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物學說是現代醫學的重要基礎,如今恐怕就連小學生也都知道 " 不注意衛生就可能導緻細菌感染 "。衛生觀念如此地深入人心,以至于我們簡直無法想象,在沒有微生物學說之前,我們應該如何處理或解釋我們與世界與疾病的關系。
你更加想不到的是,在 150 多年前,醫生上一秒解剖完屍體,下一秒就接着做其他手術,中間不換衣服也不洗手消毒。
今天是世界洗手日,科普中國要講的這個故事,發生在人們尚不知微生物爲何物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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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話說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腳踏入鬼門關,真的不是誇張。長期以來,人類的分娩讓母嬰都風險重重,除了人類的大腦袋讓母親的分娩遠比其他靈長類近親更爲困難而外,即使分娩成功以後,也有許多母親很快就出現發熱而後死亡,醫學界将這一緻命的發熱命名爲産褥熱。
直到十九世紀,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産科門診維也納總醫院第一産科門診的産婦的死亡率還高達 30%。
而今我國的孕産婦死亡率爲 18.3/10 萬,這一水平與最發達的國家已相差無幾。根據《中國婦女發展綱要 ( 2021 — 2030 ) 》,我們未來幾年的目标是,這個數字還要下降到 12/10 萬以下。
孕産婦從九死一生到相對較爲安全,這一切的發生,除了有賴于醫學技術的長足進步以及國家的繁榮富強,但首先我們得從洗手的故事講起。
1846 年,28 歲的塞麥爾維斯(Ignaz Philipp Semmelweis)成爲維也納總醫院第一産科門診的主任助理。在當時,病理解剖已經非常流行,塞麥爾維斯就非常崇拜從事法醫病理學的科雷契卡(Jacob Kolletschka),甚至差一點兒就成爲他的助手,但令二者都沒有想到的是,科雷契卡最後卻以一種非常特别的方式指導了塞麥爾維斯的研究。
Ignaz Semmelweis,圖源:wikipedia
在研究産褥熱的過程中,塞麥爾維斯發現,自己所在的第一病區産婦的死亡人數居然是第二病區的 10 倍之多,而兩個病區每年的分娩嬰兒數量是大緻相近的,爲什麽會有如此大的區别?在醫院内産褥熱流行的時期,那些在維也納城中家裏分娩的産婦甚至包括在大街上生的,卻很少有死亡的,這又是爲什麽?
當時醫學界對産褥熱的解釋是流行瘴氣或者彗星的影響,如果這類猜想是成立的,那麽上述區别就不應該産生,塞麥爾維斯爲此陷入了冥思苦想。
正當塞麥爾維斯的思考毫無頭緒之時,一樁悲劇忽然從天而降,法醫病理學權威科雷契卡在解剖屍體時不慎割傷了自己而引發了傷口的感染很快便去世了。
科雷契卡的意外亡故讓塞麥爾維斯悲痛欲絕,但這樣的傷痛反而給正在黑暗中思考的塞麥爾維斯帶來了靈光乍現的啓發,他忽然意識到,産褥熱的原因極可能同好友的死因是相同的,因爲這兩者的病理變化極其相似,假如好友的死因是被屍體中的某種物質污染了,那麽産褥熱的原因也可能是這個!
他認爲,殺死産婦的罪魁就是醫學院老師和學生的雙手:他們在解剖課上觸摸完屍體的膿瘡後,便又直接去檢查孕婦的産道,來自屍體的緻病物質就通過醫生的手進入了産婦體内。
這在邏輯上就完美地解釋了爲何兩個産科門診的死亡率差别那麽大,以及醫院之外的産婦死于産褥熱的不多,因爲第一病區由醫生負責,他們會經常進行屍體解剖,而第二病區則由助産士負責,她們不做屍體解剖,醫院之外的分娩更是缺少專業人員的幫助,也就沒有因解剖屍體帶來的危險因素了。
因爲當時還沒有微生物的概念,塞麥爾維斯也不知道那些「緻病物質」究竟是什麽,但他憑直覺設計了徹底的洗手步驟并進行了試驗——他要求醫生必須用肥皂、清水和指甲刷清潔雙手,之後再用氯水浸泡,直到雙手變得再也聞不到屍體的味道,醫生在接觸每一個病人之前都要按這個過程清洗一遍。
在采用這個方法之後的 1848 年,該門診第一病區産婦的死亡率在一個月内就明顯降低到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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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顯,嚴格洗手這一方法奏效了,但這也帶來了一個令醫界非常尴尬的問題,這豈不是說明,在洗手措施推行之前,一個醫生做的屍體解剖越多,他導緻産婦死亡的可能性就越大?
可醫生最初進行屍體解剖的目的是爲了了解病因從而更好地理解疾病更有效率地治病救人,而如今救人的初衷卻導緻了害人的結果,這如何能讓人接受的了呢?
塞麥爾維斯曾在給一位同事的信中寫到:" 隻有上帝才知道我究竟殺死了多少年輕的女性,因爲我所做的屍檢數量遠遠超過其他産科醫生。"
也許是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塞麥爾維斯急于推廣自己的洗手理論,希望減少産婦的無辜死亡。他給當時一些重要的醫生們寫信,希望他們采納嚴格洗手的建議。
但不幸的是,該理論在傳播的過程中受到了極大抵制,因爲如果醫生接受了洗手理論,就等于承認了自己曾親手害死過許多産婦,相比之下,那還是把産褥熱的病因歸結爲瘴氣和彗星更讓大家心裏舒坦啊。
在與衆多反對者的交鋒中,塞麥爾維斯也變得越來越悲憤,他曾經在一封寫給反對者的信中激烈地說道:
你的教學建立在那些因爲你的漠視而死去的産婦的屍體之上,我明明白白地記下了你在産褥熱上犯下的緻命錯誤,如果你仍然繼續這樣教育你的學生的話,我将在上帝面前指責你這個兇手。
幾乎是孤軍奮戰的塞麥爾維斯隻在非常有限的時間和區域内推廣過救人性命的洗手措施,他在人生幾度沉浮,飽嘗挫折與憤恨之後,于 1865 年 8 月 13 日在一家瘋人院裏與世長辭。
匪夷所思的是,包括其屍檢報告在的一些證據表明,他在死前甚至曾遭受過殘忍的毆打。直到死神降臨,他也沒有看到自己的理論被醫療界廣泛接受。
塞麥爾維斯無疑是醫學史上的一位悲情人物,而今,他的名字已經與産褥熱一起被許多人知曉,但除了極個别的情況而外,醫學的進步很少是由于某一個天才的靈光乍現而推動的。
甚少有人提及的是,早在塞麥爾維斯出生之前的幾十年間,就已經有醫生提出産褥熱可能是由醫生傳染的了。
1773 年,曼徹斯特外科醫生兼産科醫生懷特(Charles Whit)出版了《孕婦、産婦的處理》,指出清潔和隔離可以阻止産褥熱的蔓延,強調産房通風産婦隔離的重要性。
1795 年,亞伯丁的産科醫師戈登(Alexander Gordon)明确指出産褥熱是由産科醫生和助産士傳播的,按照奧利弗 · 溫德爾 · 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的說法,戈登的作品表達清楚,他的經曆飽含男子的獨特性和無私的正直感。
戈登列舉了 77 個病例的資料,許多病例的傳染方式都很明顯,他最後說:" 這是一個我不願意提及的問題,我本人是把傳染病帶給許多婦女的兇手。"
類似的話,還有一位叫阿姆斯特朗的醫生也說過:我有大量的證據來證實這種病常常是通過這種方式傳染的,讓我感到心痛的是,我必須坦誠地說許多病例感染是因我導緻的。
德國的産科學教授古斯塔夫 · 阿道夫 · 邁克爾斯(Gustav Adolph Michaelis)甚至在意識到死于産褥熱的女人其實相當于是被自己害死的,尤其是他的侄女也是死于産褥熱,竟内疚得不堪重負以卧軌自殺收場。
1843 年霍姆斯發表了《産褥熱的傳染性》,作爲一名主要因作家身份而被美國人記住的醫生,這部著作是霍姆斯在醫學領域唯一的作品,他列舉了足夠充分的證據證明了産褥熱具有傳染性,它常常由醫生和護士從一位患者攜帶到另一位患者。
他認爲,醫生有責任采取所有預防措施,通過對護士或助手做适當的調查并及時對可能的危險來源發出警告,醫生的爲所欲爲和愚昧無知造成了諸多不幸,這些不幸應被視爲犯罪,一位醫生對社會最重要的義務應該勝過他的專業職責。
從霍姆斯的這一番言辭我們不難看出,他對主流醫學的批判之烈,并不在塞麥爾維斯之下,因此也必然會引起美國醫界的激烈反噬,費城兩位産科教授 Meigs 和 Hodge 對霍姆斯表達了嘲笑和譏諷,随聲附和者更是不計其數。
面對來自同行的反擊,霍姆斯沒有戀戰,而是識時務地選擇了閉嘴,他明白這不是他一個人就能終結的戰鬥。于是他放棄了這一觀念,不再與傳統醫界爲敵,過上了安逸的日子,可謂識時務者爲俊傑。
孔多塞在《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中寫道:按照我們能力發展的普遍規律,我們的進步的每一個時代都是要産生某些偏見的,但是它們卻遠遠延伸到了它們的誘惑力或它們的領域至外部,因爲人們仍然保留着自己幼年時的種種偏見,自己國家的和自己時代的偏見,哪怕是在已經認識到了全部必要的足以推翻它們的真理很久以後。這就是理性所不得不與之進行戰鬥的敵人,并且它往往隻是在長期艱苦的鬥争之後才能取得勝利。
塞麥爾維斯的悲劇在于,他在一個錯誤的時代提出了正确的理論,他的力量尚不足以改寫曆史。
改寫曆史的榮耀屬于另外兩個人。在他死後不久,近代醫學界兩顆最耀眼的明星巴斯德與科赫建立了微生物學,改寫了醫學史的進程。
英國外科醫生李斯特基于這一理論,創立外科無菌術,使外科感染的發生率大大降低。
1865 年 8 月 12 日,李斯特以抗菌法處理了一例開放性骨折的 11 歲患兒,成功地避免了截肢,這個日子正是塞麥爾維斯死于瘋人院的第二天。
直到這時,醫界衆人才如夢方醒,原來塞麥爾維斯的堅持是正确的,很多原本激烈反對洗手法的産科醫生也開始積極采用消毒法預防産褥熱的發生。
而今,術前外科醫生或接産前的助産士仔細刷手已成爲醫療常規,可又有誰會想到僅僅是洗手這樣一個看似無比尋常的動作背後,卻有如此不尋常的由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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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6 年,匈牙利政府在布達佩斯的一個廣場上爲這位悲劇的先知建立了一座雕像,雕像的基座上是一個懷抱嬰兒的婦女,她正仰視着這位天下母親的救星。
圖源:wikipedia
20 世紀初,由于在舊中國延續了幾千年的家中分娩的傳統習慣,我國的産科仍處于相當落後的狀态。據《中國博醫會報》所載,1900 年前後,廣東、福建等地的接生人員都是一些無醫學知識的婦女,往往因爲産婦衰竭或難産、産程長、子宮破裂、緻使産婦死亡。
即使往家中請醫生也是在難産幾天後,不過在此之前,多數已經過多次穩婆的赤手操作,所以即使這些産婦最後僥幸經醫生解決了難産,仍可能在産後死于感染。
新中國在成立後,一直大力普及新式接生法,接生者剪指甲,洗淨手并消毒,産婦用具洗淨消毒并按規定操作,這些我們現在看來理所當然的措施,在上世紀 50 年代的我國農村,其普及率尚不足 2%,直至 80 年代以後,新法接生才穩定在 99% 以上。
也就是說,中國用了将近 30 年才将這一并不複雜的觀念普及開來,看來在固執程度這方面,全世界人民都如出一轍。
倘若沒有這些産科先驅及廣大基層助産士的努力,也許本文的讀者中有一部分人一出生就做了孤兒,或生後不就即死于 " 臍帶風 "(破傷風),那就沒機會看到本文了。
在北京萬安公墓裏,有一處墓碑的背面寫着這樣一句話:" 她的功績與日月同在 "。
我國婦幼保健專業的創始人楊崇瑞博士安息于此。楊崇瑞博士在我國婦幼保健領域最偉大的貢獻就是培訓了大量助産士并向民間接生婆教授新法接生。
這一事業雖不比當初塞麥爾維斯倡導洗手以預防産褥熱所遭遇的阻力那麽大,但也真的是困難重重。因爲移風易俗、破舊立新從來都不容易,楊崇瑞所進行的事業,事實上乃是與千百年來積弊而成的愚昧和無知做鬥争。
楊崇瑞無疑是塞麥爾維斯所開創的助産事業的偉大繼承者,但在鬥争或做事方面,楊卻表現出了更出衆的智慧和韌性。她的工作思路不止惠及了萬千中國婦嬰,也影響了世界。
早在 1932 年 2 月,國際聯盟 衛生專員就曾派人來中國參觀由楊崇瑞創辦的國立第一助産學校。直到上世紀 90 年代,墨西哥所引進一種國家的培訓制度 ( 培訓接生婆),正是楊博士創立的。接生用的産包也是楊崇瑞早年創造的,至今仍無很大改變。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已經提供了成千上萬這樣的産包,在哥本哈根兒童基金會供應中心,這些産包仍然是訂貨單上的熱點。
塞麥爾維斯是一位悲劇英雄,在醫界困于産褥熱的窘境中束手無策時,他成了第一位有智慧有勇氣撕裂苦難的突圍者,他爲當時絕望的産婦帶來了希望之花。
行百裏者半九十,塞麥爾維斯沒有活着看到自己的理論被廣泛接受,殊爲可歎,但任何時代都需要攪局者,需要和保守者或既得利益者格格不入針鋒相對的愣頭青。
天才固然可貴,可天才不常有。如果說巴斯德、李斯特、科赫等人是最終推動了時代進步的天才,那麽懷特、戈登、霍姆斯、塞麥爾維斯等未能徹底改變潮水的方向人,就是履行了時代責任泛起死水微瀾的攪局者。
詩人說,哪裏有陰雲聚攏,哪裏就有閃電突破,塞麥爾維斯就是那劈開陰霾的閃電,雖然一生匆匆而過,卻曾劃破長空璀璨奪目。
哲學家認爲,沒有誰能兩次渡過同一條河流,但在芸芸衆生的命運長河裏,塞麥爾維斯卻因重新被世人認識而獲得了兩次生存,雖然他在第一次生存的歐洲醫界隻有被同道毀滅的悲劇結局,但曾短暫征服過産褥熱的塞麥爾維斯,終将在第二次生命中赢得不朽。
策劃制作
作者丨李清晨 哈爾濱 兒童醫院 胸外科副主任醫師
審核丨孫轶飛 河北醫科大學醫學教育史研究室主任
策劃丨林林
責編丨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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