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 判專家》還沒離場,《海關戰線》就已圍攏,邱禮濤在創作者普遍減産的當下,成了一個最高産的勞模。
其實,作爲港片的多年擁趸,很難不珍惜邱禮濤的活躍,以及仍能普遍高于平均線的發揮。
尤其是近些年,他所兌現的行動力與凝聚力,不隻是把一部部作品拍出來,推出去,而且在于聚攏許多難得的演員,讓他們與影迷相互需要的關系得以延續。
《海關戰線》的配角陣容就有米雪、關智斌等等很少在港片,尤其在大制作裏出現的面孔,哪怕角色依然相對浮光掠影。
畢竟,更大的看點是兩大男主,特别是八年沒在大銀幕與觀衆見面的張學友。
雙男主的賣點乍看之下,有對他的敬重在,因爲他飾演的高級監督張允南,戲份還沒到大緻持平的地步,但妙就妙在,偏偏是這樣一個比預想要提前退場的人物,最終成了電影表達的核心。
至于謝霆鋒飾演的助理監督周正禮,從因爲失去所以動搖,到因爲成長所以(不得不)堅毅,有充足的篇幅來呈現他的正派,呈現他作爲不二主角本身需要承擔的浩然正氣,而正因「正」得微妙,反倒讓人在頌歌裏聽到一些更有深度的雜音。
得讓這兩位人物從這些層面融通起來,他們才能達到另一維度的平衡,或者說互補,這屬于邱禮濤這些年隐晦的意趣所在。
而謝霆鋒的新身份「動作指導」,給他與這部電影增添了更多理所當然的焦點,并且給他與張學友整體上更爲匹配的功用。
謝霆鋒拍動作戲,從第一部電影,十八歲那年的《新古惑仔之少年激鬥篇》就已開始。坊間最記他的玩命——很多高危動作戲都是親身上陣,很快就一身傷,拍戲十一年就有了風濕,還罕見地位列香港保險公司「黑名單」。
《新古惑仔之少年激鬥篇》
千禧年後,香港影壇曾經有意栽培打戲接班人,然而時至今日,我們不難看到很多「隊友」離場,這有市場與環境的原因,也有機遇以外的個人原因,謝霆鋒倒是不僅在屢次轉變賽道中堅持下來,而且從動作演員,做到了動作導演。
關于這部首作,他不無悲壯地提過,如果自己已經是「死剩種」,他再不做,年輕一代就更沒人做了,那麽,很快就不再會有人記得香港動作片原來曾經如此威風。而他說的動作,與特效無關。
不難想象他會繼續親力親爲,在救生皮艇上肉搏,連同貨櫃一起被吊上天,潛入水底捉犯,各種高難動作,硬撐也要硬撐下來,這其實很能保障動作戲的沉浸感與共情力。
與此同時,他會根據演員特質與角色品性設計動作,好讓林嘉欣去玩槍,讓平時會打網球的張學友能夠額外加上短棍對打。謝霆鋒說不會爲打而打,像是張學友的棍戲,确實關乎張允南和周正禮的溝通模式,關乎二人更深層次的共鳴以及平添無奈的分岔。
雖然說實在的,這部電影難免還是會有爲打而打的成分。作爲大制作,資方與觀衆共同期待能有大場面層出不窮的花活,謝霆鋒放飛想象的動作戲份落到實地,一方面吻合了邱禮濤這些年院線片全面轟炸的主要特色,另一方面則掩蓋了文戲的相對偏弱。
在改編經典《王牌對王牌》的《談判專家》映襯下,《海關戰線》文戲的粗粝與斷頓,很容易被放大,所以它還是會回到強打戲與弱文戲的搭配上,而這實際上凸顯了打戲的重要。
《談判專家》
其重要性,關系到謝霆鋒身爲動作指導的可行,但更關系适才提及的香港動作片的傳承。他本身的經曆和拼勁,允許他,更需要他在這樣的時代,以這樣的身份走出來。
得先走出這一步,再圖之後更多的可能性。現在拍戲,他還是需要倚賴多年合作的班底,這就包括年紀過大的威也組。奈何幕後斷層,新血不來,而新血來了也不能第一時間委以重任,很多問題有待一個又一個「謝霆鋒」運轉、解決,《海關戰線》帶出了動作戲的好看,也帶出了動作現狀的不好看。
動作片如此,演員也是。就舉電影裏突出的例子,譬如大齡男演員仍在緊守超齡崗位。
張學友的上一部電影恰好是《暗色天堂》,依舊是跟林嘉欣搭檔,這難免讓人遙望《男人四十》以來始終遺憾的緣分,卻也多少顯得《海關戰線》把他的出生年份定爲 1979 年的滑稽,須知林嘉欣本人生于 1978 年,還特意爲角色留了三四個月白發,二人作爲海關的同期生,不是太有說服力,但更沒有必要。
背後邏輯還是與斷層有關,可總見男演員與可當下一代的女演員配對,就不隻是斷層的問題。而這可能還是需要更多電影、更多電影人來解決,因此又很有玩味地沉降到拍片數量的層面。
這時候,依然跟香港影壇與市場一樣依靠這些戲骨的邱禮濤,同樣陷入跟幕後雷同的難爲怪圈。
稍微積極點看,邱禮濤拍片勤苦,同樣是在更大層面爲港片積極續命。就跟古天樂一樣,勤苦與幫扶的背後,不僅僅是爲了成爲校長,畢竟現在的香港電影,台前幕後都在斷代,而持續拍戲,至少是在摸索着應對青黃不接。
事到如今,說邱禮濤在新世代銳意進取,也可以說他是過往香港電影傳統的縮影再現。他保留了那種唯快不破的沖勁,因地制宜的機巧,在他身上,能見到一些黃金時代姿态的浮現乃至複興。
就拿《海關戰線》來說,在很多人的認知外,海關作爲香港紀律部隊之一,真實地緝過毒,追查過戰機、裝甲車的偷運。隻是以此爲主的電影,恐怕還是要從《海關戰線》開啓,此前無論是《飛虎》還是《神探大戰》,都隻是涉獵而已。
能夠相準無人開采的領地火速創作,還能說動對方竭誠提供幫助,出借場地以及船隻,并在開機兩個多月内完成拍攝,這樣的港片速度,哪怕貼上合拍片的标簽,也并妨礙本土本地的本能發揮。
可以說,他在新的合拍片時代,愈發清楚自己的所能。很多年前,邱禮濤就對「港片情懷」的命題表示質疑,他不過分器重淋漓港味,更願意把衆口難調的口味抛之腦後,隻做自己感興趣的内容,然後放大賣點,植入構想。
總有人說他的電影神一部鬼一部,說到底,口味這門玄學,有時押對了,有時押錯了,他也還是一部接一部地拍。從當年走過來的香港導演,知道有一分錢花一分錢,聰明點的,偶爾能夠把一分錢整出兩分錢的意思。
邱禮濤漸漸轉戰合拍片可以從 2010 年算起,有過《花田喜事 2010》《葉問前傳》《競雄女俠秋瑾》這類命題電影不同方向的試水,一直到 2017 年的《拆彈專家》,才在大市場裏摸到一些票房與口碑的門道。
此後《拆彈專家》《掃毒》等 IP 負責攻城略地,而以動作爲主的多種類型不斷排列組合地試探市場反應,或有不低的票房,或有不低的口碑,其中要以 2020 年赢得天時地利人和的《拆彈專家 2》爲王。
《拆彈專家 2》
邱禮濤成爲備受投資方青睐的熟手行家,更是淡化「合拍片」背後繁雜的意蘊,隻認「合拍」即「合作」,反正目标都是拍出好電影。
于是,他也還是很有港人思維的那類導演,有什麽拍什麽,能多拍就多拍,拍到什麽程度就什麽程度,在規定時間裏盡過力,就不多念品控上的遺憾,隻等天道酬勤,柳暗花明。
但在雜食背後,永遠要念他始自初期 cult 片的精神坐标。
從《八仙飯店之人肉叉燒包》《的士判官》《伊波拉病毒》奠定的病态社會,赤裸袒露「人吃人」的本相,那些廣袤的壓抑,沖天的絕望,擴散的瘋癫,是經驗總結,也是未來觀望。絕境輪回,人人自危,卻一如現實,被其後更多不再犀利的表達遮蔽,直至遺忘。
《伊波拉病毒》
《拆彈專家 2》讓很多人回想得起那頭尚未死去的猛獸,在用盡廢棄的社會标準裏目光如炬。比起一般電影按部就班地懲戒習以爲常的惡,他是在正統框架裏,讓戲裏戲外的正角走向崩潰,去鞭撻冠冕堂皇的正。
此後他的文本,任誰都願意從中斟酌隐伏的底料。同樣由李敏、李昇編劇的《海關戰線》文戲是弱,因爲打戲更強,主題先行,但是弦外之音仍是最後支撐。
躁郁症患者張允南憑借高功能在人前壓制自我,掩飾生理與心理上的雙重病态,徒留正人君子的表現,自然是時代病化的外延,而他被功利準則、人情社會反複诘難,對外強化共鳴的同時也在對内收束出路——無非是不想被指指點點,也隻能在最黑的夜晚自主死去。
他再一次反襯了周正禮。在犯險抓人的時候,周正禮反複說服自己的「職責所在」,是在爲一個怎樣的體 系做何等孤獨的無奈偉業,倒是略微耐人尋味。
從紅磡隧道,到青馬大橋、赤鱲角機場,再到中環碼頭,城市被炸得遍體鱗傷,然而還會有很多電影等在前面,一邊複現深淵,一邊救于水火。邱禮濤就跟張允南的情緒那樣,迅疾地奔走兩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