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馬香玉。
這兩天,一部電影還沒上映就被罵翻了——
《我本是高山》。
電影由海清主演,改編自華坪女子高級中學校長張桂梅的真人真事。
自立項官宣就頗受期待。
誰知開啓點映後沒幾天,差評如潮。
「扭曲事實」「魔改張桂梅」的質疑聲鋪天蓋地。
緊接着,主創下場與網友對峙加劇事态。
官媒也現身發聲,反擊「差評」。
但也進一步激起了觀衆的逆反情緒。
翻一翻這部電影的相關讨論。
說實話,已經很久沒見過這麽憤怒的評論區了。
它到底何以引得如此衆怒?
張桂梅校長的真人事迹已然震撼人心。
一流的素材,再差能差到哪裏去?
就讓隔壁魚叔聊聊這部片子到底怎麽了——
《我本是高山》
張桂梅校長的事迹,相信已經無須魚叔贅述。
她創辦了中國第一所全免費女子高中。
拖着數次死裏逃生的病體,托舉着女孩們改變命運走出大山。
她心懷大愛,而又堅韌剛強,事迹震撼感動了千千萬萬的中國人。
影片便摘取了張桂梅從創校,到送走第一屆學生這段人生經曆。
展現了大山女孩的生存境遇,也呈現出女高創辦過程中的艱辛。
從而塑造出張桂梅校長,乃至女高教師等一系列人物形象。
但觀衆的不滿,也正是來自于電影想做的,似乎都沒做好。
首先,便是質疑影片「醜化張桂梅」。
片中,女高初建,連大門都沒有。
條件差,學生基礎更差。
爲了堅持辦學,張桂梅(海清 飾)隻好求領導、逼老師、拉學生、勸家長。
然而,求領導時有碰壁。
逼老師,逼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
會罵懷孕的女老師,駁回帶孩子看病的請假訴求。
張桂梅一度不被理解,遭人背後議論「老妖婆」「誰會要這種女人」。
另一邊,新招的學生态度懶散,不知讀書的重要性。
夜裏全跑出去玩,網吧、夜市、美甲店。
老師們還得集體出動,前去抓人。
過程艱辛加上自身病痛,讓張桂梅一度想要放棄。
給予其溫暖支撐的,便是與亡夫的回憶。
性命垂危之時,張桂梅恍惚又看到已故愛人,想上前握住他的手追随而去。
以上内容,都有相關采訪案例。
但電影因沒把握好藝術化加工尺度,被罵翻了。
比如,教師關系。
有華坪女老師現身說法,張桂梅嚴厲而非嚴苛。
再比如,工作支持。
比起阻撓,張桂梅得到更多的是政府對女高工作的鼎力相助。
最争議的,便是精神支柱話題。
确實,張桂梅起初調職到華坪,是爲了轉移丈夫去世的痛苦。
但目睹過真正的貧窮以及大山女孩們的生存境況之後,她意識到自己的局限。
華坪縣政府與人民對張桂梅的幫助,也讓其深感人情暖意生出感恩之心。
對共産主義的信仰讓她決定擔起責任。
好友相伴、老師互助、乃至整個社會的幫扶,都是張桂梅堅守的理由。
連病重時,她想的都是預支喪葬費用于辦學。
柔情之外,女性也有胸懷和大義,有強悍的精神力以及堅定不移的信仰。
大衆眼中,張桂梅便是這樣一個極緻的珍稀例子。
因而,對她的窄化,就成了引發衆怒的「醜化」。
除此之外,片中其他女性角色塑造也備受質疑。
酗酒家暴的女人、吃不了苦負氣離開的女老師、去網吧的女學生……
每一處設定,都能在網上引發一場新的腥風血雨。
不隻是性别,連創作者對山區貧困現狀的了解程度也被诟病。
可以說,作爲傳記片,觀衆嫌它失真淺顯。
作爲劇情片,故事又難以令人信服。
就這樣,張桂梅在電影裏被拉下了神壇。
一流的素材,還未上映就落得個不入流的結果。
比起憤怒,魚叔更多的是可惜。
事實上,電影并非全無可取之處。
片中的女孩們,給了我最多的感動。
她們幾乎都由素人出演。
樸素與倔強寫在臉上,與現實中的女高同學一般,有一股雜草般的生命力。
女孩之間的命運共生,也讓她們比任何人都知道彼此的處境。
互相鼓勵與幫扶,也讓人十分動容。
但話又說回來,可惜之處也正是這樣的細碎閃光點挽救不了主線的失真。
采訪裏提及,主創團隊前期劇本策劃就已籌備兩年。
看過了張桂梅校長所有采訪資料,隻求呈現得更爲真實有力。
在這樣的前提下,反饋仍不盡如人意,确實值得找找原因。
一方面,對人物的理解偏頗。
就像「亡夫」橋段,是将柔情與被愛錯當女性精神力的全部。
從性别議題角度,當然是值得商榷的。
但本質上,這暴露出的是劇作上的問題,是對人物動機挖掘不到位。
張桂梅的心路曆程的階段性變化、豐富的面向,都沒有得到足夠的展現。
利用回憶亡夫這樣的橋段不斷煽情,隻是最偷懶的手法。
又像「酗酒家暴母親」話題,目前大家争論的是人物原型的性别。
但這同樣暴露了創作者對人物的理解偏差問題。
之所以設計這樣一個角色,确實是爲主題服務的。
片中,張桂梅校長找到酗酒母親,将其帶到女高給了她一份食堂阿姨的工作。
這樣既可以讓女兒安心讀書,又有女性互助橋段,也能體現出張校長的大義。
用編劇的話說,這算是「救了三代女性」。
然而問題在于,現實中張桂梅的「救三代人」,是這個意思嗎?
張校長所說的救人,是改變大山裏的女性命運。
打破低素質母親——低素質孩兒這種惡性循環。
「如果她有文化,她會把孩子丢掉?是個姑娘她就丢?她不會。」
即,女性如果受了教育,那麽将來不會傾向于堕女胎、抛棄女童、阻止女兒讀書。
而受教育女性的後代,觀念上也會潛移默化,繼而對下一代起到正向導向。
這樣格局打開的深刻洞見,顯然無法通過「拯救酗酒母親」如此簡單的邏輯表達出來。
創作者立意确實是緻敬張桂梅的大愛與高義。
就像前文中提到的,電影裏将張桂梅與領導、教師、甚至學生設置成對立形象。
也是爲了電影後半段所有人的轉變與敬佩埋下伏筆。
比起将其拉下神壇,反而是想加固人物的光輝形象。
但問題就在,當用來表現人物形象的例子過于極端,反而限制了格局。
創作未剝離張桂梅的聖人之名,探索到她真正的内心世界,将其還原成有血有肉的人物,反而結論先行命題作文。
加固了她的金身隻爲将其捧得更高更煽情,才會落入虛假與刻闆。
另一方面,輿論到達如今的陣仗。
作品本身的質量之外,主創團隊的回應更緻命。
不管是觀衆還是創作者,本意都是爲了緻敬張桂梅。
觀衆不滿意片中人物塑造并指出問題,如果是在正常表達觀點的情況下,那就屬于批評自由的範疇,不該被随意扣帽子、捂嘴。
更何況,今年早些時候網上就掀起過大範圍的讨論,指出影視改編中的「男鍋女背,女冠男戴」現象。
女性觀衆的緊張情緒和懷疑态度,早已暗中生長。
而當改編的對象輪到人人敬仰的張桂梅時,落差帶來的憤怒、失望情緒更會放大無數倍溢出。
整個輿論事件本身,其實是長期的不滿情緒累積達到臨界點的一次爆發。
說到底,觀衆對本片原本抱有很高的期待。
創作者,想必也克服了許多困難才完成作品。
雙方并不是爲了彼此爲敵,分出勝負。
如果創作方能真誠而耐心地回應,利用好影片宣傳期的發聲機會,未嘗不能緩和焦灼。
但不管是部分網友未看電影惡評先行,還是主創傲慢回應觀衆,都無利于電影本身,也無利于大家共同的初衷。
其實,不止是《我本是高山》。
另一部取材自女性榜樣樊錦詩女士人生經曆的電影《吾愛敦煌》也引發争議。
相似的,作品質量和宣發都不盡如人意。
甚至放眼國外,女性傳記片同樣佳作甚少。
同是取材自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金斯伯格的人生經曆。
紀錄片與傳記電影口碑差得不是一點兩點。
這差評,竟也與内娛如出一轍。
緣何如此?
客觀上,傳記片确實沒有紀錄片的真實加持,也沒有純粹劇情片更大的藝術化處理空間,發揮空間較小。
特别是對于女性傳記而言,創作者要突破的不僅僅是形式上的禁锢,還有性别觀念上的革新。
一個吊詭的現象是,一方面大衆女性意識提升讓女性話題頻繁被讨論。
另一方面,動辄打着「女性力量」實則是花樣厭女現場的電影頻頻被罵爆雷。
創作者和以女性爲核心觀影人群的觀衆,在觀念上總是錯位割裂的。
若是創作者不能去除傲慢跟上觀衆,那再先進的榜樣,再珍貴的素材也會被一個腐朽的腦子毀掉。
就像早在去年,由張桂梅事迹改編的音樂劇《綻放》。
宣傳文案似将女性受教育的最終目的,框束在了母親身份和生育行爲之上。
就已經被指歪曲「拯救三代人」的原意,引發了巨大的争議。
觀衆明明已經提過醒了,卻攔不住有人偏向虎山行。
「立志讓華坪縣今後的女性都沿着
高素質的女孩一一高素質的母親一一高素質的下一代良性循環」
性别議題之外,傳記片的本質仍是拍好一個「人」。
剝離宏大叙事,看到肉身。
魚叔想拿一部優秀的女性傳記片給大家舉例,發現例子确實太少。
隻好轉向男性傳記,還要有相似共通的強大精神力與号召力。
剛好,魚叔寫過被譽爲最成功的傳記片之一的《甘地傳》。
一個大衆臆想中的聖雄,被還原成一個熟知政治規則,同樣有恐懼、有失控、有懷疑的活人。
他的「非暴力不合作」是糅雜了個人信仰、政治考量、以及走遍印度後的切身實踐才得出的自由之路。
教科書裏的聖人,說到底也隻是個人。
隻是做常人不能及,忍常人所不能忍,才成了超常之人。
相似的,在張桂梅許許多多接近神化的報道中。
我最喜歡的,反而是那些最不「崇高」的部分。
家訪路遠,她會罵髒話。
回回借别人的車跑山路,是爲了不用學校出油錢。
學生遲到,老師護短,張校長又氣又笑。
當着全校學生的面兒拿着大喇叭理論。
開會鞭策完老師,她自己坐在那裏後悔。
是不是有點過分了,是不是對我的老師有點太不公平了。
一個堅定者的動搖,讓人心疼。
鏡頭一拉遠,張桂梅一動不動地坐着。
腳上還穿着今天家訪之後的髒鞋。
太累了,雙腿甚至不想打彎。
這空曠的無言時刻,她在想什麽呢?
最高興的,還是收到捐款的時候。
甚至忍不住發出尖叫,直祝願打來電話的教育局長身體健康。
她這麽拼命,其實也會想休息,想找到停下的節點。
甚至一度跟好友打電話哭訴,說「你要是再不來,我就要死掉了」。
但每次家訪完,就又将念頭作罷。
每走完一個家庭,她就會在一旁無言地站會兒。
難受、惱火、無奈,有感于貧困的現狀和自己能力的有限。
但這貧窮也像鈎子一樣,鈎住她的責任感。
讓她一路堅持,成爲大衆眼中的張桂梅。
「辦,這回是真的辦」
《甘地傳》開場,有一段拍攝傳記要義。
用來結尾,算是應景。
你看,開始的開始,是了解。
「一個人的一生不可能用一個故事說完。
無法逐年逐月地叙述,無法钜細靡遺地呈現出來。
隻能忠實記錄其精髓,設法了解一個人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