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一段抱起搭檔李雲霄轉圈的返場視頻,越劇《新龍門客棧》飾演東廠太監賈廷的陳麗君近日爆紅出圈。
有粉絲爲了現場嗑陳麗君和李雲霄的 CP,反複買票觀看,生生買成了黑金會員。而陳麗君的帥氣造就的最具代表性的粉絲留言之一,即是 " 老公是一種感覺,不是一種性别。"
陳麗君的角色,在越劇中稱爲 " 女小生 ",即由女性演員扮演的青年男子角色,也是傳統戲曲中性别互換表演的體現。許多劇種如江蘇昆曲、安徽黃梅戲、陝西秦腔、台灣歌仔戲、廣東粵劇中都有女小生,但以 " 女小生 " 爲核心特色和支柱行當的,首推越劇。
越劇誕生于上世紀初,今年剛好是女子越劇誕生一百周年。女小生的俊朗如玉萬衆豔羨隻是表象,内在則是西風東漸後的社會演進。
就當下的觀衆而言,對 " 女小生 " 形象的認知印象,更多來自于影視而非戲曲。有 " 越劇第一女小生 " 之稱的茅威濤,在 2001 年央視版《笑傲江湖》中出演的東方不敗形象,于大衆而言比她的越劇角色更出名。
越劇《新龍門客棧》改編自 1992 年出品的同名電影,電影中的林青霞,同年在電影《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中雌雄同體的扮相,更令人印象深刻。雖然以清純玉女的瓊瑤戲主角出道,但林青霞對類似女扮男的表演并不陌生。在 1986 年徐克作品《刀馬旦》中,一身男裝打扮的林青霞宛若王子現身。徐克說,林青霞身上的英氣比男人還英俊。
如今戲劇依附影視 IP 吸引受衆,但在影視尚未大行其道的過去,無論電影還是流行音樂,多有從戲曲中而來者。同樣于 92 年出品的《新白娘子傳奇》已成衆多觀衆的童年濾鏡,其歌唱化風格帶有歌仔戲電視劇的典型烙印,不僅白娘子的神态動作借鑒戲曲,許仙一角由葉童反串也是歌仔戲女小生從戲台到熒屏的延續。
1977 年邵氏出品、李翰祥導演的《金玉良緣紅樓夢》,即由林青霞、張艾嘉和米雪分飾寶黛钗。這部黃梅戲《紅樓夢》電影,直接受 1962 年徐玉蘭、王文娟主演越劇電影《紅樓夢》的影響,寶玉出場場景即如出一轍。至于小提琴協奏曲《梁祝》,旋律也來自于同名越劇。
簡言之,今日再度翻紅的女小生看似是改編自影視,其實影視倒是借鑒戲曲而來。早在南北朝十六國時期,就有 " 參軍戲 " 興起,戲弄者和被戲弄者都由女性演出。宋元以降,戲曲大盛,男女合演成風。尤侗在《閑情偶寄 · 序》中記載李漁在蘇州時," 攜女樂一部自度梨園法曲,紅弦翠袖,燭影參差。"
但清乾隆年間開始,除了《紅樓夢》中府上自養的戲班之外,有司開始禁懲女性登台演出,其後甚至禁止女性在社會公開場合看戲。女性在戲台上的消失,是男花旦出現的重要原因之一。直到晚清風氣漸開,女性才重回舞台,出現了孟小冬這樣以唱老生著名的 " 坤生 ",而女小生也才開始漸複舊觀。
女性飾演男性,注定與男性本色出演不同。2021 年出品的電影《柳浪聞莺》中,一開場,飾演梁山伯的越劇女小生垂髫就發問:自己究竟是應該将梁山伯演成男人,還是應該把他演成女人扮的男人?
《柳浪聞莺》海報
問題的答案也許是:演成祝英台心中的那個梁山伯。也就是說,女小生在台上塑造的,應該是女性心目中理想的男性角色。這樣的男性有兩個特點,一是帥,二是不亂來。
在京劇裏,評價坤角的标準是比男人更像男人," 不顯雌音 "。孟小冬當年與梅蘭芳同台合演名段《四郎探母》,本來是嬌小女子卻在台上龍行虎步,嗓音滄桑雄渾沒有半點女聲,因此才傳爲梨園佳話被譽爲 " 冬皇 "。
穿上戲裝的孟小冬與晚年的孟小冬
但越劇對女小生的評價标準與京劇大相徑庭,完全不追求 " 演男像男 "。從昆曲、黃梅戲到越劇,劇中大量的主角是眉清目秀、溫文爾雅的年輕書生如《西廂記》裏的張生、《梁祝》裏的梁山伯等,而非《空城計》裏的老孔明又或《滿床笏》裏的郭子儀。女小生不必劍眉虎目、壯士氣十足,相反卻需要俊朗靈秀如玉樹臨風。
古今其實都是看顔的世界。雖說向來 " 男才女貌 ",但女子看異性同樣也先看外觀長相,沒有女子在武松和武大郎之間會心儀後者。年輕貌美的女性扮成小生,看上去就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從茅威濤到陳麗君,兩師徒的帥氣英氣均有目共睹。
除了眉目如畫、賞心悅目的幹淨之外,女小生給花旦帶來的還有安全感。
傳統男權社會裏,女性面臨着來自男性無處不在的潛在威脅。時至今日,尚且不時曝出拍吻戲時男演員伸舌頭、拍親密橋段時借戲揩油等八卦,古時女性的類似龌龊遭遇就更不待言。女演員在台上表演,内心卻往往自覺不自覺地在提防來自男性的窺視、觊觎或侵犯。但女小生就足以讓花旦充滿安全感地卸下這層防備,更輕松、更安心、更自如地投入表演。
不僅如此,女小生甚至能拓展戲劇本身的表演可能性。1988 年冬在北京舉行的第二屆中國藝術節上,導演陳坪在執導黃宗江由《牡丹亭》改編的話劇《尋夢》時,決定對書生柳夢梅和杜麗娘的相逢求歡具象化表現:柳夢梅不僅将杜麗娘的披肩上衣扯走露出赤裸肩膀,更将其三四米長的腰帶盡解,最後長裙也被曳走——若非柳夢梅不是由女小生飾演、陳坪自己也是女性,不知花旦杜麗娘和台下的觀衆會作何感想。
因爲女小生既帥又安全,因此在人戲不分的演員身上,往往衍生出一段非同常人的感情。粵劇名伶女小生任劍輝和花旦白雪仙相差十五歲,相守三十餘年之中僅有十五天分離,白雪仙自述 " 去旅行,任姐連手袋也不拿,我卻大包小包的,連她的枕頭都捧着去,因爲她是走到哪兒睡到哪兒的,人家看我就像個瘋婆子一樣。"
舞台上的任劍輝與白雪仙
生活中的 " 任白 "
但這種感情,并非女小生和旦角之間的必然經曆。茅威濤和何賽飛正好與此相反,茅威濤回憶," 早期我和何賽飛出門去做活動,去電台接受采訪,人家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小生,一個花旦。那時我跟她去機場,她什麽都不做,什麽重東西都不拿,很自然地就推給了我。" 演戲歸演戲,下台之後兩人各自結婚成家、生兒育女。王文娟一演完《紅樓夢》,就跟孫道臨成了親。
但颠覆了傳統性别認知的 " 第三性 ",對于女性的吸引力卻也是客觀事實。2005 年超女李宇春和周筆暢橫空出世,如今去守陳麗君簽名的也幾乎全是女性。或許對于女性而言,又帥又安全的感覺,就是理想伴侶的感覺——很難找到比女小生更符合這一标準的角色了:既英氣風流,又文雅溫柔。就因爲現實中極罕有,所以舞台上的女小生才分外動人。
雖然各個劇種都有女小生,但越劇女小生更趨向柔美氣質,有時僅僅是畫了男性眉形、穿着男性戲服而已。之所以女小生能成爲越劇的名片,成爲其基本風格而獨樹一幟,跟越劇的起源和興起過程密不可分。
十八世紀末的浙江紹興,流行戲爲紹劇,特點是以武戲爲主的鑼鼓大戲,典型的男性化戲文,在人人皆知的魯迅小說《社戲》裏即可見一斑:除了能連翻八十四個筋鬥的鐵頭老生外," 一個紅衫的小醜被綁在台柱子上,給一個花白胡子的用馬鞭打起來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着看。在這一夜裏,我以爲這實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同時在紹興下轄的嵊縣,卻有另一種道具簡陋、随時随處可唱的 " 落地唱書 "。張愛玲的丈夫是嵊縣人,他出生的 1906 年," 落地唱書 " 發展爲在農村搭建草台(即臨時戲台)演出的形式。由于演出場所因陋就簡,劇目也是《打豬草》這樣的家長裏短戲,所以被稱爲跟大戲班相對的 " 小歌班 "(莺歌班),又因隻演文戲而被稱作 " 小歌文書班 "。
1962 年《紅樓夢》飾演黛玉的王文娟,正是土生土長的嵊縣本地人。
1906 年 3 月 27 日,嵊縣東王村的一次小歌班普通演出,後來被認定爲越劇的誕生。小歌班的許多特色延續至今,例如越劇念白唱詞即取自嵊縣方言,後來才吸收了更多官話語音以擴大觀衆群。當時小歌班的觀衆多爲女性,會唱的戲迷還可以上台去演。今日《新龍門客棧》也會在劇中選取台下觀衆上台現場出演,看似是小劇場貼近觀衆的逢迎,其實隻是當年小歌班戲迷上台的再現。
1917 年,小歌班第一次進入上海演出,當時演員仍以男性爲主。四年後,這種戲曲以 " 紹興文戲 " 命名,以區别于傳統意義上武戲爲主的紹劇。1923 年農曆五月廿七,嵊縣開辦了第一個紹興文戲女子科班,這一天成爲女子越劇的誕生日,到如今正好一百年。直至 1939 年,時任《大公報》記者樊迪民才始創 " 越劇 " 之名,最終成爲正式稱謂。
《白蛇傳 · 斷橋》中袁雪芬、傅全香和範瑞娟
越劇女班第一次在上海演出是 1924 年,抗戰爆發後取代越劇男班。自鴉片戰争後開埠以來,上海逐漸成爲中國與世界溝通往來最爲頻繁的國際性大都市,各種新觀念、新風氣潮水般湧入。随着城市化進程,越來越多的鄉下女性開始來到上海,上海的本地女性也開始走出家庭。
正是這些職員、店員、護士、女工、女傭乃至風塵女,構成了女子越劇的觀衆主體。在這個與以往戲院不同的新環境裏,女演員不必擔心被權貴豪強逼迫着去唱堂會,女觀衆也能全身心投入欣賞台上的女小生。無論台上台下,清清白白演戲認認真真看戲,對于女性而言這都是全新的體驗。
越劇也因此而改變。傳統的越劇《梁祝哀史》夾雜色情與鬼魅,1945 年袁雪芬與範瑞娟合演新整理的《梁祝哀史》,梁祝因觀念彼此賞識:
—— " 我想男兒固須經書讀,女孩兒讀書也應該。"
—— " 仁兄宏論令人敬。"
這不僅是對 " 女子無才便是德 " 舊觀念的厭棄,也是對傳統戲文将女子污名化以博人一笑的反抗。女子越劇的興起,跟改禮節、變稱謂、斷發辮、興天足、易服飾等一樣,都反映了女性面臨時代大潮之際要求平等的訴求。有論者認爲," 女子越劇的美學特征主要在女小生,它生存的主要動力也在女小生與女性觀衆之間形成的默契。" 即便不乏理想化的烏托邦色彩,但女子越劇的出現與興盛,卻實在是反抗男尊女卑、争取女性權益的體現。
著名的越劇十姐妹
與雍容雅緻的昆曲相比,越劇多一分平易和世俗;與山野氣息更濃的黃梅戲相比,越劇又多了一分文人化的風緻。短短數十年間,越劇迅速成爲了中國的第二大劇種。京劇遠非人人都能來上一句,卻幾乎絕大多數人都聽過且能哼唱出 "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不同于其他劇種,越劇的女性色彩更濃烈,構建的也更像是夢幻中的女性世界。因此在如今三百多個戲曲劇種中,越劇堪稱唯一一個由女小生當家、以女性觀衆爲主體的劇種。
隻是越劇之所以能有這一番前後際遇,或許也得益于上海。今年的 11 月 17 日,上海開埠一百八十周年。西風東漸、文明碰撞之下,新思潮新事物層出不窮此起彼伏,許多價值都難以避免重構及被審視。時下諸多看似新興的熱潮如越劇女小生,回頭仔細看去,仍是一百餘年前滔天巨浪的餘波、振聾發聩聲響的餘音、以及傳統文化在現代環境下去粗取精、自視自省的餘韻。
文丨 C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