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木子童
編輯、制圖丨渣渣郡
本文首發于虎嗅年輕内容公衆号 " 那個 NG"(ID:huxiu4youth)。在這裏,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從來隻聽說過警察解救人質的,沒聽說過警察帶頭綁票的。
然而最近,法國警察幹了一票大的。
他們不僅 " 綁架 " 了今年最最重要的一位 " 客人 ",而且憑此成功 " 勒索 " 了法國政府。
" 馬克龍先生,你也不想你的奧運會變得一團糟吧?"
要說今年法國的頭号貴客,當然是 2024 年巴黎奧運會。隻要拿捏住了奧運,是個人都能在法國政府的命根子上捏上一把。
爲了辦好這場時隔百年再臨巴黎的盛會,法國政府已經整整籌備了 7 年。該花的錢花出去了,該賣的票賣好了,隻等夏季一炮而紅。
沒成想,夏天還未到來,這隻已然裝裱完成的大蛋糕,先成了一個香噴噴的肉票。
各方和奧運沾邊的職能部門,都在計劃威脅破壞奧運,以逼迫政府答應一些平時絕不可能應允的條件,比如放假加薪。
第一個伸出罪惡之手的不是别人,正是本該維護秩序的警察。
今年 1 月,在全國最大警察工會 UnitéSGP-FO 的帶領下,300 名警察坐上幾輛雙層旅遊大巴,一邊高唱國歌《馬賽曲》,一邊穿過煙霧彈的迷霧。
他們說:" 警察被忽視了,奧運會處于危險之中 "。
警察被忽視與奧運會處于危險當然不是什麽充分必要關系,但潛台詞顯然是:不能滿足我們?那你這奧運是别想要了!
讓警察走上街頭的,是奧運期間的全負荷警備機制。法國政府計劃要求 7 月 26 日至 9 月 8 日奧運期間,所有執勤警員不得休假。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法蘭西:好巧不巧,這段時間正趕上法國警察往年的度假高峰,這下高盧雄雞可不幹了。
奧運可以不辦,班兒不能多上一天。
示威警察指出,毫無節制的全面動員會給他們帶來巨大困擾:" 想象一下那些沒有親屬幫忙照看小孩的雙警家庭,8 月份日托中心全部關閉,他們該怎麽辦?"
政府起初準備用調休的大餅糊弄過去,法國内政部長達爾馬甯承諾爲參與奧運的所有警員提供 10 天調休假期。
然而這完全不能安撫鬥争經驗豐富的法國警察,畢竟他們工作中的一大部分,就是觀摩别人如何跟政府作對。
面對政府的試探,他們不爲所動,并且暗示,如果問題得不到妥善解決,那麽屆時很多警員可能被迫 " 缺勤 "。
" 罷工 " 威脅一出,政府也便心領神會:一句話,活兒不是不能給您辦了,但是,得加錢。
通常來說,政府不會很快妥協。然而這一次,遊行不過 2 天,達爾馬甯就吐了口,畢竟這次的 " 人質 " 是奧運。
最終,法國内政部承諾,不僅保留 10 天調休假期,還将爲奧運期間堅持工作的警察每人發放最高 1900 歐元的補貼。
盡管這一金額仍低于警察工會要求的 2000 歐元,但已經比去年内政部提出的 500 歐元要高上許多,鑒于法國目前最低工資是 1480 歐元,這次補貼約等于補償了一個十三薪。
法國警察的 " 奧運勒索計劃 " 至此大獲全勝,而他們不過是這趟奧運便車上的普通一員。
即便在罷工曆史悠久的法國," 奧運會 " 也是爲數不多的超級優質機會。
它就像婚禮上的七層大蛋糕,任何一隻作勢伸向它的黑手,都足以讓新人當場大喊達咩,簽下三英尺長的不平等條約。
比調休加薪離譜 100 倍的要求,法國政府也能含淚答應,比如給罷工的非法移民當場發放身份。
去年 10 月,正在建設的拉夏貝爾體育場被 120 名工人占領,他們受雇于承建該體育館的布伊格建築公司,但決定罷工,讓工程停擺。
因爲這些工人全部是 " 無證移民 ",也就是俗稱的黑戶,他們沒有身份,因而是建築公司最爲青睐的廉價勞動力,隻能從事最爲辛苦同時缺乏保障的工作。
綁架拉夏貝爾體育館後,這些黑戶提出了大膽的訴求:要求允許所有被雇傭的無證工人合法化,包括正在工地工作,以及當年被解雇的所有工人。
結果經過 12 小時不算艱苦的談判,巴黎市政廳和布伊格公司便同意了。
正如《權力遊戲:奧運會的政治史》作者朱爾斯 · 博伊科夫所指出的," 搭奧運便車 " 對于弱勢群體來說是一種典型而有效的活動策略:
" 活動人士經常高喊全世界都在關注,而當談到奧運會時,這确實是事實,最重要的是,奧運會是一個不平等機器,因此毫不奇怪,法國的無證工人或工會會利用這一時刻,利用這一賽事來獲得他們的政治優勢,并颠覆例外狀态,這樣他們就可以爲他們的會員獲得一些适當的福利。"
更多支持奧運運轉的基礎部門正在蠢蠢欲動,名爲罷工的達摩克裏斯之劍高懸法國上空。
巴黎公共交通公司(RATP)已經收到來自工會的罷工通知,通知預告,今年工會的罷工時間将從 2 月 5 日,一直持續到 9 月 9 日。
這不代表法國公共交通部門要罷工 7 個月,而是代表在包含奧運會期在内的 7 個月裏,工會随時有可能組織罷工。
至于是不是真的實行,那要看政府是不是哄好了各位工人的心情。
與此同時,出租車司機、農民、醫護工作者、旅遊服務人員以及鐵路員工也正在罷工或正在醞釀罷工,唯獨需要承載大量國際遊客的航空部門承諾 " 奧運休戰 "。
奧運還沒到來,已經真正爲法國老百姓謀起了福利,隻不過是以這樣一種誰也沒有預料到的形式。
世界上恐怕再難找到一個比法國更加熱愛罷工的國家,自打法國大革命開始,街壘中走出來的人們就吃盡了鬥争的甜頭。
疫情前統計數據顯示,每 1000 名法國員工每年平均罷工天數爲 114 天,遠超比利時的 91 天,西班牙的 54 天,德國的 18 天,在整個歐美世界一騎絕塵。
然而,另一種來自新聞報道的感覺是,三天兩頭的罷工遊行,似乎并沒有讓這個國家變得更好。
法國經濟形勢觀察所預測,2024 年底,法國失業率将從 2023 年的 7.2% 上升到 7.9%,經濟增長繼續放緩。
對于遊客來說,法國似乎也越來越亂。盜竊與暴力事件頻發,就連警察也無法幸免。
幾天前,還發生了一則頗爲搞笑的新聞:裝有巴黎奧運會安保計劃的背包,在巴黎的一輛列車上被盜了。
那麽罷工對于法國人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麽?罷工真的讓法國變更好了嗎?
對于很少經曆罷工的東亞人來說,理解這件事,天然就有些門檻。
受曆史書和影視劇影響,我們總是會把它定義爲某種大事,仿佛搞不好就要斷頭流血。
然而在法國生活了 36 年的老華人林伯伯卻指出,這是一種錯覺,罷工就像法國人的家常便飯。
林伯伯也參加過罷工,爲期隻有一天,訴求十分接地氣:公司廁所不夠,工會要求老闆增加兩個廁所。
很難想象,這麽一點小事也值得罷工,但在法國就是值得。
因爲對于法國人來說,罷工不過茶飯事,成本不高,不需要付出高昂的代價。
法律規定,公司不得以罷工爲理由解雇員工,不得在員工合法罷工期間聘用新員工頂替其崗位,也不得解雇任何工會領導。
當然,罷工期間,公司也不必支付工人工資,但沒有工資不代表沒有收入。
很多成熟的大型工會,會爲罷工者提供資金補貼,比如法國勞動民主聯盟(CFDT),将爲其罷工的成員提供 7.7 歐元每小時的補貼。
以每周工作 35 小時,一個月工作 4 周計算,這意味着每個月罷工者能拿到 1078 歐元,對于臨時性過度來說,已經足以支持生活。
沒有後顧之憂,自然想罷工就罷工。
但是,工會的錢又來自哪裏?爲什麽這種窮苦大衆的組織,還能給大家發得起工資?
可千萬不能小看了工會的富有。
舉例來說,法國全國工會行動基金(CNAS)目前擁有 1.5 億歐元的可支配資金,它不隻能維持工會的正常運轉、補貼罷工員工,還可以爲罷工者提供法律支持、報銷上訴費用。
它的資金部分來自工會成員繳納的會費,部分來自政府與企業補貼,也有部分來自自身資産經營。
由于政府要求每名領薪水的法國人捐贈其工資的 0.016% 給工會,聚沙成塔,法國工會的現金充裕是出了名的。
更不要說,每逢大事件發生,就會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捐款湧入工會賬戶。
這些捐款來自支持罷工者行動的普通人。帶入一下當地人的生活,似乎很難理解爲什麽普通人要給罷工者捐款。
罷工意味着普通市民要早起好幾個小時,在爲數不多還運營的超員電車裏擠成餡餅,也意味着原來 4 塊 5 的雞蛋漲價到 6 塊一盒。如此影響正常生活,不罵人已經算涵養十足,爲何還要爲罷工充值?
因爲在很多人看來,罷工者不僅僅是麻煩制造者,也是自己的 " 代理 "。
并非人人都有能力參與罷工,也并非每個人所從事的工作在罷工後都很有分量。起碼相信一位 YouTuber 停更幾天,政府不會感到任何困擾。
而很多缺乏罷工能力,又有所訴求的人,就會選擇 " 有人的捧個人場,有錢的捧個錢場 ":
" 很多人決定像往常一樣工作,但工資用于罷工基金,以示團結。"
這也被稱作 " 代理罷工 "。在更多隐形罷工者的資金支持下,罷工前線的人可以戰鬥更久,而一旦他們勝利,所有人将共享新法規帶來的收益。
在社會普遍關心的議題上,這一現象格外明顯,比如去年的反養老改革大罷工中,不到 15 天,一個線上捐款池就輕松募集到了超過 40 萬歐元。
換句話說,工會就像工作場所的政黨,而捐款鈔票就像選票,代表的,都是民心所向。
有句戲言形容法國人:" 春季工作,夏季度假,秋季罷工,冬季過節。"
一年四季,就沒怎麽受過上班的苦。
在全球大多數國家普遍還是每周 40 小時工作制時,法國已經率先實現每周 35 小時工作,不僅如此,其假期之多,也是出了名的。
每年除了 11 天法定公共假期,還有 30 個帶薪休息日。如果每周工作時長超過 35 小時,還可以申請縮短工時(RTT),即把超出的工時綜合在一天或半天内,當作完整假期休掉。
很多時候,這被歸因爲法國人自由浪漫、不受拘束的天性,但法國人心知肚明,哪有天生的自由,這都是罷工争取來的鬥争成果。
對于給自己帶來實打實好處的罷工,法國人通常是感恩且寬容的。即便在去年綿延日久的反延遲退休罷工後期,也隻有 30% 法國人對罷工表示出敵意,另外過半數法國人依舊支持罷工。
不過,凡事也有例外。
最近,一些 " 得寸進尺 " 的罷工也在引起廣泛反感。
比如法國鐵路部門,這家每年頻繁舉行罷工的國企被視爲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既得利益者典範。
在法國,鐵路工人的福利已經累積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不僅享有優渥的薪酬,而且可以比普通法國人提前幾年退休,多拿更多退休工資。在工作期間,他們擁有公司提供的廉價住房、花樣繁多的各種補貼、更多的帶薪休假。其配偶與子女每年可以享有 16 張一折火車票,父母與嶽父嶽母也可以享受每年 4 張免費車票。這份工作還是鐵飯碗。
這是蒸汽時代遺留下來的高福利,也是鐵路部門每年罷工的成果。
而對于坐擁如此優渥條件的鐵路部門,普通民衆很難共情:你們已經如此幸福了,爲什麽還要罷工?
憤怒往往在通勤路上達到頂峰,好比鐵路罷工中這位怒吼的路人大叔:
" 我要去上班!但是沒有車!你們這些人,趕緊給我回去工作!!"
實際上,雖然法國罷工天數依然遙遙領先,但社會整體的罷工頻率已然在下降。
2010 年,有 3.6% 法國企業至少經曆過一次罷工,到 2020 年,這一比例已經下降至 1.2%。
隻有大型公司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罷工頻率,2020 年,人數超過 500 人的企業中有 23.64% 表示至少發生過 1 天罷工。
一方面,是因爲隻有航空、公共交通、通訊部門等大型國企罷工才有足夠的威懾力,另一方面是,經濟不景氣,小公司怕是經不住罷工的折騰。
與此同時,加入工會的法國工作者也在減少,法國甚至是歐洲工會成員最少的國家之一。
單論加入工會的員工比例,歐盟平均值是 23%,法國則是 11%。不僅遠遠不及同樣熱愛罷工的比利時(50%),而且比很少罷工的德國(18%)還低。
對于法國如此熱愛罷工的國家來說,這一比例簡直低得出奇。
不過,這并不意味着法國人不再喜歡罷工,也不意味着罷工在法國失去市場。正相反,這象征罷工在法國正在愈發趨于日常。
被罷工幹擾到日常生活,法國人也會煩躁與惱怒,但這些許困擾并不會成爲指責罷工者的理由,因爲另一個在林伯伯與其他人口中反複出現的認知更加深入人心:
" 這是他們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