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衆号:新聲 Pro,作者:郭儀(長沙),監制:張一童(上海),原文标題:《數字遊民在中國:生活方式、零工經濟和文旅新标簽》,題圖來自:AI 生成
文章摘要
數字遊民在中國興起,助力文旅和鄉村振興。
• 數字遊民成爲新文旅标簽,提升城市吸引力。
• 社區聚集帶動鄉村經濟,促進創業活力。
• 自由職業者通過遠程工作實現多樣化生活方式。
" 知道我是自由職業的時候,大家的第一反應是,你還沒有小孩,就要躺平當家庭主婦嗎?"
去年八月從餐飲大廠離職後,可頌給各種紙刊和品牌供稿,一邊旅遊一邊工作。盡管她的月收入已經是原來的三倍,但在部分長輩和同齡人的眼中,這種接單結賬、沒有固定單位可托底的 " 打零工 " 生活,依然叛逆而脫軌,直到可頌拿出有自己署名的紙刊,大家才認可這份工作。
數字遊民的概念,最初興起于歐美發達國家,借助于互聯網和數字技術,一些人可以不受地理位置限制,進行遠程工作,在保持一線城市收入水平的同時,享受更低的物價和更閑适的日常生活。近年,法國、意大利、泰國等 40 多個國家都推出了數字遊民簽證,無需流水和在職證明,隻要有一定的收入來源,就可以絲滑進入當地生活。
近半年,這一小衆生活方式在中國的大衆認知度和影響力不斷提高。這背後,經濟形勢的變化既影響着社會氣氛,也直接刺激零工經濟人群的增長,在離職博主、縣城熱等社交網絡熱門話題背後,數字遊民也作爲一條隐線出現。
這種充斥着不确定性但又充滿自由誘惑的生活,吸引着越來越多都市打工人成爲數字遊民,他們通常在山清水秀的宜居城市居住或旅遊,以一線城市的工資支付二三線城市的房租。在 B 站,一些 UP 主自稱旅行青蛙,在視頻中帶領觀衆了解一些非主流小城的生活環境、物價水平。
很多低線城市、一線城市郊縣,以至于鄉村開始将數字遊民社區作爲吸引年輕人的新标簽:雲南大理、安徽黃山、四川成都、上海金山等地興起了一批線下的付費數字遊民聚居社區,它們大都建在郊區或村落裏,而這些數字遊民們既在當地付房租和消費,又有收入來源維持消費循環,甚至逐漸成爲了鄉村振興的重要力量。
今年,許多數字遊民社區所在地的政府紛紛提出要打造數字遊民友好型城市,例如浙江安吉縣就表示,要在今年 7 月全面打響 " 鄉村創業首選地 " 品牌。
主動 " 脫軌 "
在深圳的躍林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遠程工作。
從需要坐班的頭部房地産公司辭職,躍林跑去給一家廣州的公司從 0 到 1 策劃内容 IP,得益于此前的招商和策劃經驗,她和老闆談判,最終争取到留在深圳遠程工作。
幹了兩年播客,和老闆理念不合,躍林又離職了,跳槽到旅遊業外企的中國辦公室,負責高端郵輪的市場營銷,月入兩萬多,隻需按時在線上交付工作。
這家外企成立于 1991 年,自那時起,全球各地的辦公室就是遠程工作模式,現在,大家全靠辦公軟件 Teams 和飛書在線上溝通交流。搬家、旅遊等不用向上級報備請假," 要不要跟同事們說這些情況,全看私人交情如何,大家的個人動向都不是很重要,按時完成工作就行。"
躍林在高鐵工作時
躍林已經帶着工作去了敦煌,又去了貴州,沒跟老闆說,老闆也不會主動過問她現在的地理位置。
這其實就是《Digital Nomad》一書中,在 1997 年對未來生活方式的預言:未來的人類社會依靠 wifi 和移動設備來實現工作生産,一個固定的工位不再是必需品,像遊牧民族追逐季節而四處流動一樣,這些追逐着信息而生活的人們是數字遊民。
如今,數字遊民的界限被不斷擴寬,在全職遠程工作的基礎上,發展出了更多的細分職業如撰稿人、插畫師、療愈師等,遵循着出售專業技能、自主尋找客戶、按項目結算的 " 零工式 " 工作方式——總要賣點什麽,文章也好,修鞋也罷,都是用技能獲得報酬,形成一個人經營一家 " 小公司 " 的業務鏈條。
可頌就這樣吃上了寫作的飯碗,有一段時間,她懶得再向别人一遍遍自證,每當有人再好奇地問起,她都簡單回答:" 我是賣字的。"
剛畢業的時候,汪曾祺在《四方食事》裏的一句 " 一個人的口味要寬一點、雜一點 ",就讓她從共青團轉到長沙晚報,又繼續轉型到新媒體做美食文案,進入餐飲公司做寫作相關的外宣工作,最後離職成爲了一名到處旅行、寫作謀生的數字遊民。
可頌在各個場景工作
外宣幾乎沒有周末,節假日也被工作包圍,可頌和家人總是不能一起吃飯。有一天,她發燒請假,出門散步時,才發現原來小區裏還有秋千。
本來,離職隻是心裏的一個小苗頭,可頌曾經擔心過,離開了現在的公司,一個 30 歲的已婚女人還能在當地找到更好的工作嗎?直到爺爺在夏天生病,領導卻拒絕了她的請假申請,并回複 " 除非病危,才能請假。" 她下定決心辭職了。
抛卻看似穩定的工作,去擁抱另一種不穩定的生活,可頌不是孤例,隻要在社媒上搜索 " 辭職 ",成千上萬的帖子都在述說類似的故事:幾乎沒有人從一開始就選擇了自由職業,基本都在經曆了一段全職工作的生活後,難以忍受職場壓力和公司制度,辭職後,爲了生存,在将自己的技能變現的過程中,慢慢走上了自由職業的道路。
甚至還有人在比對了同等收入下的不同壓力後,總結道:"自由職業月入一萬等于打工月入五萬 ",收獲了不少共鳴。
一人公司
2024 年,社媒最擁擠的賽道當屬離職博主。" 媽媽,人生是曠野 " 的金句帶動一批又一批标題 " 大廠裸辭自由高效一天 " 的 vlog 收獲百萬浏覽量,這些視頻裏,大家最關心的是博主本人吃了什麽,穿了什麽,去哪個咖啡廳打卡,并跟随博主的推薦,下單打卡同款體驗。
一個人、一台電腦所能撬動的能量可以通過互聯網在短時間裂變,自由職業中 " 技能變現 " 的基本屬性讓大家得以抛開各種繁瑣的外部因素,以個人能力接單賺錢。
可頌還在職的時候,給民宿和雜志寫稿是她的愛好和副業,離職後,在法國旅行的路上,她的朋友在朋友圈刷到四川民族出版社的招募信息,有一本雜志需要一位寫風景遊記類的作者,于是,可頌以巴黎爲主題,在葡萄牙寫完了她的第一篇自由撰稿作品,此後,不斷地有品牌和雜志找到她,希望能合作撰稿。
可頌的爸媽在體制内工作,最初并不理解她的選擇,要求她在 35 歲之前考上公務員。直到可頌把發表的文章轉發進家族群,把署名的雜志郵回家,兩位長輩才開始逐漸地理解可頌的工作——在 60 年代生人的眼裏,上雜志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雜志上,可頌在巴黎蓬皮杜看展的照片
如果可頌的文章是一件商品,那麽一件商品誕生和推廣乃至銷售的全鏈路,比如和編輯對接、寫稿、發布跟進等,全由可頌一個人把控負責,這和創業的底層邏輯很像,因此,她的親戚裏,做過生意的人最能理解自由職業到底是什麽,無非是當個一人公司的小老闆,隻是不挂證,不招員工。
在國外旅行的時候,可頌認識了一對 80 後夫婦,上海本地人,從事設計行業多年,現在自由接單,奢侈品、汽車等都是他們的客戶,一個項目能賺三十到五十萬不等。這對夫婦甚至還雇了幾個在線上工作的人,如果項目時間和旅遊有沖突,他們會把項目再分包給其他人。
他們的 80 後鄰居們,也有像可頌一樣的自由撰稿人,之前在國際廣告公司工作,離職後,背靠前司的資源,也可以接到很多撰稿需求。
" 我爸媽現在覺得這份工還蠻好,又能賺錢,又能有自己的時間," 可頌回憶," 隻是偶爾也會念叨一下,工作不穩定,老了怎麽辦?"
躍林的父母覺得女兒現在的工作 " 很爽 ",但她卻發現,遠程工作久了,自己像一座孤島。" 我沒怎麽見過同事們,中國區的員工們也都隻在出差時碰個面,一年一兩次。" 這種極具邊界感的工作模式帶來的職場淺社交,既讓全職坐班的朋友們羨慕,又讓躍林每天隻對着電腦工作,一天見不到一個活人。
躍林工作時
爲了保持跟社會之間的鏈接,從傳統職場主動脫軌出來的躍林又主動走進了各種線下社交場域,比如打羽毛球、見朋友、建一個深圳的遠程工作交流群,她每天都會爲自己安排社交時間,會去朋友的辦公室工作一天," 最起碼要跟别人有互動 "。
這些做法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她的社交需求,但不能完全根治。
文旅新标簽
大曹曾經先後三次來到大理。社媒上,大理一直是數字遊民們的快樂老家,宜居、物價便宜、房租低。年輕人前仆後繼地來這裏,花三千旅居三個月,甚至,還能兼職賣水果、賣花、做運營等各種活計掙到額外的生活費。今年,大理州政府開始打造 " 數字遊民 " 聯誼會,并計劃引入 " 數字遊民 " 創業孵化器。
某種意義上,大理已經成爲了 " 數字 CBD",行走在大理,大曹才把之前隐約聽說過的 " 數字遊民 " 真正具象化。她開始像前輩們一樣,利用之前的項目經驗,接單做品牌營銷相關的項目,還把自己住的小院子改造成朋友聚會的據點,來小院聚會的都是擁有一份或多份遠程工作的朋友,這就是 NCC 社區的雛形。
NCC 活動現場
僅一年半時間,NCC 社區在大理和黃山穩定經營,還通過發起 " 共居聯合計劃 ",與杭州、西安、莫幹山、清邁等 20 座城市的線下社區合作,跨界、跨年齡到了養老業态,讓數字遊民在全國和更廣闊的範圍内流動。
" 在北京,大家都活在各自的信息繭房裏,雖然城市很大,但真正和你有關系的人很少,在數字遊民紮堆的社區,盡管地方不大,但在短時間内能認識很多有意思的人,借鑒别人的職業經驗。"
讓一個一個孤島們連接起來,同時爲縣鎮鄉村這些 " 失落的一角 " 帶去創業活力和資金,就是數字遊民的線下社區模式能一直持續的原因。
2021 年,浙江安吉的溪龍村出現了國内第一家遊民社區 "DNA 公社 ",2022 年 7 月,安吉縣餘村啓動了全球合夥人公開招募計劃,由天荒坪鎮政府主導,圍繞新經濟、新農業和新文旅三大類型招募創業者和機構企業。DNA 公社原班人馬打造的餘村數字遊民公社(DN 餘村)以政府采購項目落地。
随後,以 " 共聚共創、創業孵化器 " 等爲标簽,雲南大理、北京、成都、乃至鶴崗,各種各樣的遊民社區們在全國各地冒了出來,今年 8 月底正式營業的上海金山區漕泾數字遊民國際村還順應免簽的政策,打出了邀請國際數字遊民體驗入駐的口号。
爲什麽數字遊民們可以盤活鄉鎮的經濟活力?全球數字遊民中,青年群體占據 58%;打造了 DNA 公社和 DN 餘村的許崧團隊的調研中,在這兩個社區居住過的 63% 爲 90 後,本科學曆 59%,碩博學曆 30%;在 NCC 社區主理人大曹的觀察中,這類人群對市場風向敏感,擁有專業技能,且願意追逐新事物。
也就是說,一群願意冒險、可以變現的青年群體來到鄉村,帶來了新的業态。比如,2022 年,安吉縣的梅溪鎮紅廟村黨委和 7 位大學生創業者就把廢棄的水泥廠改造成了 " 深藍計劃 x" 咖啡店,運營至今,小紅書上有關該咖啡店的帖子多達兩萬條,至今還有源源不斷的年輕人前去打卡,順帶逛一逛紅廟村。
和安吉重視數字遊民相似,作爲安徽黃山的第一家數字遊民社區,NCC 也經常會迎來本地的媒體和電視台關注報道,慢慢地,大曹也被邀請加入一些行業交流會,比如鄉村建設、城市更新、社區制度的會議等。
甚至,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啓發還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項目。
在黃山黟縣的 NCC 社區正式開放兩個月後,到此旅居的保險經理人顔珣被 52 歲的社區成員啓發,想要在附近做一個與老年康養休閑相關的 " 樂活旅居 "。目前,NCC 已經兩次邀請老人們到社區來體驗生活,稱爲 " 老年體驗官 ",這些老人們有的剛退休,有的來自高知家庭,孩子已經出國不在身邊。
" 大家聊天的時候,這些老人才湊過去一起聽," 大曹介紹道," 他們還會希望大家别歧視自己,不要覺得帶着自己很麻煩,也盡量不給大家産生麻煩。"
老年群體需求與一個以青年爲主流的社區産生了意料之外的化學反應,大曹和團隊成員們還想過,如果把 " 樂活旅居 " 這個項目做成熟,都可以開一家真正的養老院——在這裏,老人們可以自由地學鋼琴、編程等各種技能,而年輕人們又可以和老人們交流來獲取更多人生經驗,看到更多的人生選擇。
" 相當于提前考慮了每個人都會面臨的老年問題,并把它納入了現在正在做的社區事務裏,我們也在反複探索老年和青年人在同一個社區裏的人數配比。" 并且,由于這一社區在黃山,而安徽黃山本身出台過建設世界康養旅居目的地的政策,未來的業務開展可能還會迎來更多的合作機會。
營業兩個月,黃山黟縣的 NCC 社區成員來來去去,已經住過了将近一百人,目前,社區本身能容納 30 多人同時居住,但還是住不下。NCC 社區附近有一個老酒廠宿舍,大曹正在加速将其改造成社區二期的住宿空間,預計 10 月底完成。
近兩年,類似清華文創院等各種大學和政府的相關機構都關注和發起鄉村振興的内容,即通過文化内容去改造鄉村,近日,大曹也參與了由清華文創院發起的活動,梳理黃山當地的文旅發展。
當被問起,目前的狀态是否與當時離職的設想一緻,大曹回答:" 很難直接描述,但怎麽說都比上班強。"
她記得最清楚的是,上班時,自己總是會以忐忑的心态面對社會壓力,随時處于緊繃狀态,現在她成爲了一個 " 超級個體 ",盡管漏水、扯皮、人情關系等各種之前沒接觸過的事兒都蹦了出來,都需要大曹親力親爲,但随着自己親手一磚一瓦搭建出來的社區成型,和越來越深地參與到當地發展的建設中,她已經不再焦慮,因爲 " 現在已經更有能力去解決未知的困境。"
充滿冒險和驚喜的世界正在她眼前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