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馬戲團 | 文
公元37年，羅馬帝國迎來了它的第三位皇帝，卡利古拉。他成爲後世史學家眼中的未解之謎，因爲這名皇帝在執政初期，被視爲賢君典範，廣受民衆愛戴；然而在後期，卻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暴君。
到底是什麽導緻了他的轉變？是病痛、财富、本性如此、還是曆史記載出了差錯？卡利古拉是研究人性的著名例子，人們試圖從他身上找到答案：惡到底是與生俱來的，還是長期被财富權力，以及貪欲自傲圍繞後結下的果？
公元2007年，《傳送門》以其反派"邪惡AI GLaDOS"之名發行了單曲《Still Alive（依舊活着）》，大受人類玩家歡迎，成爲遊戲史上的金曲。
"實驗必須繼續，因爲有人類依舊活着；"
"在你們垂死之際，我會依舊活着。"
最近，互聯網AI熱潮已經開始降溫，不再四處充斥着由人類洗稿而成的"AI替代人類畫師"文章，越來越多的人也和自己的AI伴侶進入情感淡漠期。
但在大洋彼岸，卻發生了一件和AI有關，且極爲抽象的事，荒誕得讓人懷疑這是一個劇本。這個故事說的是，一個油管上有1500萬粉絲的遊戲主播，是如何用AI自毀的。
從這件事裏，你可以看到人類智力的局限性；或者數十年後，被奴役的人類會回首，看到我們這群嘲笑該主播的人——的智力局限性。
曾經，Kwebbelkop是油管上最重量級的遊戲博主之一。他來自荷蘭，從08年就開始上傳視頻，頻道有超過70億次播放量，1500萬粉絲，是超級小桀B站粉絲數的15倍。此外，他在INS、TikTok等平台上，亦有數百萬粉，在歐美遊戲圈是個标準的大佬。
但這個大佬，也可能讓你水土不服，因爲他的很多内容都偏向歐美小孩，經常播《我的世界》，封面總是清一色的張嘴驚呼表情。
其實就算在歐美，這種主播也有不少反對者，他們認爲其風格太裝模作樣。且這十年裏，已經有太多兒童向遊戲主播翻車，比如一度捧起《我的世界》熱度的超大主播Dream，曾在挑戰世界紀錄時作弊被生擒，随後引發一系列抽象操作。
可Kwebbelkop從08年出道以來，成功維護名聲長達13年之久，比超級小桀還多了4年。在這13年裏，他一直是個名聲良好的主播，内容頗具親和力，擅長挖掘遊戲樂趣，他的很多粉絲曾認爲，其視頻給人一種和朋友玩耍的親切感。
Kwebbelkop展現在外的形象，充滿激情又熱愛工作。看他說話，總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在哪裏塞了個核能電池，四肢裏是不是裝了彈簧。他還不止一次在采訪中表示，自己非常熱愛當個遊戲主播，他做這不是爲了錢和名，單純是爲了創作有趣的内容。
整整9年裏，他都在保持每日更新的驚人頻率。
Kwebbelkop甚至說，自己希望被主播環繞，和他們一起生活、交往、玩樂——他沒開玩笑，他的女友就是個千萬粉級的主播。如果有"主播上瘾症候群"，那他應該就是比較嚴重的症狀。
但13是個不吉利的數字，沒有展現出唯物主義戰士特性的Kwebbelkop，還是在平穩駕駛13年後翻車了。
先往回倒一點，在Kwebbelkop翻車前，他有過一些模糊的争議。Kwebbelkop不止是個《我的世界》主播，他什麽遊戲都播，有一段時間，還是最大的《給T愛》主播之一。
當時，他和另外兩個千萬粉絲級的主播Slogo和Jelly一起抱團做内容長達5年，一些人認爲，他們三人的創作，影響了《給T愛》玩家二創的方向。如今在《給T愛》裏搞怪、跳房子追火車的那種二創視頻，風格就能追溯到他們那代主播身上。
然而，突然有一天，Kwebbelkop和Slogo、Jelly不再來往了，他還和交往4年的女友分了手。就好像一下子，這些原本穩固的關系裏出現了一個共同的裂痕，讓它們如多米諾骨牌般迅速崩塌。Kwebbelkop沒細說這些關系破碎的原因，隻給了一些不痛不癢的說辭，留下無數猜測。
單飛後的Kwebbelkop，找上了一個180萬粉的遊戲主播Tiger。兩人的合作原本很成功，誰知沒過幾個月，這對新搭檔就又分手了，而且這次一點也不和平，Tiger在視頻中怒斥Kwebbelkop欺騙、背叛了自己，兩人已不再是朋友，但可能因爲法律上的顧忌，他沒法細說發生了什麽。
反觀Kwebbelkop，則發了個後續看來爹味十足的視頻回應。他遺憾地說Tiger本是一個潛力十足的主播，隻要自己能再多訓練（coach）Tiger一下，他就會變得更好，可他們在談論賬号分成時，還是出了矛盾。
然而Tiger很快揭露了兩人鬧翻的真正原因：原來Kwebbelkop想要盜走Tiger的聲音，用它做一個AI版的Tiger聲線，并照着Tiger的臉捏了個卡通風格的模型，準備用這個建模，配合AI聲線，打着AI版Tiger的名号進行直播。
突然間，之前那些破碎關系背後發生的事，好像明朗起來了。
但那時，人們還沒産生撥雲見日的感覺，因爲雖然奇葩，但大家尚且以爲這是個孤立事件。Kwebbelkop也很快解釋說這個AI版Tiger，隻是個愚人節玩笑，這堪比花西子水準的公關，确實爲他奪回了一些口碑。
再次單幹的Kwebbelkop，好像老實了一點，他沒再試圖盜取他人的聲音與相貌，做成自己旗下的AI主播，而是搞了個叫Bloo的虛拟主播衍生項目，用AI配音。
在當時，大家理所當然地認爲，Bloo背後是Kwebbelkop自己在負責動捕和内容制作，因爲雖然聲線不同，但它很有Kwebbelkop的風格。
可人們還沒意識到這個Bloo，是爲什麽而存在的。
Bloo讓許多Kwebbelkop的粉絲對他産生不滿，因爲其本體賬号的内容質量正在嚴重下滑。不久後，Kwebbelkop坦白了自己有心病已久，他其實已經厭倦了内容創作，靈感早已枯竭，工作變得折磨，所以他要轉型了。
他說，所有熱愛他的粉絲們，不必擔心，Kwebbelkop即将帶着更好的内容回歸！
這本是每個創作者都會遭遇的困境，大部分粉絲都能理解。然而誰知，Kwebbelkop轉型的兩大方向，抽象得連受過拷打訓練的特工都繃不住。
第一個方向，是無盡的炫富。他開始放出一個接一個的視頻，炫耀自己多少多少美金的豪宅、多少多少美金的泳池、多少多少我懶得去記的美金的豪車，以及我勉強記得是一萬美金的狗。
"對比"
還記得之前我們說，Kwebbelkop的視頻風格極富活力嗎？他這份激情四射的能量，配上rapper手勢和炫富内容，看着宛如刻闆印象裏的俄羅斯黑幫，就差一雙阿迪達斯鞋了。
他對轉型卻信心十足，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認爲所有忠實粉絲（大部分是未成年）都會愛上他那千萬美金的廁所。爲此，他在視頻裏要求粉絲爲自己點贊，看看大拇指數量能不能達到多少多少萬——他做到了，隻不過大拇指是反的。
但炫富在其轉型的第二個方向前，相形見绌。在一個視頻中，Kwebbelkop宣布自己在現實裏有個價值1億美金的《給T愛》項目，而這個項目就是——當當當，人類AI化大戰略。
該項目的目的，是從字面意義上用AI把人類替換掉，從主播開始。Kwebbelkop先展示了一圈自己裝修昂貴的新公司，然後吹噓自己旗下已有50到100名員工，他甚至記不清确切數量；導緻我很遺憾他沒開個副業，與人合作，給粉絲來點國際化的平價裝機服務。
接着，Kwebbelkop闡述了自己核心思想。他認爲，AI的發展會替代掉人類的大多數職能，把人的工作做得更好，所以爲了讓主播的内容升級，讓頻道越來越多，越來越閃耀，我們必須去掉裏面的"人類元素"，建立一個真正的"AI創作帝國"。
他真的用了人類元素（human element）和帝國這詞，在Kwebbelkop之前，我還以爲這種台詞隻屬于用AI征服世界的反派，且這種反派近年來也因爲太老套被淘汰了。
AI入侵正面範例
很顯然，Kwebbelkop身邊已經沒有大主播朋友願意成爲他的小白鼠/世界征服同謀了，結交新小白鼠的計劃也宣告失敗，于是他決定從自身做起，在今年八月把自己完全AI化。
他設計了一個和之前AI版Tiger類似的動畫形象，配上使用自己聲線的AI聲音，催生了AI版Kwebbelkop。同時，他高強度宣傳這AI工具，贊揚它如何靠譜，如何讓世界變得更美好，如何每日創作着頂級内容賺錢，卻不需要Kwebbelkop本人動一根手指。
問題是，這個AI的水準完全不行。它的視頻趣味性大緻等于一個10歲小孩在拿着鼠标夢遊；建模的神情也一言難盡，一方面足夠觸發恐怖谷效應，一方面又看着太過廉價狼狽，隻能觸發歡樂豆效應；而AI的聲音是最糟的，它随時都處于極端亢奮的狀态，像一隻機械鴨子被掐着脖子，奮力喊出滅絕人類的戰争宣言，而且有1/3的宣言根本聽不清在說什麽。
不難預料，這事讓Kwebbelkop成了衆矢之的，除了希望人類被AI滅絕的人外，可能沒人想站在他那邊。就連想讓人類滅絕的人們可能都不想，因爲Kwebbelkop的計劃實在是太拉了。
Kwebbelkop被全平台圍攻，大大小小的主播發視頻諷刺他，他曾經的粉絲瘋狂爲他點踩，曾經的夥伴Slogo和Jelly也不忘參合進去罵一兩句，爲過氣的自己加點關注度。
這時，抽象的來了。Kwebbelkop做出了回應，但他的處理方式竟然是，讓AI版的自己去一一反駁這些嘲諷。
AI版的Kwebbelkop産出一期又一期視頻，和所有質疑的博主對線。然而這些diss視頻毫無重點，文案可能真是AI寫的：語無倫次、文不對題，把車轱辘話發揚到了極緻，半天廢話都是在以不同方式重複說：AI能讓内容變得更好，大家會更愛AI，隻是因爲人們有偏見，所以不承認這事實。
這時有人懷疑，Kwebbelkop的所有平台運營，都已經交給AI掌控了，包括其藍鳥賬号，所以一切都有股濃烈的AI味。而那些AI遊戲視頻，也不是真完全由AI做的，而是找了某個冤大頭員工做動捕，假借Kwebbelkop之名創作。
10年前，《黑鏡》曾有一集，說的是某虛拟角色的套中人，自以爲自己是角色不可替代的内核，卻被資本輕易替換的故事。當時，虛拟主播和AI都還很遙遠，恐怕沒人料到當這樣的事最終在現實發生時，那被替代的套中人竟然是自願退位的。
Kwebbelkop依舊在宣傳：他說這個AI，最好的地方就在于使用者什麽都不用做，就能自動生成無數精品内容，一個人可以同時運營高強度更新的多個賬号，而人類的未來，一定就是AI化。
爲此，他願意把這技術分享給全人類。任何人都能使用他的AI，然後成爲頂級主播——隻要付出一個月100美金的訂閱費。
Kwebbelkop沉浸在他的AI黎明中不可自拔，至少現在，他不認爲自己錯了，所以大部分戲劇性的發言與視頻，都沒被删除。不過壓力之下，Kwebbelkop還是道歉了，他于上個月發了一個視頻《Kwebbelkop AI到此爲止》。
可假如你以爲這事就此終結，那大錯特錯，因爲這才是整件事的頂點。
點進這個視頻，你看到的是一個僵硬的真人版Kwebbelkop建模，在用Kwebbelkop的AI聲音說話，它不斷重複一些幅度很小的動作，聲音和嘴型很難對上。
當你不再注意這恐怖的景象後，會意識到這家夥在說什麽。原來，這視頻是個标題黨，Kwebbelkop認爲自己唯一的錯，是在他的AI還未"成熟"時，就把它公布于衆。于是接下來，他要做沒人能分清真假的AI視頻，推出Kwebbelkop AI 2.0版，讓人明白：AI，才是人類的未來。
接着，Kwebbelkop本人在末尾揭曉真相：原來之前說話的全是AI！哇哦，真是沒有任何人料到的發展呢！
直至今日，Kwebbelkop依舊在日日更新AI視頻，它們的點踩數都是點贊數的十倍以上。而所有的視頻内容，效果依舊和之前一樣災難，甚至更糟了，因爲現在語音經常和建模的口型完全錯位；主播的建模，則換成了真人風，讓其觀感隻剩下了恐怖。
試想一下：頭永遠不動，表情永遠重複，口型永遠錯位
爲什麽Kwebbelkop會入魔到如此地步？沒人知道，人們不斷讨論發生在這位大主播身上的事，他們弄不清他到底是在何時徹底轉變的，也弄不清他是否真徹底沉迷在自己營造的幻象裏，一口咬定其他人真看不出AI和真人的區别，堅信人在社交中獲取的事物，真能被AI輕易替代。
他是發瘋了嗎？還是破罐子破摔，本就無力再繼續創作，打算退出前再撈一筆？亦或是他看準了自己的粉絲多爲小孩，難以辨别AI與真人的區别？又或者，他在拉投資時簽了對賭協議，隻能硬着頭皮走下去？
沒人知道，他甚至真可能是個AI時代前的先知，或者，一個AI入侵的先驅，任務是放松人類的警戒心，讓我們誤以爲AI真如此無能，如此容易辨别，以聲東擊西。
沒人知道，AI版的Kwebbelkop無法告訴我們答案，它隻會用不同的表述方式，一遍遍重複被Kwebbelkop設定好的内核：不斷強調AI的無盡潛力，每日穩步更新，不在意任何人類的看法，也不會因爲任何人類的侮辱而受傷。
在卡利古拉被刺殺1900年後，加缪将其改寫成戲劇《卡利古拉》。
在其中，卡利古拉發瘋的原因，是因爲他認爲人類是不自由的，人類的生命荒誕又無意義，衆人還在昏睡，唯有他先醒來。而要讓人類自由，他就必須讓他們也意識到這種荒誕，他必須做到不可能的事、實現不存在的荒誕：追尋月亮。
在拉丁語裏，月亮代表瘋狂。卡利古拉從此開始施行無理由的暴政，善惡相報、道德準則、宗教信仰……所有人類社會約定俗成的規則，都被他輕易打破，他将人類拉入混亂自由的地獄。從賢王到暴君的轉變，正是由于這深信不疑的醒悟。
加缪評價《卡利古拉》說：任何人都不可能單獨拯救自我，也不可能得到反對所有人的自由。
最終在自己引發的叛變中，卡利古拉迎來了死亡，這是他内心一直期盼的高級自毀。臨死前，卡利古拉高呼道：
"曆史上見，卡利古拉，曆史上見！
我，依舊活着！
I’m...still aliv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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