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和他的朋友們聊女性主義的時候,我心中冷笑。"
這是一篇學者寫給學者的緬懷文章,也是一篇妻子寫給丈夫的悼詞。與傳統意義上的悼詞不同,這份文字除了追憶逝者,亦坦率地表達了一個妻子的憤懑與委屈。
她懷疑起他們婚姻的價值:" 我曾經也是多麽地熱愛哲學和理論,如果我們不結婚,我是否能更好地欣賞他的思想和行動?…… 我曾經跟我的心理醫生說,嫁一個情投意合的人怎麽可能幸福。你們想要的是同一個東西,但是總得有人管孩子、報稅、理财、做飯,于是這就成了一個零和博弈。他越成功你越痛苦。"
2023 年 12 月 12 日,曆史社會學、政治社會學、文化社會學學者,密西根大學社會學系助理教授徐曉宏在美國因病醫治無效逝世。中英文學術界開始了一系列紀念徐曉宏的活動,其中,陳朗博士緬懷丈夫徐曉宏的文章在互聯網上引發熱議。在這份極度克制的文字中,女性在婚姻生活中主動或被動的犧牲,一覽無餘。
一、困在婚姻制度中的女性
實際上,陳朗與徐曉宏之間所反映的情況并非首例,也更非孤例。知識分子家庭的婚姻中,性别不平等的情況一直存在。婚姻削減了女性的自我,也收窄了女性參與社會活動的空間。
談及中國的學術伴侶,不少人會第一時間想起梁思成和林徽因。一直以來,人們普遍将梁思成視爲 " 中國第一建築史家 ",而在以男性爲主的建築世界中,林徽因往往隻被冠以 " 梁思成妻子 "" 梁思成助手 "" 才女林徽因 " 等名号,出現在曆史書的邊緣。
但實際上,林徽因的學術光芒并不輸梁思成。
梁從誡在《倏忽人間四月天——回憶我的母親林徽因》一文中提到,梁思成的論文和調查報告大多數都經過林徽因潤色。在學習和工作當中,經常是林徽因交代設計想法,梁思成完成畫稿,最後再由林徽因撰文,甚至在許多了解林徽因及其丈夫工作關系的親近好友看來,梁思成著作背後流淌的大部分靈感,都來自林徽因。
性别不平等的苗頭,在兩人進入高校時已有顯露:兩人回國後,林徽因被聘爲東北大學建築系的教授職位,而她的丈夫梁思成則被任命爲該系的系主任。在寫給著名漢學家費正清的夫人費慰梅的信中,林徽因說:" 我已經以我的方式幫助了(梁思成的工作),雖然沒有人會相信它。"
文學界也同樣如此。人人都知道魯迅,卻鮮少人了解許廣平。甚至大多數人知道許廣平,還是因爲她是魯迅的妻子。但是,如果了解許廣平的生平就會明白,即便不依靠魯迅的名氣,許廣平也能獨立發光。
從學生時代開始,許廣平便積極投身新文化運動和婦女運動,是 20 世紀中國最重要的社會活動家之一,但是在大衆心目中,許廣平更多被作爲 " 魯迅妻子 " 而被記住。
在魯迅和許廣平共同生活的 10 年裏,許廣平無微不至地照顧魯迅的衣食起居,爲魯迅謄抄稿件、校對文稿。魯迅逝世後,許廣平更扛起了獨自養育後代、照顧魯迅原配朱安和魯迅母親的重任,以至于在《紀念還不是時候》一文中,許廣平向去世的魯迅傾訴:" 你曾說過:‘我有一個擔挑,一邊是老母,一邊是稚子。’自你死後,不自量力然而也逼于無奈的我,硬擔起來了。"
由此可見,即使是文化程度極高、且對女性相當友好的男性,也難以擺脫男權思想的安排與束縛。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第四卷中,馬克思和恩格斯曾經将婚姻制度形容爲 " 人類奴隸制度的最後一環 "。
或許這種比喻有些過激,但從現實生活來看,男性之所以能全身心将時間和精力投身在學術、社會、經濟上,通常是因爲另一半承擔了家庭中的隐形責任。管孩子、報稅、理财、做飯這樣的瑣碎事務,總是自然而然地落到女性頭上。
置身于婚姻和家庭中,男性往往可以更自然地緻力于 " 擴大自己的生命意義 ",而女性卻很難做到。即便聰穎如陳朗、林徽因、許廣平,也或多或少要靠 " 愛情 " 說服自己。
二、男性何以成爲女性主義者?
在這篇緬懷文章中,陳朗認爲丈夫 " 是一個在男權的結構内,卻要做一個女性主義者的男人 "。這種婚姻中的零和博弈,引發了許多人的共鳴——你的另一半坐在沙發上,和朋友們高談女性主義,但對洗碗槽裏沾滿油脂和污漬的碗碟熟視無睹。
問題來了,在男權的社會結構内,一個自稱女性主義者的男性究竟是什麽樣的?
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爲女性發聲的男性并不算少。
魯迅在《我之節烈觀》中寫女性所受到的壓迫,在《關于婦女解放》中呼籲女性争取地位和自身解放;動畫大師宮崎駿在作品中提倡生态女性主義;股神巴菲特形容女性爲天生的投資者 …… 但他們似乎并不能稱得上是一名真正的女性主義者——在婚姻的家庭事務和性别分工中,他們不僅未體現出女性主義的實質,還讓另一半負擔了更多的重荷。言與行的割裂,讓他們注定無法真正踏入女性主義的範疇。
那麽,什麽樣的男性才能稱得上是一個女性主義者?
2022 年 6 月,唐山燒烤店打人事件後,一篇《男人可以爲女性做的 35 件實事》(以下簡稱《35 件實事》)在社交媒體上廣泛傳播,其中列舉的事件以實際生活中的小事居多,包括不找借口且自覺承擔一半(或以上)的家務、不要對女性的外表指手畫腳、在照顧孩子方面至少承擔一半的工作等。
女性主義者的身份,不來自和朋友侃侃而談的女性主義議題,不來自社交媒體自我介紹裏 " 女權男 " 的标簽,更不來自對外宣揚的性别平等觀點,而是源于生活中的落地實踐。就像《35 件實事》裏說的," 如果說女性主義是理論,那麽刷盤子就是實踐 "。
比起談論宏大事務或議題,男性或許更應該從小事出發,做出實質改變。
調和分析、解析數論、偏微分方程 …… 華裔數學家陶哲軒所研究的領域,可以說和 " 女性主義 " 的理論毫無關系,但他在婚姻生活中卻比許多揮舞性别平等大旗的男性更加 " 女性主義 "。下班回家後,陶哲軒會花大量時間陪伴家庭,承擔像換尿布、陪子女玩耍這類家庭事務。能夠這樣放下 " 身段 " 的男性,雖然這些年在逐漸增加,但還是太少了。
随着性别平等意識的覺醒,人們對于相關議題的讨論會更多,對戀愛和婚姻中的平等也會越來越敏感。但針對此事,無論外界怎麽評價和臆測,逝者已逝,苛責逝者不再必要。歸根到底,這份悼詞是極爲私人的表達,其中凝結的愛意與怨念隻有當事人才冷暖自知。和其他被遮掩的性别議題不同,它隻是在互聯網上顯露了出來,得到了輿論的發酵。
與其再去苛責和批評逝者 " 不夠女性主義 ",或許我們更應該看到現實,映照自身,從自身的實踐上做出微小但确切的改變。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張文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