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會不能停!》是一部慢熱的電影。
票房和口碑的增長後勁很長。截至 1 月 7 日傍晚,這部看上去成本不高的喜劇電影,已收獲 5.4 億元票房,成爲年末歲初的黑馬。
口碑也在逐漸累積,随着豆瓣上的評價人數接近 25 萬,早期關于電影結構和結局的一些差評,逐漸被觀衆洶湧的共鳴湮沒,電影評分也慢慢漲到了 8.2 分,成爲 2024 年頭一部爆款國産片。
這部電影的後勁,更在于戳中了打工人心中的癢處和痛處,前者讓人暢快大笑,後者讓人心酸不已。比如那個被反複提及的橋段:陰差陽錯成爲總部 HR 的工人胡建林,無所事事下嘗試記住所有同事的職務和名字,并主動打招呼,但無意間在這棟高級寫字樓裏引起了廣泛恐慌,正處在裁員時期的打工人草木皆兵,沒人想被 HR 點名——銀幕外被逗笑的觀衆,也不難品出這份共情中的酸楚。
過去的 2023 年,是職場話題集中爆發、高強度 " 造梗 " 的一年,從孟羽童到董宇輝,從王自如微笑到羅永浩鼓掌,從摸魚學到戒班味,《年會不能停!》讓我們看到,職場題材中蘊藏的無窮感染力和可能性。
作者 | 騰宇
編輯 | 蘇炜
題圖 | 《年會不能停!》
在電影《年會不能停!》裏,号稱企業春節的年會,更像是一個引子,引出來對職場生活的滾滾苦水——
人們難以忍受的不是年會本身,不是讨厭和新老同事聚一塊吃喝,而是對被異化的、符号化的職場環境保持着警惕。在更多時候,電影中的年會隻是表象,背後是一年又一年的來自工作本身的壓迫感,是逃脫不了的職場困境和信仰迷茫,是要面對 365 天裏一無所獲的自己。
職場生活的苦,打工人都知道。(圖 /《年會不能停!》)
所以,正因爲這種共性的存在,哪怕今年相當多的打工人沒開年會,《年會不能停!》仍能在亟須精神救贖的時刻,拍拍他們的肩膀:
" 來,我幫你講兩句吧。"
打工人胡建林,典型與非典型
大鵬演的胡建林,是打工人的一場幻夢,是理想。
他的運氣好到離奇。因爲一紙錯誤的調任令,胡建林從地方五金件廠飛升到豪華的省城總部。盡管鉗工出身的他對 HR 工作一無所知,盡管他所代表的舊觀念與新時代格格不入,但在陰差陽錯的幽默橋段、将錯就錯的利益相關者的共同推動下,胡建林僅用幾個月時間便升職加薪,實現階級躍升,從木讷淳樸的技術員變成一人之下的高管,光速達到許多打工人窮盡一生都摸不着邊的職場高度。
情節進展到這裏,是一個現代版的《連升三級》,大部分爲人稱道的諷刺也集中在這一過程中。而如果說胡建林前半段的經曆是一段傳奇,那麽結尾高潮部分就像是一場夢幻了。
大鵬飾演的胡建林,從木讷淳樸的技術員變成一人之下的高管。(圖 /《年會不能停!》)
升到職業至高點後,他整了個超現實逆天大活,先瓦解企業内部貪腐鏈條和颠覆勢力,幫大老闆鏟除奸佞,又在年會唱了首打工人嘴替 rap,抒發他們委屈憤懑的心聲。
結局有些失真。鬧完這麽一輪,胡建林榮歸工廠擔任副廠長,引領技術革新,老工友都保住了,得到了一個兼具理想主義和現實考量的完美結局。
不少觀衆覺得不過瘾?但不過瘾就對了。
胡建林這一角色,本就是負責把所有不可能發生的集于一身,用荒誕如夢境的橋段解構所謂的大廠,用最假的設定向世人描述真實:大型企業不過草台班子,加密通話不過無效黑話,中堅力量不過欺上瞞下,冠冕堂皇的計劃,不過是私欲膨脹的表達。
(圖 /《年會不能停!》)
但胡建林很真實的一點是,人有時候真的隻需要一些自己最重視的東西,有了它,就有了繼續的理由。
一個技術人員的夢想,無非有人真正尊重和在意他的技術,且願意送他回到熟悉的環境之中而已。
當然,現實中這可能比電影中胡建林的奇遇還難以實現。
三個角色,打工人的三個側面
《年會不能停!》裏的主角團是三位一體的。胡建林之外,另外兩個角色,代表了打工人的不同面向,合在一起,才觸動人。
白客演的馬傑,是打工人本人,是鐵闆一塊的現實。
他代表了社會的現實面,職場的真情況,打工人被規訓的最終結果。他自願加班,積極攬活。早沒了脾氣,更沒有運氣。
白客飾演的馬傑,代表了社會的現實面。(圖 /《年會不能停!》)
爲了保住這份工,馬傑的底線可以一降再降,讓他做什麽都行:扯謊、妥協、自我催眠、剝離人性。在長久的職場規訓之下,打工人多的是自我催眠和折磨的法子。
馬傑從一開始就發現胡建林是被錯調的,但他選擇用錯誤彌補錯誤,爲胡建林打掩護,隻求不因背鍋丢工作。保住工作是他唯一正确的選擇,以及唯一能把握的現實。他沒有胡建林好到魔幻的運氣,沒有潘怡然那種冷眼看一切的疏離和悲涼。他有的隻是攥緊當下,沒有退路。
劇情推進到是否揭發企業内部貪腐時,馬傑依然是那個最糾結的人。他不想犧牲自己去成就這麽魔幻而偉大的事情,他在意的還是自己丢了工作怎麽辦。
這個角色負責了影片裏大部分的 " 真 ",是一個天馬行空的、處處湊巧的劇情裏,是被命運瘋狂眷顧的胡建林身邊的、一個合理得讓人心疼的、讓打工人照鏡子的角色。他證明了,在高壓的職場環境中,拼命工作是證明自我價值的唯一方式,也是鉗制生命力和自我意識的牢籠。
他就是你和我。
馬傑是職場中的你和我。(圖 /《年會不能停!》)
馬傑的結局對應着他的現實訴求。他連升數級成爲 HR 高管,從一個唯唯諾諾的邊緣角色,成了有發言權的業務線領導。
隻是不知道在獲得理想結果之後,馬傑會成爲大公司裏難得的清流,還是在他曾經最痛恨不齒的莺莺燕燕裏,成爲下一個捅出大窟窿的皮特?
有時候,誰能說得準屠龍少年和惡龍的區别呢。
莊達菲演的潘怡然,是打工人裏的局外人,是一出鬧劇和悲劇的旁白。
她總是清醒,清醒得有些悲涼。她從一開始就看透了所有事:胡建林啥也不會,馬傑啥都敢忍,公司是一個在高速運轉表象下瀕臨散架的草台班子。她希望在這裏生存,卻又清楚轉正無望。自己從來都是局外人,習慣了 " 哪裏需要就往哪搬 " 的動蕩,所以有 " 公司有種炒了我 " 的決絕。
她對職場潛規則厭倦,同時對身在其中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感到十分厭倦。
電影的橋段越熱鬧,主角團際遇越離奇,越襯得一開始的潘怡然像個旁觀者。她像綜藝裏的導師,一邊用上帝視角吐槽這出鬧劇與悲劇的混合體,一邊慢慢認同和加入這個重塑職場形态的主角小團隊。
莊達菲在影片中飾演潘怡然。(圖 /《年會不能停!》)
她逐漸理解了胡建林和馬傑,看到了他們所有荒誕下留存的人性,一些她願意相信,也真正喜歡的人性。
潘怡然最後的決定,看似是三個人中最懸浮的:現實中,外包轉正非常難。而她在終于轉正的同時辭職,選擇了一份 " 繞着江若無其事 " 的自由,以及重拾死去的歌手夢的可能性。
她在片尾的曲子中彈唱," 在這個無人問津的夜 / 你是否還記得自己曾快樂 / 快樂地站在山頂呐喊 / 日出多值得。"
她可能真的能找回自己。在入世又出世之後,她成了最通透的旁觀者。
(圖 /《年會不能停!》)
《年會不能停!》,
好就好在真,更好在假
電影的底色當然是搖擺暧昧的,劇情推進全靠默契與巧合。
我們當然不可能要求一部電影去拯救和改變什麽,但它首先拍好了一個清晰流暢的喜劇故事,笑點充足、貼切、不尴尬。在很多國産喜劇片已經不好笑的前提下,它對得起近年最高分喜劇片之名。
此外,它能在喜劇外殼下羅列出種種真實存在的職場問題,這非常勇敢:買官賣官,利益輸送,權力争鬥,傾軋排擠。外行且糊弄事的領導,受歧視的大廠外包,習慣委屈求全的打工人。職場黑話,流言蜚語,潛規則,想象的敵人,結構性的暴力。
影片在喜劇外殼下羅列出種種真實存在的職場問題。(圖 /《年會不能停!》)
有些人甚至都沒有說出這些問題的勇氣。《年會不能停!》的批判并不是蜻蜓點水,而是大喇喇用天馬行空的想象解構現狀,在對既有規矩的破壞中獲得精神的重生,讓打工人在笑聲和沉默裏,尋找那個丢失掉的自己。
已經很難得了,不是麽?
《年會不能停!》是寫給打工人的一篇童話。
打工人其實知道,胡建林式的職場漂流過于奇幻,潘怡然式的自由追求過于難得,馬傑的經曆倒是挺真實,但他因禍得福的升遷,依然令人羨慕。
所以,它是童話。它幫現實中的打工人發瘋、發夢,又落回現實。童話當然沒能照顧所有現實的問題。
《年會不能停!》是寫給打工人的一篇童話。(圖 /《年會不能停!》)
廣進計劃原計劃裁掉 6000 人。胡建林憑着一股赤誠莽勇,從大老闆手裏撈回了 300 名工友。
300 名工友的工作保住了,理想主義大獲全勝。胡建林的前半生是 he,他的後半生想必也會非常滿足。
但是,剩下的那 5700 人呢?那些被廣進計劃集中約談、抱着文件匆匆離開工位的普通人呢?他們該如何度過未來的這一年呢?
(圖 /《年會不能停!》)
在電影和現實裏,他們都被隐去了。現實的殘忍之處在于,結局最壞的人往往難以發聲。
年會之後,我們依然要回到新一年的現實裏來。
鮑曼在《工作、消費主義和新窮人》中寫過工作者的異化:沒有人希望被當成廢品,周遭的人又不斷動搖自己的存在,所以還要忍受種種不公和失落,以求得到繼續下去的力量。
" 無能、懶惰的玩家必須被排除在遊戲之外,他們是這場遊戲的廢棄品,隻要不停止遊戲,不停止吸納參與者,這種廢棄品就會源源不斷地産生。"
很多時候理性是一種暴力。大公司和一切權力結構一樣,陽剛統轄着溫柔,強力的意見壓制了妥協。粗暴是結構性的,是許多人所不自知的。粗暴藏在名爲理性,名爲業務熟練、通達人情的冰山之下,藏在大家都被動接受的潛規則裏。
年會之後,我們依然要回到新一年的現實裏來。(圖 /《年會不能停!》)
從這些意義上看,董潤年和大鵬的嘗試是有意義的。我們通過一場喜劇複習了這些東西,且至少在看電影時笑得很開心。
勇敢的人是看到世界的真相之後,依然盡量看到它的閃光之處并熱愛它。如果不行,那麽也盡量保持樂觀。
一個剛剛被大廠裁掉的朋友,看完這部電影的評價是:哈哈哈,蠻好笑的。
這也就足夠了吧。
校對:楊潮,運營 / 排版:小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