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接孩子放學的付女士發現,學校門口多了幾個 " 不速之客 "。
他們拎着攝像機,拿着話筒,自稱是某電視台欄目組的記者,見到帶孩子的家長就上前問 " 是否接受采訪 "。
對于這種 " 推銷 " 式采訪大多數家長是拒絕的。
同樣有此經曆的還有李女士。" 我婉轉拒絕了一下,呱哒那臉就掉下來了。感覺他們根本不是真心喜歡孩子,就是應付。" 李女士說。
在北京市中心甚至順義、房山等遠郊縣,幾乎每個城區的學校門口都有這樣的 " 記者 " 出現過。
這樣的 " 星探 " 大多是兩三個人一組,雖然出現在不同的地方,但有一個共同說辭:挑選合适的小朋友,讓他們上節目。
如果你答應了他們的要求,精心布局的 " 陷阱 " 也悄悄裂開了一道縫隙。
一次偶然的機會,喬一進入到 G 傳媒少兒節目組外采團隊,跟着 " 記者 " 們出了一次外勤。
就是這次經曆,讓喬一近距離接觸到了所謂的少兒 " 星探 " 們,了解到他們真實的工作狀态。
以下是來自喬一的口述:
文 | 楚樵
編輯 | 喬珊
隻要不是殘疾、聾啞,啥樣的孩子都行
原以爲,在傳媒公司上班的都是科班出身,但在 G 傳媒,科班出身的很少,至少我接觸過的幾個人,大都沒有接受過專門訓練。
我所在的團隊是外采組,主要負責外出挑選小演員來公司試鏡。
業内把這個崗位叫外采編導或者記者,業外也有人叫我們 " 星探 ",名稱不同,但幹的都是一樣的活兒。
我是第一次接觸這樣的工作,上崗前公司安排了新人培訓。和我一起參加培訓的還有兩個男生,一個叫徐兵,以前是做銷售的,有豐富的地推經驗。另一個沒怎麽對話,但之前的工作也與銷售相關。
圖 | 喬一接受培訓的地點
培訓我們的是一個高個子男生,看年紀三十來歲,頭頂紮着小辮子,據說是一個導演,大家都叫他 Y 導。
Y 導是我在 G 傳媒見到的唯一一個還算有些專業素養的人,至少聽他給大家講東西還是挺有專業範兒的。
培訓是在一個會議室進行的。房間很大,前方拉着紅色條幅,寫着 XX 欄目小演員試鏡現場的字樣。後方牆上貼着幾張大幅海報,都是某電視台少兒節目的宣傳照。
Y 導讓我們在前排的座位坐下,除了我們三個,還有幾個在職的外采人員。
所謂的培訓并不是專業知識的培訓,而是告訴我們如何 " 采訪 ",如何 " 拉人 "。Y 導找了兩個 " 老人 " 給我們做現場示範,一個負責與家長搭讪要聯系方式,另一個負責攝像采訪孩子。
圖 | 一位北京家長在微博吐槽遇到星探的過程
我和徐兵一個扮演家長,一個扮演孩子,先是配合他們示範,接下來就是模拟實戰。
我的悟性還可以,一次就通過了考核。徐兵則有點緊張,演練了好幾回才勉強過關。
雖然有點着急,但 Y 導還是比較有耐心的。
" 頭一回外采,不熟悉沒關系,前期你們先跟着學習,負責‘拉人’就行。看到家長帶孩子出來就攔住他們,問可不可以接受采訪,如果可以,就把他們交給帶你們的人。" 他說。
圖 | 兒童星探們發在微博的招募啓事
" 對孩子有什麽要求嗎?是不是要挑外形、長相和資質都比較好的?" 我問。
" 咱們不挑孩子啊,是孩子就行,隻要不是殘疾,不是聾啞都可以。"Y 導答。
就這樣,簡單培訓後,我被分配到一個外采組裏。組長劉香,二十八九歲,還有一個組員叫小敏,比她小幾歲。
徐兵被分到另外一個組裏。當我們從會議室出來的時候,看到後面不知何時又多了幾十個人。
據說,這些都是公司的外采人員。每天出外勤之前,領導會要求他們進行一次 " 演習 ",因爲大多數都是 " 新人 ",入職久的也不過一個月左右,比如劉香和小敏。
" 咱們出去是不是會有采訪車?是不是會帶很多設備?" 第一次接觸傳媒行業,從未跟過組的徐兵看起來有點興奮,悄悄整理了一下白襯衫跟我說。
圖 | 培訓處外的易拉寶
我看着門口易拉寶上支着的各種少兒節目海報說," 可能吧。"
但是,當背着雙肩包,一身輕裝的劉香叫我出發的時候,我才知道,我和徐兵都想多了。
所謂 " 采訪 ":話筒閉麥,攝像機關機
會議室裏見到的那些人,都已各就各位,三兩個人一組,奔赴不同的 " 戰場 "。
外采地是北京各個區縣的中小學和幼兒園,目标對象是 4~13 歲的孩子。我們組的行進方向是朝陽區北部的一所公立小學。
劉香和小敏帶着我坐了一小時地鐵,又步行了一段距離才走到學校門口。
對于孩子的放學時間,她們已經了如直掌:三點半是一到三年級學生放學的時間,四點半是四、五年級學生放學的時間,五點半是六年級學生放學的時間。
劉香帶着我們挑了校門口旁邊的一處開闊地等待孩子們放學,這裏是學生回家的必經之路。
但是當 " 老師再見 " 的聲音在校門裏響起的時候,劉香猛然回頭,發現身後多了幾個穿着防彈背心,手持電棍的保安。
經驗告訴她,這個地方不能待了,保安是會阻止的。" 走,去馬路對面!" 劉香提起背包,小聲跟我和小敏說。
終于見到孩子出來了。低年級的小學生個頭兒都不高,頭上戴着統一标識的黃色棒球帽,蹦蹦跳跳從校園裏跑出來。
按照劉香的吩咐,我負責 " 拉人 ",如果有願意接受采訪的家長就交給她和小敏。
" 家長您好,我們是少兒節目組的,可以采訪一下小朋友嗎?"我按照培訓時 Y 導教的話術跟家長搭讪。
圖 | 依然有不少 " 望子成龍 " 的家長會留下自己的聯系方式
雖然我的表達很流暢,說話也很自然,但其實,我的内心是在掙紮的。不知爲什麽,看到孩子們那些純真的臉,我有種當 " 人犯子 " 的感覺。
在跟劉香和小敏聊天的時候我得知,我們要做的并不是單純的采訪,真正的目的是:
通過 " 采訪 " 這樣的方式,要到家長的聯系方式,之後會有專人跟家長聯系試鏡,讓孩子有償上節目。
通不過篩選也沒關系,他們會讓你參加培訓,當然培訓也是要交錢的,上節目需要的 MV 也是要收費的。
圖 | 留下聯系方式後,就有後續的銷售對接家長
劉香和小敏工作都很賣力,看到家長帶着孩子過來就往上 " 撲 ",但是結果并不理想。第一撥兒學生放學的時候,我們隻 " 采訪 " 到一個孩子。
大多數家長對這種街頭 " 采訪 " 是抗拒的,也有的會問一下哪個台的哪個欄目,之後就婉拒了。
第二撥兒好一點兒,但也隻是 " 采訪 " 了六個,加起來總數才七個,距離 Y 導要求的二十個的目标還差一大截。
劉香的情緒看起來有點低落,嘴上不停念叨着又要挨罵了。小敏倒是沒有什麽情緒波動,她讓我拿着麥克風,自己拎着攝像機尋找新的 " 獵物 "。
有路過的人看到我們的裝備,過來聊天,問我們是哪個電視台的。我揚起麥克風上的圖标給他看,尴尬地笑笑沒有作聲。劉香趕緊接下話茬,告訴對方我們是做什麽的。
那一刻,我真想把手裏的麥克風丢到地上。這個話筒就像個恥辱柱,帶給我的隻有羞愧。從開始 " 采訪 " 到現在,它一直都是閉麥狀态,而小敏手持的那個攝像機,也并沒有真實運轉,大部分時間都是白屏。
圖 | 喬一使用的話筒
但是小敏并不在意。她不懂攝像,也不知道怎麽調整攝像機,卻一本正經裝作認真拍攝的樣子,讓小孩子們拿着沒有聲音的話筒對着沒有圖像的攝像機做自我介紹。
劉香則在一旁跟家長說,拍攝的視頻會交給節目組,讓導演挑選。
但我知道,這些視頻是不存在的,導演也永遠不會看到這些 " 采訪 "。攝像機也好,麥克風也罷,都不過是裝腔作勢的道具而已。
他們要的隻是記到本子上的電話号碼。這些電話号碼是劉香和小敏完成 KPI 的基礎數據。
要不到家長的聯系方式,她們的後續工作就無法開展——無法約家長帶孩子到現場試鏡,無法向家長索要培訓費、制作費、服務費,當然也就不可能拿到收費提成。
圖 | 拿到家長聯系方式後,星探再對家長繼續 " 深挖 "
三批孩子都放學後," 采訪 " 還是個位數,劉香急了,帶着我和小敏去附近的公園轉。
我們見到帶孩子的家長就過去 " 拉人 ",甚至在大街上聽到孩子的聲音就立馬跑過去。
五點多,初冬的夜色已經籠罩了北京。寒風裏,劉香和小敏還在商量去哪兒才能找到更多可以接受 " 采訪 " 的孩子。
看着她們的背影,我第一次對 " 記者 " 這兩個字産生了懷疑。我敬畏每一個職業,也尊重每一種選擇,但是他們,真的是媒體人嗎?
我們看上的不是孩子,而是家長的錢包
跟着做了幾次采訪以後,我出于好奇,又跟着問了後續對接的同事,這些家長被聯系到以後,孩子到底能不能上鏡?
其中負責做試鏡的同事告訴我,一般家長 " 上鈎 " 以後,他們就會邀請孩子來參加試鏡,過程大概是走秀,前方會有經紀人來評選。
大部分的走秀都會直接通過,然後這些所謂的 " 經紀人 " 就會告訴家長,你孩子的條件很好,有機會上童裝時裝周、或者是給某些童裝品牌做童模,也可能是能上一些大型兒童電視劇(大部分是未來都不可能會播出的那種)。
沒有一個家長會覺得自己的孩子 " 注定平庸 "。在一堆美言轟炸下,如果家長被成功洗腦,就需要繳納 1 至 3 萬不等的簽約費。
費用包含一些童星的培訓課程,以及争取上節目和時裝周的隐形費用。
換句話說,大部分的童星公司就是 " 割家長的韭菜 "。
這個套路其實已經隐藏很多年了,但無奈總有一些新人家長會上鈎,也導緻這些機構總能換個包裝就重新收割新家長。
有些機構相對良心,你付費以後能上一些小綜藝節目,多少也能培養一點孩子的自信心。
但還有些機構,則是一邊搜集家長的聯系方式,盡可能騙取你的簽約費。如果你不上鈎,這些機構還會販賣聯系方式給到其他機構,是貨真價實的 " 信息販子 ",盡可能地多榨幹家長們的錢包。
在了解完這些 " 套路 " 以後,我果斷選擇了離職。
後記
喬一的經曆,揭露了某些少兒 " 星探 " 不爲人知的一面。事實上,類似外采團隊打着挑選小演員的旗号變相收費的并不鮮見。
在抖音上搜索 " 少兒星探騙局 " 可以找到很多相關案例:
有的是在街上接受 " 采訪 " 被邀試鏡,結果被培訓機構 " 套路 " 交了巨額培訓費;
有的是被影視公司騙去橫店拍戲,斥巨資拍了一部永遠不會播出的戲。
文中提到的 G 傳媒不過是讓我們看到了冰山一角,很多具體的操作細節我們還不得而知。
針對收孩子錢上節目的情況,顯微故事也聯系了某電視台的 " 知情人 ",對方給出的回答是:
此類少兒節目是該台地面頻道的主要收入來源,頻道是按節目時長賣給傳媒公司或者培訓機構,三分鍾爲一個單位,傳媒公司或者培訓機構再按節目單賣給一人或多人,分攤成本。
商業運作,制播分離是各個電視台通行的做法,但收費上節目是否合理值得商榷。
我們不想扛起審判的大旗去指責電視台的做法,畢竟他們也要創收。
在傳統媒體江河日下的形勢下,生存已經變得舉步維艱,開源才能活着。
但是,如果我們的孩子從小看到的是,榮譽和光環可以明碼标價,用金錢購買,競争可以避開公平與公正走捷徑,會對他們的成長産生怎樣的影響呢?
(爲保護采訪對象隐私,本文均采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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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時代下,每一個小人物都值得被看見,每一個小人物都不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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