的夏天》裡：
有用是有用，可用處有限。
浪浪山，就像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礦山。
裡面的每一隻底層小妖。
都是一塊可以被随時消耗、随時代替的煤礦。
少了他們誰，對浪浪山來說都不痛不癢。
缺了他們誰，浪浪山都可以正常運轉。
因此——
他們無名無姓，隻有代号。
修煉有成的精怪們叫野豬精時，全是代詞。
"你""廢物""小小妖怪""沒用的玩意兒"……
孫悟空打死野豬精之後，稱他為"小豬妖"，我們就姑且這樣叫他吧。
在浪浪山，被PUA是一種常态。
以熊教頭為代表的高級精怪，對小豬妖說的話，全是一個畫風。
不是威脅，"想不想活了"。
就是逼迫，"快去幹活"。
最初，小豬妖雖然累死累活，但深知來到浪浪山不容易的他，不僅全情投入，還有非常強的主觀能動性。
他發現，自己按照熊教頭的方法做出來的箭，不僅很難命中目标，射程也不遠，這怎麼埋伏唐僧？
于是創造性地給箭上加了羽毛，不惜讓同伴烏鴉怪供應，隻為了讓命中率大大提高。
箭做好了，小烏鴉的毛也拔光了，效果也顯著增強。
按道理說，為了工作，哥倆這麼拼，該得到嘉獎了吧。
但熊教頭看到後徹底怒了。
箭沒看一眼，統統折斷。
你在教我做事？給我去重做，按照我的方法做要一模一樣，不然我擰下你的腦袋
這哪裡是普通小豬妖。
不分明是遇到傻X領導的牛馬打工人，遇到不識金鑲玉創意的苦逼乙方！
努力≠回報，聽話才是kpi。
得，不讓努力就混日子呗，誰怕誰啊。
可在浪浪山。
想躺平，門都沒有。
打工人必須被壓榨剩餘價值，直至被吃幹抹盡。
而剝削的系統一旦形成，每個人，每根毛都逃不過被壓榨的命運。
底層的，為生存必須任勞任怨；
中層的，為讨好領導必須點頭哈腰；
上層的，為鞏固權力又必須反複施壓，朝令夕改……
于是，故事裡的小豬妖陷入了困惑：
等級更高的狼大人，怎麼比熊教頭還不講武德？
故事外的網友們，則仿佛看到了一面鏡子——
小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是齊天大聖。
但浪浪山社會告訴我們：呸，做什麼白日夢！
你隻是一隻最高也隻配接觸狼大人的小豬妖。
彈幕集體破防了。
畢竟，哪一個為了生活努力奔波的人，看到小豬妖的悲慘經曆能忍得住？
可實際上。
人外有人，妖外還有妖。
那個小豬妖眼中威風凜凜的狼大人，在豬八戒口中，隻是"白毛狼"。
（對，這群妖精孫悟空都不稀罕出手）
至于那位浪浪山最頂級的存在，小豬妖斷然沒資格接觸的大王，也隻是個被一釘耙秒了的三流貨色。
小豬妖自己，也沒逃過孫悟空的那一棒子……
就像那句"光是活着，就已經拼盡全力了"。
出生、成長、努力、挫敗、死亡，是每隻小豬妖殊途同歸的道路。
《小妖怪的夏天》的導演於水說。
每隻小妖怪都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故事，值得被銘記。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孫悟空（英雄）。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哪吒（革命者）。
一代人，也應該有一代人的"妖怪"（小人物）。
但。
如果《小妖怪的夏天》，隻是一出打工人的悲苦寓言。
那它最多隻能讓人們齊齊淚目，還不配被打出9.6的高分。
所以。
是時候掀開社會圖景的殼子。
深入聊聊導演鑲嵌其中的主題。
02終極夢想
動畫從不隻是給小孩子的把戲，優秀的動畫一直承擔着創作者最先鋒、最真誠的表達。
國外的。
《瘋狂動物城》講述一個充滿撕裂與對立的社會，講普通人該如何自處。
《千與千尋》則在每一個emo時刻，給你奇迹般的鼓舞。
國産的。
《哪吒鬧海》質疑傳統孝道，《大鬧天宮》訴諸反抗權威。
幼齒的《葫蘆兄弟》也沒表面那麼簡單。
任你葫蘆娃能力通天，卻也燒不熟大鍋飯，逃不過被穿小鞋，躲不了暗處潑來的髒水、射來的冷箭。
被蛇精一一擒拿。
就像《大聖歸來》的導演田曉鵬曾經說的那樣：
我喜歡的優秀動畫作品的共性：它不應該是幼稚的。好的動畫作品一樣可以探讨宏大、深邃的主題，比如愛、信仰、成長等這些人類共同的母題。
在《小妖怪的故事》裡，Sir覺得這個"母題"可以被叫做"終極夢想"。
什麼是終極夢想？
小豬妖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是在好友烏鴉怪的口中。
吃到唐僧肉可以長生不老他是所有妖怪的終極夢想
聽着烏鴉怪的描述，再想想大王畫的大餅。
小豬妖開始兩眼放光，同衆妖一起喊出了"大王英明"，并朝着喝一口唐僧肉湯的終極夢想而努力。
可在此之前，小豬妖甚至不知道唐僧是誰。
一個遙遠、虛幻，且未被證實的傳言，何以能成為底層小妖們的終極夢想？
蠱惑。
注意動畫中的一個設計：
金光。
那個小豬妖們沒資格見到的大王，在發表演講時冒着金光。
小豬妖憧憬的大王盔甲，也閃着金光。
當然還有另一股金光——
唐僧師徒四人。
在說書人那裡，小豬妖對他們的想象也是充滿金光。
在他想象中，這四人的形象和我們印象中的完全不同。
全是人形且不提。
唐僧變得白白胖胖、肥頭大耳，隻因說書人說他"眉清目秀，一臉佛像"。
居于C位的孫悟空，則手持長刀，穿着鎖子黃金甲，肩膀上還有兩把斧頭，因為"十萬天兵天将拿他奈何不得"。
孫悟空像什麼？
一個穿着大王盔甲，且金光更勝一籌的人。
這就是小豬妖所能想象的最厲害的人物。
熟悉西遊的我們當然知道這個幻想有多麼荒謬。
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
孫悟空的牽挂在花果山，豬八戒的不舍在高老莊。
小豬妖即使籍籍無名，也還是有家的。
從鎮子上回來以後，"劃水"的小豬妖沒去大王洞，而是回了一次家。
他帶了好吃的人類食物包子，調皮的弟弟妹妹搶了撒腿就跑。
媽媽則打開了話匣子。
她口是心非，說自己不想吃包子；
她興高采烈，贊小豬妖是被大王洞看上的人才，三代才出一個；
她心疼不已，問小豬妖身上怎麼沒幾根鬃毛了，是不是工作太累，還勸他多喝水……
至于小豬妖，則是報喜不報憂。
還萌生了離開浪浪山，出去闖闖的想法。
這一念頭從何時開始萌芽？
不是見識到浪浪山的虛僞，不是看到媽媽的自豪。
而是聽說書人說，孫悟空和豬八戒也是妖怪。
那一刻，他才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對于大王的金光開始祛魅。
原來，外面的世界是這般的精彩嗎？
原來，豬妖也可以降妖除魔、為民除害，成為被衆人傳唱的英雄嗎？
那我這頭小豬妖，是不是也可以？
這股念頭之所以被徹底壓實，付出行動，還有一個契機。
在埋伏唐僧當天，小豬妖朝夕相處的烏鴉怪沒能出現。
他突然發現：為浪浪山奉獻一切的烏鴉怪，被狼大人抓走的烏鴉怪，大約的确是因為一個"小錯誤"失去了生命。
一塊耗材耗盡了自己的能量，因為那碗想象中的唐僧肉湯。
下一個"隐入塵煙"的，會是自己嗎？
于是他逃離了浪浪山，還向唐僧師徒四人示警。
從那一刻起，Sir發現金光跟金光是有區别的。
一個細節——
當小豬妖奔向師徒四人，眼前的金光對身後的狼大人這種惡妖有灼燒效果。
而小豬妖則無懼，可以暢通無阻地跑路。
大王的金光也好，唐僧師徒四人的金光也罷，無疑是一種象征。
它既代表着底層的小豬妖們從未到達過那個層級，是野心，也是貪念。
金光催動着每個人去為它奔波，打拼。
更重要的是，它也是一種自省：
正如小豬妖在說書先生面前的頓悟，明白了人妖區隔不可怕，明白了隻要努力可以殊途同歸。
《小妖怪的夏天》最表層的故事是講述了打工人的苦惱。
但真正讓他獲得贊許的，是它用小豬妖覺醒的整個過程，在提醒屏幕前觀衆：
找回曾經丢失的良知，看到被低估的"自己"。我們可以這般耀眼，哪怕隻有一瞬。
03國漫崛起
在許多人眼中，《中國奇譚》似乎又一次被賦予了國漫崛起的重擔。
尤其是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爆火之後。
有一說一，Sir始終警惕這種說法。
因為我們似乎都忘了，國漫曾經從巅峰滑落并不是一個意外。
很多人都會憶往昔：
當年上美影制作出品的《小蝌蚪找媽媽》《驕傲的将軍》《天書奇譚》等動畫，在國内拿獎拿到手軟。
傳到國外，讓BBC折服，讓手冢治蟲在系列作品中緻敬，讓宮崎駿來上美影"朝聖"。
但事實就是。
上美影廠所代表的國漫的衰頹，是計劃體制轉型到市場化改制帶來的必然陣痛。
他們缺錢，缺人，缺技術，也不懂市場。
在面對真正的外力競争時，被打的毫無招架之力。
那時我們沒有市場觀念，一直都是你拿錢來我們才能拍，過去我們就隻會拍這個。突然就變成市場了，我們就傻掉了。
——《大鬧天宮》攝影、上美影資深攝影師兼攝影組組長，段孝萱
勝利大逃亡……跑到那邊做什麼呢？是幫美國和日本的動畫做代工……那邊工資高于我們的十倍。
從1992年到2002年這10年裡，中國電影市場也極其低迷，2004年上海電影院都租出去賣毛衣了，根本不用說動畫片。
……我們還是用二維技術，結果到市場上就沒有競争力了。
——《天書奇談》《邋遢大王奇遇記》聯合導演，錢運達
傳統國漫過去的崩盤，不是個别人，個别作品能夠改變的。
反過來也一樣。
如今國漫的崛起，也不是靠幾個導演，幾部作品就喚起的。
它是一個從創作者、觀衆、市場環境，上下遊産業互相作用的複雜工程。
因此，如果說崛起。
在Sir看來，2015年《大聖歸來》逆勢打破票房記錄開始，國漫就已經回來了。
之後的國漫。
論深度，有《大護法》的主動分級。
論性格，有《哪吒》的"我命由我不由天"。
論想象力，有《霧山五行》的打鬥自成一派。
以及剛剛定檔大年初一的《深海》。
這部田曉鵬導演七年磨一劍的回歸之作，隻用幾張劇照和幾張動圖就将萬千影迷深深折服。
國漫早已經崛起，還需要怎麼崛起？
Sir隻舉一個例子。
《小妖怪的夏天》結尾——
原來孫悟空聽到了小豬妖的示警，隻是将他打昏，好引出浪浪山上的妖怪。
将它們一網打盡之後，還回頭扶起了小豬妖，并送給他三根救命毫毛。
這結局很暖心。
再配合前面小豬妖和家人的溫情和幽默元素——
他和烏鴉怪互幫互助，吹水吐槽。
他即使試圖融入浪浪山很久，但能想到的最卑劣的事，也不過是搶樵夫的柴火……
這一切似乎共同描繪出閃着金光的"大團圓"。
但。
它真是這出黑色寓言的真相嗎？
不少網友也有诟病：
原因無他，隻是對于國内觀衆來說，已經見過太多電影。
在結尾用字幕結尾毀掉一部作品完整表達的情況。
與其說是吹毛求疵，不如說是某種PTSD。
當然，故事的創作者還是留下了一些可供想象的松動。
那隻水葫蘆。
結尾小豬妖被孫悟空拉起，可一旁的水葫蘆卻消失不見。
是否意味着大團圓結局隻是一廂情願的想象？
在Sir看，國漫"崛起"與否就在于這樣的瞬間。
我們都知道幼稚的反面是"成人"——
那如何定義"成人"？
Sir想起許倬雲對《西遊記》結局的解析：
求真經，真經給你是沒有字的
無定河，先死了才能過去
所有的追尋、理想、義氣、欲望，到了最後，是虛空
色即是空。
故事在結局外延伸出的"多義性"，早就了作品的"成人性"。
即使當下的表達尺度仍相當緊縮。
但真正值得國漫粉絲振奮的，恰是這些含蓄瞬間背後所展現出的多義性。
比如小豬妖那隻消失的水葫蘆。
比如第二集《鵝鵝鵝》的非常規表達，基于傳統中國散文《陽羨書生》改編，一個無頭無尾的故事。
靠着詭谲畫風，離奇故事和内在思辨探索，引起不少讨論。
更重要是。
居然有不少觀衆願意接受這個門檻——
豆瓣的評分從9.5，提升到了9.6。
這種可接受邊界，在肉眼可見的拓寬，才是對于國産創作者真正的驚喜。
Sir真心希望。
未來，有更多的人在喊着國漫崛起的時候。
可以從對單部作品的褒獎，轉型成是對整體創作者們的嘗試、實驗、努力、突破……報以信心和寬容。
給與實際的鼓勵和支持。
這樣，才不會讓當年國漫崩盤的曆史重演。
這樣，國漫才不會隻是在"崛起"口号裡循環打轉。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編輯助理：李尋歡不作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