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壯壯,70歲了。
灰白頭發之下,是親切的酸楚。那張臉上有了一種強烈的倦怠感,是深愛電影又多次失望所帶來的疲憊。
他已經是個老人了,在電影上大半生的不得志,令人惋惜。但田壯壯自己清楚,一切不過是他自己的選擇。
1993年,40歲的田壯壯以一部《藍風筝》,親手結束了自己的導演生涯。
在不惑的年紀,他失去了表達的權利。
他嚎啕大哭,哭得很傷心。
從此以後,當初第五代導演裡最奪目的田壯壯,就這樣望着同學張藝謀、陳凱歌越走越遠。
十年後,重新回到這個圈子,早已物是人非。面對演藝圈的平庸之惡,田壯壯從未彎下腰屈服過。可是對待身邊的人,他又有着一種極大的善良與悲憫。
1988年,田壯壯拍《搖滾青年》,主演陶金是彼時在解放軍藝術學院跳舞的"霹靂王子",非常有天分。
電影上映後,27歲的陶金一夜成名。也許是天妒英才,九年後,他患上了肝癌。
有天,田壯壯在街上遇到了姜文,姜文對他說:"陶金天天念叨你,他就住在中日醫院,我陪我媽體檢時看見他了。"
田壯壯到醫院後,看見陶金瘦到隻有七八十斤了,他将陶金抱到了沙發上,兩人徹夜聊天。
離别之際,陶金哭着拉住田壯壯的手:"你為什麼要來看我?"
田壯壯說:"你好好治病,我以後每天都來陪你。"
第二天中午下了班,田壯壯騎着自行車來到醫院,一進病房,全部都是鮮花,陶金已經走了。
也許,陶金一直在等田壯壯的到來,想要見他最後一面。
後來,提起這件事,田壯壯都悔恨不已。他後悔沒有早點去看望陶金,如果早點去,他可能會戰勝這個疾病。
相識一場,留給田壯壯的是巨大的遺憾。
表弟李雪健,曾聊到一件小事,每年全家人去掃墓,祭拜結束後,田壯壯都會讓家人先走,他默默地拿着鮮花繞道去陶金的墓碑前看看,駐足很久。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如今的田壯壯,不時地露出局促和善的微笑。電影對他而言,是一種深刻的情感關系,是終身的相依為命。
他說:"關于電影,我基本上算是殺青了吧。"
70歲的田壯壯,在今年執導并主演了紀錄片《田壯壯:我和電影的關系》,他對自己進行了深度的自我剖析。
這部紀錄片,讓觀衆看到的不隻是田壯壯,還有中國第五代導演的生存景象與精神圖景,以及改革開放40多年來的人民縮影。
作為中國第五代導演之一,田壯壯顯得有些寂寥,他沒有張藝謀豐富的藝術表達技巧,也沒有陳凱歌知識分子的心氣,他與他的電影作品笨拙而真誠。
但回到故事的起點,這三個人中,最風光的是田壯壯。
他的父親田方是北影廠首任廠長、著名演員。當年延安文藝座談會,田方就坐在毛澤東身旁。
母親于藍也是知名女演員,因出演過電影《烈火中永生》被稱為"永遠的江姐"。60歲那年,于藍擔任中國兒童電影制片廠首任廠長,備受尊重。
田家往來無白丁,堪稱電影世家。
于藍與田方在莫斯科
田壯壯見過父輩們的高光時刻,也親眼見過這代人在"文革"期間的遭遇。
天徹底陰了下來,大院裡一起長大的小孩喊他"狗崽子",田壯壯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很難過。批鬥父親時,他怎麼也喊不出"打倒田方"四個字。
插隊臨走前一天的清晨,他騎着自行車到北影廠門口,與正在勞動改造的父親告别。
他隻見父親扛着鐵鍬,緩緩朝自己走來,不時地用因寒冷與勞作而裂了口子的手抹去鼻涕,眼睛渾濁而茫然。
前排小孩為田壯壯,後排為他的哥哥田新新
父子二人就這樣隔着鐵門,對視了很久,一句話沒有講。
後來,田壯壯說:"我第一次從一個人的眼睛中,讀出那麼多東西‘你以後就是一個人了,你要相信我’。"
對視許久後,父親開口:"你走吧。"
田壯壯說:"你先走吧。"
于是父親扛着鐵鍬轉身回去了,逆着光,身影被拉得很長。田壯壯沒有離開,他坐在北影廠大門口抽了一小時的煙才走。
那年,他16歲,在一瞬間長大。
童年時期的田壯壯與母親
年輕時的田壯壯,身上有着直白的傲慢與不在乎。
1978年,國家恢複高考,來自全國各地的年輕人坐着綠皮火車來到北京,想通過這場考試,改變自己的命運。
從小滋養于電影世家的田壯壯,自信滿滿,甚至還帶有幾分不在乎,不到半小時就答完了所有題。
他走出考場,買了一根冰棍,坐在樹下乘涼。有路過的老師問田壯壯怎麼還不走,他說走不了,要等朋友陳凱歌。
年輕時的田壯壯
在北影,他從不提起自己的父母,還故意把自己折騰得不修邊幅,張口閉口髒話,一副誰也不服的模樣。
導演李少紅覺得當時的田壯壯是有意為之的反叛。
大學四年,田壯壯腳上那雙布鞋的鞋幫子就沒提上去過,煙不離手。不過吊兒郎的外表,卻掩蓋不住他骨子裡的溫良與赤誠。
那時有很多從外地來北京讀書的孩子,田壯壯看身邊同學誰家裡條件不好,他都會盡力幫一把。
家庭背景的加持,沒有讓他的身上有着世家子弟的優越感,反而帶着一股天真。
年輕時的陳凱歌與田壯壯
來自陝西西安的張藝謀,在北京看什麼都覺得新奇。當他在外國電影中看到比基尼和直升機,被震撼到講不出話。
一旁的田壯壯與陳凱歌見狀,笑稱:"劉姥姥來大觀園了。"
讀大三那年,田壯壯就将史鐵生在《未名湖》上發表的小說《沒有太陽的角落》,改編拍成電影《我們的角落》。
田壯壯親自寫的劇本,是三個殘疾人幫一個女孩子考上大學的故事,憂傷而溫暖。他找了與時代接近的沒有演過戲的學生,張藝謀與陳凱歌給他打下手。
這是田壯壯拍的第一部電影。
之後,他又拍了《小院》《紅象》,創下北影學生拍片記錄,讓同齡人感到望塵莫及。
電影《小院》改編自王安憶的小說,張藝謀親自給田壯壯當攝影師,光影感十足。
拍攝的小院就在北京後海,很美的一個地方,童年時期,田壯壯經常和陳凱歌一起去玩兒,全是垂柳。
80年代的純粹與真實,成為他們的底色。
由左到右:張藝謀、陳沖、陳凱歌、田壯壯
1982年,北京電影學院的這撥人畢業,根正苗紅的田壯壯留在了北影廠,陳凱歌被分配到北京兒童電影制片廠。
沒什麼背景的張藝謀,被發配到了廣西電影制片廠做攝像。田壯壯重情義,找到自己的母親于藍幫忙,希望能讓張藝謀留在北京。
不過,沒能成功。
田壯壯從未忘記張藝謀,總是坐着火車跑到廣西看老同學,天天給他買菜做飯。
80年代人像攝影師肖全,曾拍下過田壯壯探班張藝謀的一張合影,兩個人如患難的親兄弟般親近。
張藝謀與田壯壯,肖全拍攝
肖全一直深愛着這張照片,他說張藝謀像是軍長,田壯壯像個政委,兩個男人在彼此交心。
1984年,田壯壯拍了電影《獵場紮撒》,這是他的一次大膽嘗試,特别紀實。他減少了人們的對話,讓觀衆自己感受影像本身的情緒與氛圍。
在科爾沁草原,牛羊拖着長長的影子,慢慢地從栅欄裡走向牧場。
人與自然之間的戕害與和解,盡在其中,田壯壯想要表達一種超越真實的感受。
1984年電影《獵場紮撒》劇照
這是個悲劇,但人們卻從中看到了希望。
當初在審查時,文化部領導看完片子後說:"你拍這電影給誰看,誰能看得懂?"
好在當時文化部的藝術顧問尤裡斯·伊文思慧眼識珠,看完《獵場紮撒》後相當欣賞這位後生,也在他的幫助下,這部電影才順利上映。
尤裡斯·伊文思是荷蘭著名紀錄片導演,13歲就開始拍電影,被人譽為"紀錄片之父"。
1984年電影《獵場紮撒》劇照
拍這部電影時,令田壯壯印象最為深刻的是離别之際,那些蒙古演員對他說:"導演,我們發現你特喜歡騎馬,于是選了一匹馬要送給你,你帶回北京吧,你可以每天騎着馬上班。"
田壯壯很感動,也婉拒了:"北京沒有土路,也沒有草,馬的蹄子會壞。"
告别蒙古的草原與當地演員後,田壯壯覺得他們帶給自己一種真誠與相信。
1984年電影《獵場紮撒》劇照
兩年後,田壯壯又拍了電影《盜馬賊》,依然延續了之前的人文主義風格。
這次,他的拍攝地點選擇在了甘肅的藏區桑科草原,講述了上世紀20年代藏族貧苦牧民因生活所迫,以盜馬為生的故事。
人一邊犯罪,一邊救贖。
他在一個底層藏民身上尋找神性,完全摒棄叙事與對話,直接深入宗教與生死。
1986年電影《盜馬賊》劇照
拍攝環境極其寒苦,田壯壯犯了心髒病,持續高反、發燒,險些喪命,都沒能阻止他,同時也掏空了他的精神。
田壯壯在這部電影裡,加強了人和神、人和宗教的精神表達,有着毫不留情的宿命感。
1986年電影《盜馬賊》經典片段
《盜馬賊》的送審過程不太順利,電影局的一個處長讓他剪掉關于天葬以及好幾個片段,田壯壯無奈,走之前撂了一句話:"我覺得你這挺像天葬台的。"
回家之後,田壯壯很難過。為了拍這部純粹的電影,他差點連命都丢了,突然間對電影感到無望。
王朔看完這兩部電影後,點評道:
"田壯壯的《盜馬賊》《獵場紮撒》猶如大耳貼子似的貼在中國觀衆的臉上,扇暈一個算一個,他是連作家帶導演中的頭一個。"
彼時,田壯壯的兩位好兄弟也沒閑着,陳凱歌拍了自己的處女作《黃土地》,受到許多好評。
陳凱歌與張藝謀,在拍《黃土地》
張藝謀拍了一部《紅高粱》,在柏林國際電影節捧回一隻"金熊",在國内更是獲獎無數。
張藝謀與劇組人員在柏林電影節
相比同時代的《黃土地》與《紅高粱》,田壯壯的《盜馬賊》知名度幾乎沒有,他沒有為此難過,反而繼續沉浸于自己那神性化的純藝術世界中。
很多人表示看不懂,田壯壯說出那句後來備受争議的話:
"我的電影是拍給下個世紀觀衆看的。"
回到北京後,田壯壯到後海吃飯,遇到了兄弟陳凱歌。
那天,田壯壯喝了幾口冰鎮啤酒,心髒就開始劇痛,吓得陳凱歌直掉淚:"壯壯,你可不能出事兒啊。"
田壯壯感到心灰意冷,便開始了一段玩世不恭的日子。
他決定做個職業導演,誰有劇本找他,他就給人家拍電影。
那段時間,他拍了《鼓書藝人》《搖滾青年》《大太監李蓮英》《特别手術室》。
電影《搖滾青年》海報
1987年,北京電影制片廠的廠長找到田壯壯和陳凱歌,說:"你們兩個人在外面拍了那麼多戲,為什麼不能回北京給廠裡拍一部戲呢?"
當時陳凱歌正要去西雙版納拍《孩子王》,田壯壯就主動回到北京,拍了老舍先生的《鼓書藝人》。
講的是北京一位名叫方寶慶的鼓書藝人,因日軍侵略北京,帶着一家人逃難到重慶的故事。
年輕時的李雪健
方寶慶由李雪健飾演,他為此學會了曲藝。
田壯壯回憶起拍這部戲時的場景,最開心的就是每天能吃三頓毛肚火鍋。
四年後,田壯壯執導電影《大太監李蓮英》,由姜文與劉曉慶主演。
1991年電影《大太監李蓮英》
姜文扮演李蓮英 片段
田壯壯在片場支起麻将桌,邊拍電影邊打麻将,還談起了戀愛。
因拍這部電影,田壯壯與飾演珍妃的的徐帆暗生情愫。李少紅完全不看好兩人的感情,毫不遮掩地說:"我覺得你倆拍完了就得散。"
一語成谶,這部電影拍完沒多久後,田壯壯就與徐帆分道揚镳,原因無從知曉。
1991年電影《大太監李蓮英》珍妃(徐帆 飾)劇照
1992年,田壯壯夢見了死神,是一片壯闊雲海的模樣。醒來後,他覺得自己不能再拍一些荒唐可笑的東西了。
"人活着還是得有點骨氣吧,大不了不吃不喝,也要拍自己想拍的東西。我這人挺讨厭的,内心太驕傲太清高了,就是覺得我必須這麼做。"
這年,田壯壯拍了此生給他帶來最大風暴的影片《藍風筝》。
他将電影的拍攝地點選擇在自己童年最熟悉的四合院。
1992年電影《藍風筝》劇照
電影以一個孩子的視角,講述了"文革"時期,自己母親的遭遇,曆史浪潮下人悲慘的命運。
天地間突然轉了過來。
那是田壯壯那代人少年時期的真實經曆,而那些委屈的悲劇時刻,也是陳凱歌同樣經曆過的痛苦。
1992年電影《藍風筝》劇照
可是,陳凱歌懂得在自己的片子隐晦地表達。
田壯壯偏不,他必須要把那個四合院所發生的故事,如實表達出來。
1992年電影《藍風筝》呂麗萍 劇照
田壯壯說:"我自己老有一種感覺,風筝挺像中國人,中國人有時候很希望能夠飛起來,但又希望有人牽着他飛,離開這條線他反而飛不了。"
1993年,張藝謀的《活着》,陳凱歌的《霸王别姬》,田壯壯的《藍風筝》,将中國第五代導演送上神壇,人們欣喜不已。
上圖 從左到右:徐楓、陳凱歌、張國榮
下圖:張藝謀與鞏俐
在電影的關機宴會上,大家都很開心,唯獨田壯壯嚎啕大哭,哭得很傷心。
大家愣住了,問他發生什麼事情了,田壯壯說:"我一哥們兒到電影局裡告我,說這是一個反動的片子。"
圈内人從未見田壯壯如此傷心,那是他第一次當衆落淚,他掏空自己拍的電影,最後換來一紙禁令。
在不惑的年紀,他失去了表達的權利。
外界一直流傳的田壯壯因此被禁拍電影10年,其實他隻背了一年,不過他還是受到了巨大的影響。
從此以後,當初第五代導演裡最有天分的田壯壯,就這樣望着張藝謀、陳凱歌越走越遠。
他成為公衆眼中孤獨的藍風筝。
十年後,已是千禧年。
田壯壯50歲了,重出江湖後的他知道這早已不是自己熟悉的世界,他準備翻拍百年華語電影的巅峰之作《小城之春》。
母親于藍知道後,連忙勸阻:"萬一拍砸了你又要被罵。"
兩年後,田壯壯轉頭去找了編劇阿城,很快第一稿劇本出來了。
朋友們都很支持他,《小城之春》背後陣容強大,編劇阿城,監制李少紅,攝影李屏賓……
2002年電影《小城之春》
周玉紋(胡靖釩 飾)劇照
漫長的十年過後,再次站到導演攝像機後面的田壯壯,落淚了。
眼淚中,有委屈與苦楚,也有感恩。
最終,田壯壯翻拍的費穆先生的《小城之春》獲得成功,他用一貫冷峻的風格完成了關于這段"發乎情,止乎禮儀"的故日愛情的诠釋,隐去了旁白,意境渾然天成。
2002年電影《小城之春》
周玉紋(胡靖釩 飾)劇照
電影殺青那天,田壯壯到費穆導演的墓碑前坐了半小時。
翻拍的成功,讓母親于藍松了口氣:"他比我們老一代人有勇氣。"
向來看誰都不服的姜文,看完這部電影後,對田壯壯說了多次"肅然起敬"。
姜文與田壯壯
《小城之春》之後,田壯壯重返母校北京電影學院教書,擔任導演系研究生導師。
不拍電影的日子裡,他也沒有讓自己閑下來,還心懷悲憫地為下一代導演搭橋。
這些年,他扶持了很多第六代導演,王小帥、章明、路學長……
姜文感慨道,這在中國是幾乎不可能的善事,他知道其實沒什麼人願意小一輩兒的人,真正破土出來。
"有人往上澆水,遠處看是澆水,近處看是在澆開水呢。"
王小帥與田壯壯
對于電影,田壯壯純粹至極,也因為電影,他徹底傷心。
表弟李雪健目睹了田壯壯的熱烈與悲涼,打心底敬仰他對電影的全然投入,也心疼他一次又一次的傷心。
2000年,李雪健被查出身患鼻咽癌,他對人生感到絕望。
田壯壯給他打去電話,李雪健哭得說不出話來。田壯壯挂斷了電話,寫了一封信,傳真了過去。
"我們都知道你很痛苦,這是我們健康人理解不了的痛苦,可以想象很難。可再難有我們創業的時候難嗎?你缺少了人起碼的精氣神兒。你是個男人,沒有精氣神兒哪兒行?沒有過不去的……"
李雪健
李雪健後來說,這封信他永遠忘不了,是田壯壯的這封信把他罵醒了。
他在心裡暗自發誓:一定要在重返鏡頭之前,打起精神。因為在世界的另一側,還有無數的人在等着他歸來。
在朋友、家人的支持下,李雪健終于戰勝了病魔。在2004年重新回到了觀衆的視野中。
李雪健生病期間,田壯壯總是前去探望,鼓勵他走下去。兩人先後合作了《鼓書藝人》《藍風筝》《吳清源》等電影。
2006年電影《吳清源》經典片段
2006年,54歲的田壯壯執導了電影《吳清源》,這是他拍的第一部人物傳記類影片。
吳清源,是日本著名圍棋大師級人物,由張震扮演。田壯壯反複調整劇本,将表面上看似吸引人的片段,全部摒棄,旨在表達意境。
田壯壯與張震
在影片中出演"吳清源母親"的張艾嘉,很喜歡一個片段。
在漂泊不定的亂世中,她作為母親等吳清源回家。
張艾嘉感歎于田壯壯的才華,燈光打好後,所有機器與人被拉得很遠,獨留她一人坐在黑暗的角落等待。
2006年電影《吳清源》
吳清源母親(張艾嘉 飾)劇照
那一刻,張艾嘉體會到了田壯壯的痛苦與對命運的無力反抗。
他希望自己的電影幹幹淨淨,隻講故事。
吳清源與張震
吳清源本人看完電影後,說了句:"嗯,這事辦得漂亮!"
聽聞後,田壯壯感到很滿足。
電影結尾處,田壯壯打下這樣一行字——吳清源一生隻有兩件事:真理、圍棋。
2006年電影《吳清源》劇照
為了拍這部人物傳記電影,田壯壯與吳清源對談了幾十回。
每每對談結束,田壯壯都說自己什麼都沒聽懂。
電影拍攝結束,田壯壯祝老人家長壽,活到一百多歲。吳清源笑了笑,伸出一個手指:"我就活到一百歲,那邊還有很多事等着我。"
田壯壯與吳清源
2014年11月30日,過完百歲生日的吳清源五個月後,在睡夢中安然離去。
田壯壯将吳清源視為偶像,他等待着自己這天的到來。
這年,他62歲。
在老同學陳凱歌眼裡,田壯壯是一個痛苦的人,或許因為他是那代導演中,始終不惜餘力地捍衛自己尊嚴的人。
前幾年,陳凱歌與妻子陳紅參加一部電影的放映儀式,下面的觀衆起哄讓他們接吻。陳凱歌說:"别急,我們一會兒會接吻的。"
田壯壯感慨萬千:"凱歌那種清高和驕傲的性格,不可能去做這些宣傳,可是現在,他參加綜藝節目……現在對電影,可以用尴尬兩個字去形容。"
陳凱歌與田壯壯
他不反感商業,甚至還稱自己的老同學張藝謀與陳凱歌,是敢于吃螃蟹的人,讓觀衆們厚道點。
他反感的是不知從哪年起,大多數電影内容都變得無關緊要了,所有人關心的都是錢。
電影對他而言,是一種深刻的情感關系,是終身的相依為命。
關于中國第五代著名的幾位導演,導演張建亞曾編排過一個著名的段子:
"中國電影好比長征路,張藝謀和陳凱歌一個要往這邊走,一個要往那邊去,最後兩個人都犯了分裂的嚴重錯誤;田壯壯是因為搶渡大渡河,攻急了,留在當地的老鄉家裡養傷,每天都在給老鄉家的閨女講革命勝利以後會是怎樣的神話……"
田壯壯與張藝謀
面對外界對自己的種種解讀,田壯壯說:"我真的過得挺好的。"
同代人張艾嘉懂田壯壯的沒落與消失的熱情,于是總是拉他出來玩兒。
去年,張艾嘉作為主持人,錄制《念念青春》,将田壯壯拉了出來,一起會見了黃永玉老先生。
早年,田壯壯與黃永玉住在北京同一個大院裡,兩人脾性相投,都是有自己個性的人。
張艾嘉特意找出黃永玉在《比我老的老頭》裡緬懷錢鐘書的《北向之痛》,讓田壯壯朗讀。
那是一首悼念的作品,田壯壯讀得動了感情,讀完後他對張艾嘉說,自己沒錄好,能不能再重新讀一遍。
田壯壯與張艾嘉
在很多人眼裡,老了之後的田壯壯,看上去一副慈悲模樣,再也不會梗着脖子與人理論,更不會罵髒話了。
2017年,張艾嘉帶着《相愛相親》的劇本找到他。
同輩人張艾嘉見不得田壯壯埋沒自己的才華,兩個上了歲數的人惺惺相惜,因為他們經曆過最熱烈純真的年代。
田壯壯與張艾嘉
張艾嘉自導自演的電影《相愛相親》,仍是愛與女人的主題,卻不再局限于同時代的愛情糾葛,而是涵蓋了三代人關于愛的理解。
那是生活的複原圖,由一個切口展開,囊括龐大的情愫與豐富的閱曆。 這個發生在鄭州城市與農村的關于愛的故事,平淡而溫暖。
2017電影《相愛相親》
尹孝平(田壯壯 飾)與嶽慧英(張艾嘉 飾) 劇照
田壯壯所扮演的尹孝平,自然動人,仿佛是本色出演,獲得了最佳男主角提名。
在電影結尾處,孝平買了新車,要帶妻子去兜風。
坐在車裡,他哼唱起當年兩人第一次去北京時在火車上聽到的《花房姑娘》,這對老夫妻坐在車裡回憶起90年代的往事。
2017電影《相愛相親》結尾
一年後,劉若英執導自己的處女作《後來的我們》。
在這部電影裡,飾演井柏然父親的田壯壯,平實溫暖。
大多數觀衆沒有被這對年輕人的愛情所感動,卻在田壯壯這位中國父親面前徹底決堤。
林父生活在東北,每到過年就會提前蒸好粘豆包,等待兒子的歸鄉。那是一個内心豐富,卻不知該如何表達的中國式父親。
電影中,關于過年的場景出現了三次,林父家的小飯館從熱鬧到隻剩他一人,粘豆包蒸了再也沒有人吃了。一家人團圓吃個年夜飯,也要緣分。
影片結尾處,他戴着老花鏡寫信,帶來一場深情催淚的旁白。
2018年電影《後來的我們》
田壯壯飾演林父片段,令無數觀衆落淚
"緣分這事兒,能不負對方就好,想不負此生真的很難。那年在火車站我還以為我握住的是你的手,卻發現那不是你,我就明白,就算你們倆走不到一塊兒,我們也會是一家人。小曉,好好吃飯,累了就回來。"
語氣平淡,如同剛蒸好還冒着熱氣的粘豆包,讓人感到溫暖。他的表演就是沒有表演,所以才讓人如此相信。
導演劉若英說:"有田壯壯老師在,我心裡特别踏實。"
劉若英與田壯壯
這幾年,他客串了許多電影,其中就有老同學陳凱歌的《道士下山》。
田壯壯一直有着四兩撥千斤的個人魅力,就那樣淡淡的,卻讓人心頭一震。
成為老人後的他,布滿皺紋與黃斑的臉上顯現出的是隐忍、平和與體面。
不過這些特質,早就顯現在田壯壯過往的人生與電影作品中。
多年後,北大學生有次集體看完《盜馬賊》,大家拼命鼓掌,有一個女孩落淚了:"我從裡面感受到一種情緒,一種很難說清楚的情緒。"
彼時不由讓人想起二十多年前,田壯壯那句"我的電影是拍給下個世紀的觀衆看的"。
由左到右、陳懷皚(陳凱歌的父親)、侯孝賢、田壯壯
公衆喜歡悲情英雄的故事,田壯壯擅長打碎他人臆造出的美夢。
有人稱他是"中國第五代導演最後的尊嚴",他連忙擺擺手:
"别給我扣這麼高的帽子,你們是受了媒體的蠱惑,我一點都不寂寞,也不厲害。"
當理想主義時代逐漸被經濟潮水吞噬,曾經站在80年代浪潮的人,有的擁抱潮流,有的自甘堕落,有的甘于寂寞,其實後者也不過是肉體凡胎對抗無常命運。
上圖為陳凱歌、田壯壯、張藝謀
下圖為90年代的張藝謀與田壯壯
沒有趕上腳步,是因為他拒絕擁抱潮水,田壯壯與他的電影做好了承擔寂寞的準備。
在他的紀錄片裡,有人問他,如果沒有做電影,他會怎麼選擇。
田壯壯寫下"不知道"三個字,他說:"我不知道,我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他從不害怕不被人群接納。
後來,田壯壯的身上糾纏着一代又一代人加之于他的崇拜、嗟歎與惋惜,甚至還有難以啟齒的憐憫。
他被電影所傷,田壯壯對電影的真心注定要被辜負,最終他留給世人一個反複憑吊的滄桑背影。
田壯壯70歲了,頭發灰白,不時地露出局促和善的微笑。
他拿出78級北京電影學院的新生入學合影,田壯壯的眼睛,已經看不清照片上所有的人了。有的已經去世,有的早已失去聯系。
他戴上老花鏡,找不到自己在哪裡,不過指着邊上一個人說:"看這個方臉堂的有點像凱歌。"
那是1978年,在北京電影學院考完試,26歲的田壯壯半個小時就答完卷子走出了考場,到小賣部買了一根冰棍、一包煙。
他坐在樹下,邊抽煙邊吃冰棍,等着陳凱歌出來。
幾十年如一夢。
44年前的夏天,陽光格外燦爛,那是田壯壯的黃金時代,也是那代人最熱烈的日子,但他從來不會去懷念。
部分參考資料:
1、田壯壯:《我和電影的關系》
2、人物:《田壯壯 幽人獨往來》
3、《楊瀾訪談錄》 專訪田壯壯:從心灰意冷到再度覺醒
圖片來源:電影截圖、紀錄片截圖、豆瓣、肖全、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