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非凡油條 Author 豆腐乳兒
遷往内地,富士康花落誰家?
" 這些不分晝夜的打工者/穿戴好/靜電衣/靜電帽/靜電鞋/靜電手套/靜電環/整裝待發/靜候軍令/隻一響鈴功夫/悉數回到秦朝 "
——許立志《流水線上的兵馬俑》
2011 年,20 出頭的許立志入職深圳富士康,等待他的就是他詩句裏的場景。
富士康極有紀律性的軍事化管理,帶給這些工人的是肉體上的疲憊和心理上的枯燥無聊。
與工友們不同的是,許立志會通過寫詩來抒發自己内心中的壓抑。他的詩句,不僅記錄了流水線上的折磨,也形象地展示了精神上的痛苦。入職還沒到半年,他寫下了《流水線上的雕塑》:
" 沿着流水線,筆直而下
我看到了自己的青春
汩汩流動,如血般地
主闆,彈片,鐵盒……一一晃過
手頭的活沒人會幫我幹
幸虧所在的工站賜我以
雙手如同機器
不知疲倦地,搶,搶,搶
直到手上盛開着繁華的
繭,滲血的傷
我都不曾發現
自己早站成了
一座古老的雕塑 "
而這已經是條件改善過的富士康了。
2010 年從 1 月 23 日到 5 月 26 日,短短四個月時間,富士康發生了十二起員工跳樓事件。一時間媒體上沸沸揚揚,富士康成了 " 血汗工廠 " 最典型的代表。
在第十二跳發生之後,郭台銘趕緊召開新聞發布會,對接連出現的員工跳樓自殺事件表示道歉。2010 年,富士康的員工薪資也有了提高。
那時候的富士康很是尴尬。
論技術,富士康的技術積累還是很充足的,但在外界看來,富士康就是一個代工廠。而這一點富士康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事實上産業鏈上最賺錢的還是富士康服務的蘋果,iPhone 一台台賣出,最大頭的錢蘋果賺了,富士康确實隻是賺了一點加工的辛苦錢。
加工的辛苦錢也不是那麽好賺的,成本稍微一提高,本來就稀薄的利潤還得進一步減少。
此時的廣東,勞動力成本逐漸提高,發生了跳樓事件後的漲薪進一步推高了勞動力成本。而富士康很依賴大量價格不高的勞動力,于是向内地遷移辦廠對于富士康來說變得越來越急迫。
此時的深圳态度就比較暧昧了。
按理說富士康在當地也是規模很大,有影響力的企業,要是放在改革開放初期,深圳肯定會想盡辦法積極留下富士康。然而發展到新世紀第十個年頭,深圳早已成長起華爲、比亞迪、騰訊、平安等高端制造業和服務業等方面優秀的本土企業。此時的富士康,負面消息纏身,無疑顯得黯淡了不少。
深圳又在大力推行産業升級,搞騰籠換鳥,爲新産業騰出足夠發展空間。富士康爆出跳樓事件,留下富士康阻止其内遷的動力就沒那麽足了。再說了,深圳地方政府也明白,富士康很難完全遷出深圳。
眼看深圳方面沒有什麽動作,富士康的去意便堅決了。郭老闆開始尋找在内地大規模建廠投産的地點。标準很簡單:一是勞動力成本低,二是地方政府開出的政策好,三是有利于産品出口。
鄭東新城,高杠杆如何化解?
早在富士康剛表露出内遷的意向的時候,鄭州就準備和富士康接洽了。
世紀初的鄭州,有着相當大的野心。
一位後來去了中央的領導提出,要 " 三年出形象,五年成規模,一張藍圖繪到底 ",投入巨資興建了鄭東新城。
鄭東新城剛開始規劃的時候是 2001 年,采用了當時還少見的全球招标,日本建築師黑川紀章的規劃概念方案在 9 萬名鄭州市民的參與投票中脫穎而出。這項設計方案定下來以後,鄭州很是重視,以地方立法的形式,逐層報批,直至報國務院備案。
從方案到落地實施,鄭東新城還真的在多次官員換屆後一張藍圖畫到底了,寬闊的馬路、豐富的水面景觀和鱗次栉比的高樓大廈,一切看上去都很美。
然而,有建築可不一定就有人。
2010 年,美國一家名爲 " 商業内幕 " 的網站公布了若幹幅鄭州市鄭東新區的衛星圖片。他們聲稱,從圖片上判斷,這隻是 " 一片空屋的堆積 ",可能是中國最大的 " 鬼城 "。鄭東新城的 " 鬼城 " 惡名就這麽流傳開了,鄭州也成爲了遭衆人嘲笑的藍圖城市。
這種說法引起了鄭州官方的強烈反彈,新區管委會發布數據稱,鄭東新區 CBD 入住率達到 90%。
美國人說的一個人也沒有顯然不可能,但如果真的有 90% 的入住率别人也不會這麽誣賴新區。我們隻能相信當時一個大學生調查小組給出的數據:入住率 45%。
挺尴尬的數字。
鄭東新區算是趕上了一個好時候。本世紀初開始,上層對于東部的特大城市發展采取了抑制的措施,比如收緊土地供應,增大轉移支付力度。反而對中西部的城市較爲寬松,也允許發展較爲滞後的地區大力舉債興建新城。
一時間,各地都在建新城。新工程就是政績,就是拉動的 GDP,當然,也是泡沫,是加上的杠杆。
舉債建城一時爽,可是如果沒有新産業及時帶來财政收入,過幾年就要進火葬場了。比如湖南耒陽市,就大力舉債建了新城區,去年被财新網爆出地方财政惡化,連公務員工資都能拖欠了,就是杠杆飛大了。
鄭州是明白這一點的,而且鄭州各方面的條件總比耒陽強多了吧,他們得想辦法搞新産業。
可是去哪找呢?
2007 年鄭州市企業産值超過 100 億元的企業有中國鋁業河南分公司、河南中煙集團、鄭煤集團、豫聯集團、鄭州供電公司、鄭州宇通等。主要集中于建材、冶金、能源等行業,産能過剩都還沒解決,更加說不上高端。爲數不多拿得出手的制造業是宇通客車。
除了這些之外,能夠大量吸收勞動力的也就是食品加工工業了。鄭州的 " 思念 "、" 三全 " 速凍産品在全國都知名,可是食品加工也是很成熟的産業了,利潤空間有限,工人薪酬水平也不行,上下遊的輻射力也有限。
可富士康可以。這座被深圳抛棄的公司,放在河南,妥妥是高新技術産業。
更何況深居内陸的鄭州,出口額一直都很低。對于出口來說,發達的水路交通是利器,而鄭州顯然不具備這一優勢。在内陸也可以走空運出口,但空運出口成本高,隻适用于單位重量價值高的商品,富士康的産品完美适用這一條件。
鄭州對内遷的富士康望眼欲穿,也就不難理解了。
招商引資,鄭州有多大手筆?
所以到了鄭州争取富士康的時候,那也是卯足了勁。
先是給富士康對症下藥一樣開了三大主要的優惠條件:
1. 富士康營業額高利潤低,鄭州市給予投資企業與營業額挂鈎的現金補貼。
2. 富士康需要大量土地建廠房 ,鄭州市給予優惠條件:投資額在 3000 萬美元以上的項目,繳納保證金後就可以用零成本的方式使用土地。
3. 富士康需要大量勞動力(勞動力價格反倒不是問題,當時鄭州工資水平太低了),鄭州市富士康項目組承諾将組織周邊中專技校,優先保證富士康勞動力供應。
确認富士康在鄭州投資建廠之後,爲了确保項目順利、高效推進,鄭州市委、市政府把富士康作爲 " 一号工程 " ,成立了 " 富士康項目推進工作領導小組 " 。時任鄭州市長親任組長,下設商務談判指揮部、人力資源指揮部和項目建設指揮部等,時任鄭州新區書記任項目建設指揮部總指揮長。
兩位一把手親自挂帥,富士康鄭州新廠的籌辦順得不能再順。
比如進出口企業辦理 " 海關注冊登記證書 " ,流程有 10 多個環節,但從富士康的工作人員走進海關的那一刻算起,隻用了一個半小時就拿到了證書。這麽快的速度,是因爲鄭州海關抽調各個部門的業務骨幹,專門成立了 " 富士康項目組 " ,配備專人對富土康進行 " 貼身服務 "。
鄭州對富士康,那可是安排得明明白白。
當然,隻有好态度并不夠,鄭州努力的方向還是值得稱道的。富士康能想到的,想不到的,鄭州都能辦到。
鄭州明白,富士康來了還不夠,還要把富士康産業鏈上的小夥伴們一并引入,這不僅方便了富士康,也有利于鄭州自己打造高新技術産業鏈。
比如鄭州給了外地遷來的配套企業大量搬遷補貼。這對于來自深圳的近百家富士康上遊配套企業搬遷是十分重要的,這些企業多半是小規模經營,資金儲備不足,給了補貼,它們才能順利搬到鄭州。
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廣西某工業園,搞地方保護主義,不顧投資方的強烈反對,執意制定了 " 優先确保本地企業進入供應商名單,對能實現本地生産的一律強制在本地采購 " 政策。結果把投資方吓壞了,不敢繼續投資,外地的先進産業鏈也進不來,最後揀了芝麻丢了西瓜。
還有,富士康高度依賴代工出口,但也有一些自己的電子産品,隻是沒有市場普及度。這對于提高富士康的利潤多樣性不利,也很難讓它安心在鄭州投資。
結果鄭州對富士康和周邊企業的市場布點和銷售提供支持,把部分重點産品加入到 " 家電下鄉 " 的名錄。這變相幫富士康打開了中低端産品市場,開拓了内銷新局面,讓富士康不至于過于依賴蘋果,也對河南市場産生了依賴。
回過頭來看,鄭州領導當年的一系列措施真是打出了效果。
飛速發展,富士康帶來了什麽?
讓富士康愛上鄭州的同時,鄭州自己也獲得了更多企業的青睐,反而變得不那麽仰賴富士康了。
比如在物流方面,鄭州成立了複合型的保稅區、加工區、物流中心站、海關聯檢大樓等項目,吸引了 UPS、嘉裏大通、伊藤忠物流、香港招商局、南航、海航、深航等多家國際國内頂尖物流集團進駐。
2013 年,經國務院批準,鄭州航空港經濟綜合實驗區成爲中國首個航空港經濟發展先行區,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于航空物流條件的進步。
畢竟,富士康到來之後,鄭州的出口就很大程度上依賴空運了。
富士康對鄭州的另一重沖擊在工資方面。
當年富士康鄭州廠區的員工入職薪資不低于每月 1800 元,月平均收入一般在 2500 元至 3000 元以上,并且周一至周五加班按 1.5 倍計算,周六和周日按 2 倍計算,法定節假日加班按 3 倍支付加班費用,工資每月按時發放到個人。
此外,富士康還爲員工提供免費的工作餐、住宿及洗衣服務,依法爲員工購買 " 五險一金 " 等。
這可是 2011 年的事,這個工資配合這個福利真的不低了。
鄭州當地其他公司可做不到這個水平。
比如說鄭州某食品加工廠的員工就說:
" 富士康工人都 2000 多元的月工資了,我們要是低了,招人就不好招了。"
富士康招人量又多,爲了防止工人們都去富士康,當地的其他企業不得不改善工人待遇。
富士康相對較高的工人待遇,,甚至對鄭州酒店業造成了沖擊。
當時鄭州市酒店業一般員工的每月工資約爲 1500 元 -2000 元左右,五險一金是沒有的。酒店業員工社會地位低,工作也不輕松,富士康一來,酒店業原本就很高的員工流失率更是大大提高了。
不是富士康待遇有多好,實在是鄭州以前産業不夠發達,當地人沒有什麽高工資崗位。
鄭州尚且如此,我們以前提到的南陽和黃淮地區四個不夠發達的城市,就更慘了。
河南人真是太苦了。
一億河南人,在本鄉找不到工作的情況下,不得不大批背井離鄉去别處謀生。富士康和它的小夥伴們一來,增加了很多就業崗位,不少漂泊在外的河南人,在富士康落戶鄭州之後,終于可以回家工作了。
在深圳看來不夠高端的企業,放到鄭州這樣的内地二線城市,那就是香饽饽。中國的地域發展差異就是這麽大。
當然,更高的工資不是故事的全貌。富士康嚴苛的管理制度,哪怕搬到鄭州也沒有避免悲劇發生,在鄭州廠區仍然發生了員工跳樓事件。
而在提高了待遇的深圳廠區,悲劇也發生了。上面提到的打工詩人許立志,在 2014 年 7 月依然在深圳富士康工作,寫下了《我知道會有那麽一天》:
我知道會有那麽一天
那些我認識的不認識的人
會走進我的房間
收拾好我留下的殘骸
清洗我淌滿地闆的發黑的血迹
把淩亂的桌椅擺好
把發黴的垃圾倒掉
把陽台上的衣服收回來
那首沒來得及寫完的詩會有人幫我寫完
那本沒來得及讀完的書會有人幫我讀完
那支沒來得及點亮的蠟燭會有人幫我點亮
最後是那抹長年沒拉開的窗簾
幫我拉開,讓陽光進來逗留一會兒
再拉上,然後用釘子死死釘住
整個過程井然有序,莊嚴肅穆
收拾完這一切
人們排隊離開
再幫我把門悄悄帶上
9 月 30 日,他從深圳龍華一座大廈的十七層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中心城市,鄭州十多年賭對了?
新世紀剛開始的時候,鄭州經濟在北方幾個重要城市裏算不上好的,但經過 18 年發展,鄭州從原本較低的起點,超過了哈爾濱、濟南、沈陽、大連——在東北城市突然斷崖下跌的情況下。
由于河南肩負着保證糧食生産的任務,得到的政策不多,鄭州能拿下的政策,像鄭州航空港經濟綜合實驗區,都是拼命争取來的。
2017 年初,鄭州更是成了國家中心城市。千萬不要小看這背後的困難。
世紀初的十多年,是平衡各地區發展的十多年,在這十多年裏,特大城市是被嚴格控制人口的,這是爲了能夠讓較落後的地區不被吸血厲害,不會抽幹人力資源。與此同時,特大城市的土地供應被限制得較緊,轉移支付力度也較大。
這就涉及到促進區域協調發展的思路問題了。有兩種選擇,一種是讓人口自由地流動到高收入的地方,通過市場的力量達到各地區人均收入水平的趨同,即 " 動人 "。另一種是在人口流動存在制度障礙時,通過行政力量轉移資源給欠發達地區,即 " 動錢 "。
之前十幾年,高層傾向于 " 動錢 ",給人口流動設置落戶困難等障礙,限制他們在大城市定居,引導他們回到家鄉,并加大轉移支付。
這種做法的壞處是用行政手段扭曲市場配置。本來大城市的發展産業的自然禀賦就很好,會吸引産業落戶,從而吸引人前去定居。然而一旦擡高定居成本,比如縮減戶口以及相關的醫院、住房、學校等公共服務,就會大大提高大城市的勞動力成本,也不能從根本上減少人口湧入大城市,畢竟人口要跟着産業走。
這就導緻大量人口聚集大城市,又得不到足夠的公共服務。比如很多人在大城市得不到住房,離開大城市又找不到工作,就會積攢怨氣——香港就是前車之鑒,過高的房價讓無法逃離的人們充滿了焦慮感。
另一種做法就是 " 動人 ",減少人口流動的阻礙因素,放寬大城市落戶條件并提供相應的公共服務。
這麽做的壞處是強者愈強,弱者愈弱,小城市人口被持續虹吸,陷入永無出頭之日的絕望。
其實對于留在小地方的人來說這也未必完全是壞消息。由于人口持續流出,當地的人均資源反而會上升。最大的問題其實是人口結構,因爲走不掉的都是小孩和老年人,當地秩序的崩壞會因爲這個因素被加速。
所以過去十幾年,政策一直是 " 動錢 "。但是未來,可能就會變了。
就在前幾天,中央财經委員會第五次會議舉行,會上提出," 增強中心城市和城市群等經濟發展優勢區域的經濟和人口承載能力 "。
這就意味着,可能要給大城市松綁了,未來的思路将會是 " 動人 "。
十幾年 " 動錢 " 的窗口期過去了,沒有在這個舒服的時間段裏找到自己發展方向的弱勢城市,以後都不會有什麽機會了。而那些在舒适區裏還在想着力争上遊,并且最終擠進前排梯隊的地方,以後的路會越走越順遂。
鄭州,驚險地完成了跳躍。
關于中心城市,會議上是這麽說的:
" 當前我國區域發展形勢是好的,同時經濟發展的空間結構正在發生深刻變化,中心城市和城市群正在成爲承載發展要素的主要空間形式。"
河南人就放心地跟着省城混吧,它用過去的十年爲中原赢來了一張寶貴的入場券,晉級了中國城市競賽的下一輪。
花絮
在策劃今天這篇河南選題的時候,我和老油條深入地聊了一次中财委報告的内容。一個深切的體會是,改革開放真是一場不忘初心的漫長旅程。
在過去幾十年中,我們取得的成就不少,困難更多。摸索前進道路的嘗試從來沒有停止過,對經濟規律的認識也不斷完善。行政力量在有序地撤出經濟領域,逐步釋放這個龐大經濟體仍然不竭的潛力。
這次的報告,是值得被載入史冊的一筆,也會讓更多人分享到發展帶來的紅利。
未來中心城市一定還會再加,但應該會基本遵循一億人建設一座城市,一座城市輻射一億人的原則設置。做好中心城市,就是那一億人的希望。
而鄭州,則是河南這一億人的希望。
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