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今晚和大家聊一下前幾天上了熱搜的詞——性緣腦。
那個熱搜的完整詞條是# 有的甜寵劇能不能别太性緣腦 #,央視的話是 " 觀部分甜寵劇有感:
男女主愛情駕到,通通閃開。明明新的婚戀觀已在萌芽,而有些甜寵劇似乎仍停在過去。部分創作者明不明白,哪怕劇情設定的職業再新潮,服裝搭配得再時尚,不更新陳舊的價值觀,就還是土得掉渣。"
大意是說,部分甜寵劇創作觀念陳舊,爲愛而愛的無腦劇情過于泛濫。
因爲以畫圖的形式 " 内涵 " 了多部熱播偶像劇,導緻那個詞條内有大量劇粉和主演的粉絲的反對意見,話題也逐漸偏成了央視是不是對 " 甜寵劇 " 的徹底否定,雙方就着這個在熱搜上驢頭不對馬嘴的吵了一整天。
這種争吵和焦點的偏倚,其實在于央視在讨論這點的時候,忘了一個很重要的前提——在這個詞被拿來形容一部國産劇之前,它先是用來被形容一種社會現象的。
你很難脫離掉現實去隻談影視作品,畢竟你回答不了爲什麽那麽多 " 性緣腦 " 國産劇都那麽火熱,受衆那麽大,你批評了還有那麽多人罵你。
在批評國産劇怎麽了之前,必須先弄弄清楚我們怎麽了。
一 .
性緣腦可能很多人還不清楚是什麽意思。
搜索引擎出來的解釋是," 一種将性視爲關鍵因素的思維方式 ",具體表現爲,比如遇見一個異性,你會下意識地審視 ta 的各方面條件,看會不會成爲自己的男女友;準備開啓一段關系時,會不自覺地觀察、猜想對方是否也對自己有意思等。
聽上去雖然有點學術距離感,但其實它在我們生活中出現的廣泛程度,已經能算得上是一種固有思維了——
我們從小生活在男女生稍微走近一些就會被起哄的氛圍裏,我們整個校園時代,也時常在接受對性别要保持距離的強調,并且這種強調中其實布滿了 " 你不能和異性走太近,是爲了防止早戀 "" 男女之間隻有愛情 " 這類的暗示。
這某種意義上造就了當我們 " 被允許 " 自己決定和異性的相處關系時,大批的人的無所适從,看到外表合乎審美的異性,第一反應是往男女關系方向,建構一些浪漫的對話和相處,而不是當朋友等,形成了一種性緣腦的多見。
這種思維也非常明确的折射在我們從小到大的熟悉的各種影視作品裏,那時候熒屏上充斥着貫徹浪漫愛意識形态(愛、性和生殖在婚姻之下的三位一體)的偶像劇、甜寵劇,港台出品和舶來品居多,裏面的各種言情範式,霸道總裁劇情還因爲首創,一度成爲了某種意義上的 " 經典 "。
所以與其說我們在批評影視劇,不如說,我們在批評的是一種很多人無意識養成的固有思維,隻不過恰好影視作品成了時代的鏡子而已。
所以,不管是央視,還是今晚我們接下去的内容,在批評的同時,必定不再是單純的影視批評,其實也是在關照我們自己的處境。
二 .
首先回答一下,這面鏡子裏有些啥呢?
先說泛濫成災的職場劇吧,最新的《他從火光中走來》,披着消防員的皮談戀愛,傷員和消防員必定存在 " 命定 " 了的愛情關系,隻要救過命就必然要發生愛情,更遠之前的同題材《我的人間煙火》、律師題材《愛的二八定律》、電競題材《你微笑時很美》等更不必細說了,無論職業多麽千差萬别,都歸于同一種瑪麗蘇配方。
校園劇也在不斷強調性緣腦,今年的《偷偷藏不住》、《白日夢我》等劇集,都固化了青春言情的路數,青春時期萌生的一切複雜情緒,都必然要往深情虐戀方向走。
非親情向的家庭劇同樣受到波及,《以家人之名》、《親愛的麻洋街》等,設定上是以瑣碎的溫情家庭、街鄰背景,串聯起時代的變幻和人物成長,但裏面發生的所有關乎生存與生活的羁絆,都是爲了談戀愛作鋪墊,等于身邊人所生發的一切親密聯系,也得歸納爲愛情。
一切男男女女男女,似乎都隻剩下了一種關系,足見性緣腦思維與性緣腦影視的相輔相成。
講到這裏,開頭熱搜裏很多人争執的 " 愛情劇 " 是原罪嗎其實也有答案了。
我們不是在拒絕愛情作品,而是拒絕一種不必要的愛情。
必要的愛情是《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樣,愛情從發生、進展再到人物選擇,與當時社會、時代切實相關的背景密切相關,因而有着或警醒世人,或表達反抗,或尋找本體的普遍性意義,愛情隻是映照個體和時代的形式或手段,是對真實的披露。
或者至少要做到最終把重點落在整個愛情過程裏,人的心理變化和情感思考,近幾年這類比較好的例子應該是《花束般的戀愛》。
但不必要的是反過來的,愛情是重心,是目的,是即使犧牲現實、人物、時代背景也要努力營造的粉紅烏托邦。
從區别來說,前者當然不能算原罪。因爲越活在甜蜜的夢裏,才會越覺得愛情(婚戀)可期,且唯有它可期。
這讓現實裏的我們也越來越不期待人際關系的過程,更熱衷于直奔結果。
三 .
在尋找這種泛濫的原因時,我們勢必不能隻是去粗暴的歸結于編劇的創作問題。
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在我們的教育氛圍裏男女被以如此狹隘的關系定義進行暗示和隔絕,那麽在我們的影視作品裏,男女除了談戀愛,還能允許被寫些什麽?
愛情是最安全的。
環境越嚴格,能上映的
題材就越局限,隻有愛情主題尚且安全,換句話說,爲了主動或被動地躲開上頭那把剪子,愛情實際是唯一還能被剩下來的東西。
就比如職場劇,如果想往現實拍,像醫療題材,很可能要涉及醫療資源的分配不均,不同階級所能獲得的待遇差異等。
校園題材,可能要觸及貧富懸殊的矛盾與不公,微型社會裏權力之間的争鬥;
(韓劇《豬猡之王》)
非親情的家庭劇,可能要涉及邊緣群體的生活狀态,父母缺位對兒童的影響等。
這些除了紀錄片顯然連碰一碰都難,更别說作爲主題,那劇當然也隻能是甜水劇了。
包括爲了規避可能的紅線,貼合主流倡導,導緻很多人物形象呈現出來,基本不存在太多的暗面和現實面,也不存在複雜和多樣的人物羁絆,而是顯得一派的善良,專一和深情。
就比如校園愛情劇《點燃我,溫暖你》就删去了原著裏男主在和女主相愛前,找過很多女朋友的情節,職場愛情劇《裝腔啓示錄》也模糊掉了原著裏女主曾經想要傍大款的情節,類似的簡化安排數不勝數。
連人都是爲性緣而存在,被美化過的産物,進一步促成了以性緣爲核心普遍局面。
還有一個原因,是快節奏時代對觀衆觀看訴求的改造影響。
近年我們不斷能聽到一種聲音是," 看點無腦小甜劇下飯怎麽了 "" 我就喜歡下班後看看帥
哥美女戀愛,磕磕 cp,不用思考。"
這樣的聲音一直存在且越來越響亮,真的是觀衆的問題嗎?我覺得還必須注意到這一想法背後的淵源,也就是人們身上負載的生活壓力。
大家的學業、工作任務都過于飽和,情感訴求也愈發難以滿足,因而需要從别的地方尋找與現實相反的慰藉,這種慰藉勢必是富含感情,又無需過多思考的。
影視劇自然是其中一種适合的方式,尤其是愛情主題,把一切情感都提純爲一種極簡的夢幻情愛關系後,就可以不符合現實邏輯,僅僅靠演員或表演的賞心悅目,或靠台詞的暧昧深情等任一方面,給觀衆提供這種補償性的能量。
所謂 " 性緣腦 " 的創作,某種程度上就是迎合觀衆心理日益疲憊的消遣産物。
它未必多麽有益,長期浸淫甚至有害,但恰恰好能夠不間斷地提供一些
精神支持,讓人不至于過度消極,生活和感情都無所寄托。
再加上父權社會對于婚姻制度或明或暗的提倡和引導,與這樣的主題表達不謀而合,類似的劇集和描寫自然大行其道。
這和《娛樂何爲》裏提到的 " 快适藝術 " 是非常相近的,意思就是 " 隻以享樂爲目的的藝術 ",以直接取悅感官的方式達到消遣娛樂的目的,沒有任何值得思考的内容。
無論創作者是被動還是有意,當下的我們,都已經在這種 " 快适藝術 " 裏浸淫得太久。
四 .
那爲什麽批評了這麽多次,現象并沒有什麽改變,我們還是要堅持提呢?
一個是出于對影視劇行業的全局考慮,近年國産劇其實也是虛假繁榮,看似數量可觀、水花很大,實際分數逐年下降,國産爆款也越發難出,大都是粉絲獨自狂歡,随便翻開一部新劇,豆瓣短評區都是沒法認真看的。
包括越來越多讀者也都在後台說對國産劇提不起什麽興趣了,連文章都沒辦法讀下去。
這就說明其實觀衆并非真的都願意耽溺于此,而是願意看見更多元,更優質的影視作品。
對這一現象的持續批評,便是給未來的可能性投票。
另一個是,我認爲影視劇很可能對現實有着隐性的催化作用。
如此長期的單一塑造,一方面從情感意義上,對于觀衆來說,很容易模糊掉對感情、對人的豐富認知,變得狹隘,覺得性緣至上,所有好意和靠近都勢必要落向婚戀的結果,這自然很大程度減少了對别種感情的理解,不同關系體驗的開拓。
同時,也沒那麽容易理解别人的感情和關系,更容易粗暴蓋章定論。
另一方面,父權制下的性緣腦,起源其實就是針對女性而言的,性緣腦的創作對于女性處境而言尤爲不利,勢必需要時時自警。
因爲男性的性緣腦其實就是客體化女性,認爲女性都是自己性幻想的标的物,比如把空乘人員、秘書、警察等行業内的女性,與性感劃等号,比如給女性外形打分、随口評判适不适合結婚等等,這些在戲裏戲外都已經出現得足夠頻繁。
在這種理念下,女性的存在意義容易被持續窄化爲婚戀、交配與繁衍,
讓性化女性成爲了慣性。
(2023《雲之羽》
女性的性緣腦,很大程度上也是在客體化自
己,把本體存在的多種意義自動抹除,隻有作爲伴侶這一價值被标紅高亮,在認知自己、探索世界的道路上更爲難行。
那這種現象有沒有辦法改變,或者說什麽時候才會改變呢?
這個我沒辦法回答,也實際不屬于我們能夠回答和改善的範疇。隻能說,在《娛樂何爲》那本書裏,我認同康德的一個觀點是,快适藝術和美的藝術是截然相反的,因爲從美的藝術中生發的快樂,是 " 引發反思 " 的快樂或對客體冷靜的評判後而讨人喜歡的快樂。
這樣的美可能欣賞起來沒那麽輕松有趣,但它是以認知爲目的,能讓主體因爲它," 感受到自己多種認知能力的協調統一 "。
我的理解是,更多地喚起既有理念的顫動和調整,而不是一再妥協于自身的動物性。
無論娛樂化時代如何掩蓋,甚至摧毀這種藝術的美,也無論我們多麽無力,至少我們自己要清楚,我們在後退。
我不想後退。
參考資料:
1、《始于極限:女性主義往複書簡》,上野千鶴子
2、《娛樂何爲》,【德】韓炳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