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由奇迹構成》
有一種四腳魚,雖然有腳,卻終生生活在水裏。它有超強的生命力,手腳斷了,内髒病了,大腦萎縮了,都可以再生出新的來。人們根據它的叫聲,稱它爲 " 嗚帕魯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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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帕魯帕,這種能夠再生肢體的小型兩栖動物,承載了陳玲的希望和隐喻。它不僅是一個幼兒遊戲館的名字,更是一種對教育情懷的寄托:微小卻充滿潛能,不斷努力延續生命力。然而,自 2019 年創業以來,遊戲館入不敷出,場租、人力、研發花掉了近千萬,實際營收卻不足 10 萬。100:1 的回報讓陳玲身似浮雲心似灰,項目不得不終止。這份承載着理想的教育實驗,最終在 2024 年年終謝幕。
1
2014 年,陳玲還是上海一所高校的英語教師。流利的英語和紮實的專業功底令她備受學生尊敬。然而,數年的教學讓她越來越困惑。" 學生們學得很刻苦,但他們的眼神總是缺乏光芒。" 陳玲反思,這種單一的标準化教育是否抹殺了孩子們的創造力?
一次偶然的教育公益活動中,陳玲認識了一位幼兒園老園長。在這位園長的引導下,她開始參與幼兒教師培訓,接觸到更多幼教領域的實際問題。幼兒園老師普遍以看護爲主,課程設置也多爲功能性内容,真正關注孩子個性和創造力發展的極少。這讓陳玲萌生了一個念頭——是否可以嘗試改變這種現狀?
" 我想讓教育回歸人性化和創造性。" 陳玲解釋她當時的初心。2018 年,她開始頻繁往返東莞,參與一所民辦幼兒園的課程升級計劃,從理論學習到實際操作,一步步積累實踐經驗。
2019 年,陳玲決定辭去教職,回到家鄉諸暨,專注于自己的幼教理想。那一年,中國教育行業正經曆資本大浪的退潮。從 2014 年起,在線教育、素質教育、新型幼教等賽道迅速崛起,資本大量湧入。然而,到了 2019 年,投資人對 " 燒錢模式 " 的質疑聲四起,教育賽道進入調整期,但民間對于教育創業的熱情仍未消散,人們普遍對未來充滿想象。
在一次沙龍中,陳玲遇到了一位投資人。聽完陳玲關于幼兒教育的理念後,投資人深受感染。" 她對教育的思考超出了常規的商業邏輯。" 投資人評價道。最終,他拍闆決定投下 1000 萬元,支持陳玲打造一個全新的教育機構。
嗚帕幼兒遊戲館被定位爲一個實驗性的教育空間,強調 " 遊戲化學習 " 的理念。爲了體現對兒童自主學習的重視,設計團隊根據陳玲的構想,将場館打造成一個開放、靈活的探索空間,包括閱讀室、木工坊、自然實驗室、茶遊戲房等。
" 嗚帕魯帕就像孩子的潛能,它雖然小,卻可以再生。" 陳玲說,她希望每一個進入場館的孩子都能在這裏找到屬于自己的成長方式。
2
2020 年初,新冠疫情爆發,線下教育機構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剛剛啓動的遊戲館幾乎沒有喘息的機會,便被迫進入長時間的停擺狀态。
疫情期間,陳玲帶着團隊嘗試線上課程,希望用直播和錄播内容維持場館的運營。然而,幼兒教育的特殊性讓這種模式顯得極爲尴尬。" 孩子無法真正融入屏幕上的遊戲,家長也沒有足夠的耐心陪伴。" 陳玲回憶,最初的幾次嘗試都以失敗告終。
與此同時,場租、人力成本和研發投入繼續蠶食有限的資金。投資人建議暫時縮減支出,但陳玲不願妥協。" 如果連教育品質都要打折,那我們的存在還有什麽意義?" 這場内部的拉鋸戰最終以陳玲的堅持告終,但也讓團隊冷靜下來,思考接下來怎麽辦。
沒有學生就苦練内功。陳玲把大部分的精力用來抓師資培訓,從理念到實操無一不齊全。細到一場遊戲可能出現多少種狀況,每種狀況如何應對,哪些情景需要鼓勵,如何正确地鼓勵,怎樣觀察記錄孩子的遊戲行爲,給出建議。陳玲像一名嚴謹的魔法師,不斷磨砺每一名 "NPC",以确保孩子在教學中獲得實際能力。
封控期間,她也常常獨自一人待在場館裏,看着那些原本設計得充滿希望的遊戲設施逐漸蒙上灰塵。她試圖保持冷靜,但眼裏總帶着隐隐的焦慮。" 我們能熬過去嗎?" 她多次自問,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有一次,她在空無一人的場館裏試圖整理材料,但不經意間碰倒了一張孩子做的手工紙椅。看着那張搖搖欲墜的小椅子,她忍不住哭了出來。這些孩子親手制作的作品,仿佛是她理想的一部分,正在一點點被現實侵蝕。
3
2020 年至 2023 年,陳玲經曆了漫長的煎熬。和所有機構一樣,36 個月裏能開館的時間屈指可數。對于一家剛剛起步的新機構來說,這樣的漫長寒冬,幾乎耗盡了所有資源。
内外部的質疑聲也逐漸響起。一些人開始質疑陳玲對市場需求的忽視,建議推出短期課程吸引更多用戶。然而,陳玲堅守自己的教育理念,堅持不願用妥協換取短期利益。
" 我們需要更多家庭進來,但不能違背初衷去做表面功夫。" 陳玲多次在團隊會議上強調。她的堅持讓一些員工感到欽佩,卻也讓另一些人倍感壓力。有年輕的員工在背後偷偷議論:" 我們的理想很美好,但市場并不美好。" 這樣的言辭讓陳玲久久無法釋懷。
家長的态度也成爲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一些家長質疑," 這些遊戲能給孩子帶來什麽實質性變化?" 另一些則直言,遊戲館的課程看似新穎,但在實際生活中缺乏可見的成果。家長更希望孩子能學到一些可以拿出來展示的技能,證明錢花得值。
從大學轉向幼兒教育,陳玲早已察覺,如今的教育更傾向關注那些能測量、能評估的事,而非那些真正塑造孩子人生的重要因素。人們似乎忘了,并非所有重要的事情都能被量化。
陳玲提出了她的 " 爆米花理論 ":好的教育就像爆爆米花,需要一個漫長的受熱過程,溫度一點點積累,直到恰到好處時才會噼裏啪啦綻放。她反對将教育割裂爲一粒粒玉米,逐個猛火烘烤。" 看不到立竿見影的學習成果 " 讓許多家長望而卻步。與此同時,也有家長對創新教育持懷疑态度,認爲這是在摸石頭過河,用孩子當實驗對象,一旦時間成本投進去,後悔就來不及了。
在培訓市場普遍 " 内卷 " 服務的環境下,陳玲團隊的堅持顯得不合時宜。她不止一次直言不諱地指出,孩子的問題往往反映了家庭教育的缺失,家長也需要改變。然而,成年人很少願意接受 " 被教育 "。爲了讓家長理解,她親自參與各類咨詢會,試圖解釋 " 玩中學 " 的理念。在一次公開課堂上,她帶領孩子通過棋盤規則學習加減法的概念。盡管這堂課赢得了一些家長的認可,但更多人批評這樣的方式 " 太慢了 "。
面對這些質疑,陳玲常感到深深的無力。她逐漸意識到,教育的情懷與商業的現實之間,有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4
2020 年是早教市場的分水嶺。疫情的爆發迫使大量線下早教機構停業,線上轉型的失敗進一步暴露了傳統早教模式的局限性。同時,資本的撤退和過度競争讓許多機構資金鏈斷裂,市場泡沫迅速破裂,整個行業進入深度調整期。
一方面,早教行業 " 山頭林立 ",品牌良莠不齊,行業口碑持續下滑;另一方面,疫情導緻課程頻繁中斷,使遊戲館的用戶積累進展緩慢。然而,陳玲對此并不焦慮。她帶着團隊堅持 " 一生一案 ",爲每一名學員建立詳盡的專屬檔案,細緻記錄孩子的成長軌迹。團隊用視頻記錄每一個成長階梯的變化,幫助孩子建立自信心、培養專注力和閱讀習慣,并通過閱讀激發聯想和想象,帶孩子進入豐富的精神世界。在陳玲看來,越是碎片化的時代,越需要爲孩子創造完整的沉浸時間。
有趣的是,家長們一邊不情願将孩子送到遊戲館 " 浪費時間 ",一邊在育兒出現問題時,總會第一時間找到陳玲尋求幫助。與此同時,陳玲也密切關注其他創新教育機構的現狀。與 2018 年之前相比,許多創新教育機構正在面臨嚴峻的資金問題和生存壓力。在升學焦慮的巨大壓力下,家長們對 " 創新教育 " 普遍失去了信心與耐心。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質疑:創新教育還能像嗚帕魯帕一樣,斷臂再生嗎?
這段時間,陳玲帶着團隊走進浙江鄉村,開展公益實踐,爲當地小學設計了一系列低成本的遊戲課程。在一個村莊的課堂上,陳玲遇到了一個特别喜歡昆蟲的小男孩。他每天帶着一隻蟲子到學校,把它當作禮物送給老師或同學。男孩會認真地講述蟲子的名字、特征,以及在哪裏可以找到它們。許多學生避而遠之," 老師認爲他奇怪,但我覺得他是個未來的昆蟲學家。" 陳玲将這個孩子的故事作爲培訓中的經典案例,提醒大家尊重孩子的興趣和天賦。
在另一所鄉村小學,一名小女孩幾乎沒玩過玩具。在陳玲團隊的指導下,她第一次用木工工具制作了一個簡單的玩偶,并給它取名爲 " 陽光 "。陳玲回憶起當時的場景,眼裏滿是柔情:" 她抱着玩偶跑回家,說要給它找個家。"
陳玲常說,每個孩子心裏都有一盞燈,但随着成長,這盞燈往往會逐漸熄滅。絕大多數人甚至忘了,自己曾經也擁有那樣一盞燈。于陳玲而言,創業更像是一場艱難的修行。有段時間,她深陷無力感之中。" 接觸的父母越多,越能從他們身上預見到孩子的未來,就像雨後的泥濘,走不出來,然後就特别難過。"
這些鄉村教育的嘗試雖然意義深遠,卻無法爲團隊的運營提供直接幫助。鄉村教育所需的資源和市場模式,與陳玲最初的設想相距甚遠。但陳玲依然覺得有些畫面值得守護。她最幸福的瞬間,是看到孩子們完成遊戲後,疲憊又滿足地躺在落地窗旁,讓陽光灑滿全身。" 你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你能感覺到,他們正躺進雲朵裏。"
5
遊戲館關閉的那天,陳玲召集了全體老師,在場館中央舉行了一場告别會。她站在那間曾充滿歡聲笑語的遊戲教室裏,向團隊緻謝:" 我們沒有輸給教育的本質,隻是暫時沒有找到正确的方式。"
那天的氣氛充滿了複雜的情感:有員工低聲啜泣,有人默默拍下最後一張合影。一位曾經的員工在留言闆上寫下:" 理想很重,但它讓我們曾經飛得很高。" 陳玲看着這些話,忍不住淚流滿面。
幾位家長也趕來送别,他們把孩子的畫作和手工作品留在了場館。" 無論如何,這裏曾是孩子們的樂園。" 一名母親動情地說。
陳玲策劃了一場 " 回憶分享日 " 活動,邀請所有家長和孩子帶着他們在嗚帕魯帕制作的作品回到場館。那天,有人展示了一架木工玩具飛機,有人講述了 " 茶遊戲 " 課堂上的趣事。" 媽媽說,嗚帕魯帕要睡覺了,但我覺得它還會醒。" 一個六歲的女孩抱着她做的小飛機說。陳玲聽完這句話,蹲下來抱了抱那個孩子,然後偷偷跑到角落裏。她不知道自己是該感到欣慰,還是爲自己的失敗而感到悲傷。
活動結束後,陳玲整理了那些孩子們留下的小物件,把它們封存在一個舊鐵盒子裏。她寫了一張紙條放在盒子上:" 這是嗚帕魯帕的心髒,希望有一天能再次跳動。"
情懷究竟是什麽?情懷并非隻是執着于理想,而是對價值的堅守。它并非一成不變,而是能夠随環境而調整的智慧。
面對劇變,陳玲認識到,情懷的核心不應該是某種固定的形式,而是背後的教育觀。這意味着,表達情懷的方式可以随着現實環境調整,但情懷本身的價值不應被放棄。
作爲一名理想主義者,在面對劇變時,該如何看待 " 情懷 " 呢?
其一,拆解情懷,逐步實現:将宏大的理想目标分解成切實可行的小任務,專注于眼前的具體事務。例如,從小規模的鄉村教育項目入手,逐步恢複信任,積累資金和影響力;其二,擁抱市場的橋梁:通過務實的方式将情懷付諸實踐,例如将教育遊戲轉化爲産品,讓家長能夠 " 看得見、摸得着 ",以此突破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鴻溝;其三,暫時退一步:接受 " 當下無法實現全部理想 " 的現實,保留最核心的種子,等待時機成熟,讓它在合适的時刻再次萌芽。
情懷是火種,不是繩索。在放下時保有尊重,在無法堅持時平靜面對。情懷不是用來宣示的,而是用來堅持的,它不需要被所有人理解。無法堅持時,接受失敗;被嘲笑時,也接受環境的不友好。情懷的光芒不在于是否被熄滅,而在于它能否在人心深處找到新的生命力。
接下來,對于要做什麽,陳玲還沒想好。也許她會成爲一名獨立教育研究者,通過寫作、演講傳播她的教育理念,同時探索用更低成本、更靈活的方式服務教育事業。她堅信,情懷與生存并不對立,關鍵在于找到它們的交彙點。
教育創業的道路上,沒有單一的答案。對于那些正在掙紮的創業者,陳玲的經驗或許是一個參考:情懷不是勝利的保證,但它是每一次失敗中依然值得守護的東西。在黑暗中尋找光明,是每個人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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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采訪後,我專門去了趟水族館,隻爲探望一下嗚帕魯帕。是啊,我是真的喜歡它們。
這種網紅萌寵,比起令人稱奇的再生能力,更讓人在意的是它們終生保持的幼态。但正因如此,它們沒有鱗甲,極其脆弱,常常容易受傷。那些兇猛的魚會咬掉它們的腮,啃斷它們的四肢。不等它重新長好,便已被分而食之。如果環境惡化,生态不對,想要在野外再看到它們,幾無可能。
(本文實拍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