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一個特别的日子——第七個中國醫師節。如今我們接觸醫生已經不局限于醫院,在微信、微博、小紅書、短視頻等新媒體平台上也可以看到越來越多的醫生在進行醫學科普。
我們找來了 4 位來自不同科室,活躍在醫學科普領域的醫生,請他們聊聊:他們是什麽時候開始做醫學科普的?明明工作那麽忙,還要做科普?以及醫學科普到底有什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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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染病的科普與 " 治病救人 " 同樣重要
甚至可以說更重要
李侗曾 北京佑安醫院感染綜合科 主任醫師
我大概是在 2007 年真正到了醫院的感染科,接觸到各種傳染病之後,才開始做傳染病方面的醫學科普。
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社會上對艾滋病有點妖魔化,流傳着各種 " 坐出租車被針紮後感染艾滋病 "" 有人惡意傳播 " 等信息,導緻很多人一提到艾滋病就很恐慌、恐懼。當時針對這種現象,醫院就讓我們開展了一些艾滋病科普方面的工作。
讓我真正切實感受到 " 傳染病科普重要且有意義 ",是 2009 年那次全球爆發的流感,就是咱們常說的 " 豬流感 "。
那時很多人都分不清流感和感冒,更不知道 " 原來流感這麽恐怖,是一個緻死的疾病 "" 原來每年很多人,尤其是老人、有基礎病的人會死于流感 "。在那次流感大暴發中,我參與了一些關于 " 流感及其防治 " 的科普工作,這個過程中,我切實地體會到 " 對傳染病而言,預防比治療更重要 ",也明顯地感覺到大衆在逐漸意識到醫學科普,尤其是傳染病科普的重要性。
随着這些年在感染科工作,接觸到越來越多、各種各樣的傳染病,我越來越堅定地認爲:傳染病的科普跟醫生在門診中的 " 治病救人 " 同樣重要,甚至可以說更重要。這也是爲什麽我一直在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接受各類媒體采訪,在各種平台進行傳染病科普的原因。
李侗曾醫生正在接受采訪,圖片來源:網絡
中國兩千多年前的《黃帝内經》,就提出 " 上醫治未病 ",即醫術最高明的醫生不是擅長治病的人,而是能夠預防疾病的人,傳染病更是如此。因爲如果能夠讓大家知道不同的傳染病有哪些特點,病人自己就能夠及時發現,避免傳染給更多的人,不僅對傳染病的防控非常有意義,還能幫助更多的患者,不僅僅能延長患者的壽命,還能提高他的生活質量。但如果隻是一直在搶救晚期的病人,則永遠晚了一步。
還是回到 " 艾滋病 " 來舉例。2007 年、2008 年的時候,大部分就診的艾滋病人基本都是晚期了。也就是說,他可能已經感染了 5 年、10 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才來就診。來的時候,他已經病得很嚴重了,基本已經出現艾滋病的免疫缺陷相關的症狀,比如肺孢子菌肺炎、弓形蟲腦病、巨細胞病毒的視網膜炎、淋巴瘤等等。
但那時候,我們對艾滋病并不了解,很多醫護人員不了解這種病的典型症狀,我們當時去過不少醫院會診,發現很多病人因此被延誤診治。我們大力開展艾滋病的科普、教育宣傳,就是爲了讓更多的人能夠知道這個病。知道了,才有可能早發現。
經過這麽多年關于 " 艾滋病 " 的宣傳教育,到今天,艾滋病早期就能被發現的病人越來越多,已經很少有晚期才确診的病人。我們現在關心的早已經不是 " 得了艾滋病能活幾年 ",而是 " 我能不能有質量地活着 ",以及 " 如果艾滋病發現得早,它是不是可以不影響壽命 " 等等。我覺得這個就是從上到下進行堅持不懈的科普宣傳所帶來的一個轉變。
近些年,我在網上做疾病科普,時常會接收到一些争議。比如,我講手足口病,這是一個自限性的疾病,它隻有當合并腦炎的時候,才需要過多地去幹預,如果隻是一個普通型,那我們就是對症治療。
很多家長說孩子得了手足口病,去醫院醫生就會給抗生素、抗病毒的藥,甚至輸液,事實上這些藥物都沒有被證實對手足口病有效。當我們在網上去科普這些正确的知識時,很多家長不理解,就質疑說:按照你的說法,那我什麽藥都不用給,就看着就行了。
實際上,觀察本身就是一個主動的行爲,可能比給藥要付出更多的這種。你要付出的是注意力,是密切的關注,而不是說随便給他一瓶沒有證據有效的藥物,就這樣打發他。
當然,甚至很多基層的醫務人員也不理解,他們覺得病人來看病,病人發燒,我就給消炎藥,病毒感染,我就給抗病毒藥。他可能是爲了安撫家長,也可能是自己知識有限,他覺得他是爲了病人好。但出發點好不代表結局就好,這些一直都有争議。
但我認爲在網上去做疾病科普,最重要的就是科學規範,比如說要講循證,不能用一些模棱兩可的話等等。醫生平時看病,所說的話可能隻對這一個病人有效負責,但在網上講一些知識,就要求具有廣譜性。我時常不斷地問自己:我的科普是否言而有據?是否經得起時間的推敲?是否會讓老百姓産生誤解和歧義?
做科普這麽多年,經常有人問我,現在醫患關系如此緊張,爲何還要在網上公開露面科普?
對我而言,疾病科普是一項任重道遠的事業,我們每個人都是它的受益者。
首先,對于基層的醫師而言,能幫助他們知識更新。目前咱們國家不同地區的醫療差距還是比較大的,像大城市經常開一些專業的會議交流,但基層的醫師接觸的機會很少,他知識更新也慢。通過這些科普、專家專業的講解,他們接受起來就更方便,也更通俗易懂。
尤其是,我們很多基層的醫生,他的一些臨床的知識,以前都是口口相傳獲取的,如果老師是錯的,帶出來的學生就是錯的。但現在有了這些科普的渠道,對基層醫師而言,他就有更多的機會學到正确的知識,去改變他這些錯誤的觀念。
其次,對大衆而言,獲取必要疾病知識,尤其是傳染病知識,最直接的好處,就是能提前做好防範,減少感染的概率。
此外,科普對于緩解醫患緊張,從長遠來看我認爲也是有積極意義的。理想的醫患關系,首先得是互相信任。現在最大的問題,我認爲可能是患者對醫方的不信任。
首先是對醫生醫術的不信任,或者說他認爲醫生可能提供的不是最好的方案。第二個不信任,我認爲患者總覺得醫生可能有專業以外的其他目的。比如大家都聽到過的 " 醫生想要紅包兒 "" 醫生想要回扣 "" 醫生可能會開更多的化驗檢查藥物來盈利 " 等等。第三,患者不信任醫師,醫生就難免有防備。而這種互相有提防,反而更容易爆發矛盾。
而造成這種不信任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患者和醫生在疾病專業知識上的信息不對等,疾病科普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削弱這種不對等。比如,一些患者有的時候在線下看病的時候,和醫生各執己見,那麽到網上如果他能看到一些規範的靠譜兒的知識,他可能就能接受,可能就能改變他,提升他看病時的依從性。
任何疾病都是防大于治
這就是醫學科普的意義
陶勇 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朝陽醫院 主任醫師、教授、博導
2010 年,我在《健康世界》這本雜志上組稿了眼科專刊,并且發表了自己的科普文章,這應該算是我第一次寫科普。
我的第一條微博,是在 2016 年 4 月 17 日發的 " 眼底出血是什麽病 ",從那時起我就開始專注做醫學科普了。
目前我在微博、抖音、視頻号、B 站等平台都有自己的賬号,平時會發布一些文字類、圖片類、視頻類的科普素材。我也接受電視台、廣播台、學校、出版社、官媒、自媒體等平台的采訪、講座、直播,還給孩子們寫了兩本保護眼睛的科普圖書。
陶勇醫生的微博,圖片來源:新浪微博
任何疾病都是防大于治。如果不得病,永遠不會來找醫生;如果在早期剛出現症狀時就來看醫生,治療效果遠遠超過到了疾病晚期再來看醫生;如果在看完醫生後能夠嚴格遵醫囑,明白爲什麽醫生讓你這樣做,預後效果也比不遵醫囑要好很多,這就是醫學科普的意義。
眼科也是如此,就拿家長們最關心的近視來說吧。十多年前很多家長、學校老師,都不知道孩子從小近視的危害,我國的未成年人近視率非常高、還在不斷增長并且開始近視的年齡越來越小。
通過這十多年國家、社會、媒體以及所有眼科醫生堅持不懈地科普,現在的家長和學校老師都越來越重視孩子近視的問題了,知道近視的危害了,知道近視的誘因了,也知道怎麽預防了,這一點我們在生活中都能非常明顯地感覺到。
在我們科室,帶孩子來定期檢查視力、建立屈光發育檔案的家長也越來越多。一些熱心的網友,自己學到知識以後,在我微博的評論區給别人解答問題。這是特别好的一件事。
這幾年做科普,好像有網友認爲陶勇怎麽不務正業,經常在電視上蹦跶,是不是人出名了就忘了初心啊?
我這幾年确實分了小部分精力用于做科普,我覺得這是值得的。但醫學和科研仍然是我的重心,也取得了不錯的進展:我和團隊研發了能檢測過敏性結膜炎的試劑盒、能檢測幹眼症的試劑盒,能在早期篩查出巨細胞病毒性視網膜炎的 AI 照相技術,我們在工程化外泌體和反義寡核苷酸藥物上的研究也有了具體的進展。
醫學科普對緩解醫患關系,我認爲是有積極意義的。醫患關系緊張,我覺得最大的症結是醫療資源太緊張,特别是一些公立三甲醫院,患者挂一個号可能花了幾周甚至幾個月的時間,然後到診室門口焦躁地等待了幾個小時,終于見到了醫生,但這個醫生一天要接診 100 多個病人,跟每個病人交流隻有三五分鍾,他沒有時間去給患者解釋一些醫學常識還有自己的判斷依據,也沒有時間去安撫患者的情緒,隻能說個結論和方案,甚至醫生出診一天下來自己也很疲憊,也沒有足夠的耐心了。這樣很容易給患者帶來不好的就醫體驗。
陶勇醫生恢複做手術,圖片來源:新浪微博
醫學科普可以在緩解醫患關系上起到一點點幫助,如果患者事先就了解了這個病的相關知識,就能提高和醫生之間的溝通效率,明白醫生做某個檢查、給某個治療方案背後的原因,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選擇,也能更好地遵醫囑,提升預後效果。
醫學充滿了智慧和思維的魅力
我喜歡去做呈現理性精神的醫學科普
李清晨 哈爾濱 兒童醫院 胸外科副主任醫師
我最開始寫醫學科普的時候,是在 2006 年讀研究生期間,那時候很喜歡追一個叫《豪斯醫生》的美劇,有編輯就鼓勵我用自己所學的醫學知識去解析劇情的推理過程是否嚴謹,沒想到推送後受到了很多網友的關注。
2008 年奧運會的時候,我寫了幾篇從醫學角度解讀運動員的文章,也獲得了不少關注。後來,我又陸陸續續寫了不少廣泛傳播的内容,包括三手煙、孩子如何治感冒等等。
這些正向的反饋都鼓舞着我持續做科普,同時也越來越讓我意識到:醫學知識在專業人士和普通大衆之間存在嚴重的信息壁壘。有很多引發公衆關注的醫學科普,其實多數都是醫生們早已經達成共識的基礎知識。
另外,很多人認爲醫學科普就是疾病科普,就是講疾病症狀、預防和治療方案的實用性科普。這個定義其實有些過于狹隘了。我認爲醫學本身蘊含了理性的力量,它講究實證、邏輯等等,充滿了智慧和思維的魅力,我個人也更喜歡去做呈現這些理性精神的醫學科普。
在工作的第五年 2012 年,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心外傳奇》,内容主要是講人類在面對心髒疾病這種複雜問題時,醫生如履薄冰,患者性命相托,經過無數次的艱難探索,無數次的失敗,最後取得一點進步的故事,充滿了理性、克制、瘋狂與勇氣。
公衆當下對醫學最大的一個誤會,就是太注重結局而忽視了過程的重要性。我們在進行醫學科普的時候,經常會看到一些網友的留言 " 我吃了某種藥,特别管用 "" 幸好吃了某種藥,吃完就好了 " 來論證某種治療手段多麽有效,其實他們不知道的是,有很多病屬于自限性疾病,也就是會自愈的病,用正确的方法會好,用不正确的方法也可能會好。而真正兇險的疾病,即使全部做對了,結局仍然可能是壞的。
我們經常說 " 循證醫學 ",它本身不是科學,而是一種基于科學,獲取證據、利用證據的方法,是按照當下最有利的證據,能最大概率獲得最佳結局,注意是 " 最大概率 ",不是 100%。不是說診療過程中每一步都做對了,就一定能獲得你期待的或想要的診療結果。
大家隻要理解了這個,也就能明白爲什麽醫學會充滿不确定性,也就能在就診過程中理解醫生的某些選擇。
我寫的科普都是看診中遇到的問題
是醫生必須要做的,否則沒法進步
孔令凱 卓正醫療 兒科主治醫生
我是在 2014 年年中,在住院部工作時,遇到的工作中的各種問題,查找總結後想放在一個能随時查看的地方,正好寫到微信公衆号可以随時查看,就開始寫了,慢慢就轉成寫科普了,寫着寫着,就成了一個關注度還不錯的自媒體 " 兒科醫生孔令凱 "。
圖片來源:微信公衆号截圖
目前,我在卓正診所工作,沒有夜班,下班後就陪陪孩子,孩子睡覺後,就能寫了。我寫的都是看診中遇到的問題,爲了工作而總結醫學知識,是醫生必須要做的,不然沒法進步。
寫科普近十年,我覺得能讓大衆知道常見兒科疾病的正規療法,避免過度治療,也避免嚴重問題沒有發現,這個很有意義。
比如現在家長們,知道了 6 歲以内孩子咳嗽不要用複合感冒藥,發熱了不要爲了追求退熱用激素,熱性驚厥了不要掐人中等等,這對孩子就很好。
另外,我也會科普一些急救知識,比如異物梗阻氣道後,怎麽使用海姆立克法等等,這能挽救孩子生命。
但做科普比較難的點,在于人們的思想比較難轉變。比如我之前寫過一些偏方建議大家不要用,會對孩子造成損害。但是有些家長會不認同。像這樣的科普,就隻能不停地寫,反複地說,能影響一個是一個。
另外,科普的氛圍目前不算太好,會有些人爲了流量等,抓一些作者科普中的小問題,在網上寫文章攻擊等等,這讓很多想寫科普,學習循證的醫生不敢寫文章。
我的公衆号很多醫生在看,我的很多文章在寫一些疾病時,會查閱國内外很多文獻和論文,把這個疾病的國内外診療方案都寫上。有一些同行跟我說,會把我的文章當成一個查閱的資源庫,讓我感受到了很大的鼓舞。
策劃制作
采訪整理丨林乙乙
審核丨唐芹 中華醫學會科學普及部主任 研究員
策劃丨林林
責編丨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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