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朱秋雨
編輯 | 江江
視覺 | 林溪
2023 年 1 月,當得知年終獎再度為 0,且所在港股上市公司還取消了線上年會的時候,李小凡内心毫無波瀾。
為了彌補年會的取消,公司給李小凡等每位員工發放了 800 元的京東卡和年貨大禮包。兩周後,又補發了 3000 元過節費。
" 也算給了陽光普照獎。" 李小凡自我安慰。
對年終獎的關注和盼望,貫穿打工人全年,期待值臨近新年升至頂點。這從近期備受關注的幾則新聞中便可窺探一二。
比如,最近,台灣長榮海運為總部員工壕發 52 個月年終獎,獎金相當于 4 年多的薪水,惹人豔羨。
比如,上海遊戲公司米哈遊 1 月初被曝年終将發 108 個月的薪水,盡管這個傳言遭官方辟謠,同時一位米哈遊資深員工告訴媒體:" 實際上米哈遊的年終獎從 1 個月到 30 多個月不等。"
總的來說,在很多人眼裡,年終獎,既是年關将至的凡爾賽環節,也是洞察一家公司、行業起伏的信号。
根據 1 月 6 日中智咨詢發布的《2022 年企業年終獎發放計劃調研報告》,金融行業年終獎以人均 4.6 萬元領跑,高科技行業人均 4 萬元排第二。但這份報告揭示,500 多家調研公司中,隻有 76% 公司将發年終獎,與 2021 年的 90% 相比,大幅下降。
就連一向大手筆的互聯網公司也在 2022 年折戟。
2022 年不同行業企業年終獎平均水平(圖源:中智咨詢《2022 年企業年終獎發放計劃調研報告》)
" 怎麼發還未知,等約談以後具體怎麼發再跟你說。" 一名互聯網大廠員工告訴鹽财經。
在 " 降本增效 " 的口号下,據鹽财經采訪了解,微博、京東将年終獎發放日期推遲至 2 月底,美團則宣布推遲至 4 月底發放年終獎。而 1 月初,騰訊大部分組也在内部預先打 " 預防針 ",2022 年的年終獎約打七折。
即使同樣發放令人失望的年終獎,公開透明的告知在一些公司甚至成為奢侈。
2022 年,張強,外貿業務員,他在新公司工作了 9 個月後才得知,這家新三闆上市公司沒有發年終獎的傳統。"(老闆)沒有解釋,啥也不說,‘立省’幾百萬。"
飛了的年終獎,讓員工體驗着人間的參差,影響了打工人前行的信心。一年的期盼落空," 賺完春節 7 天帶薪假期,年後就辭職," 張強憤憤地決定着。
老闆很久都不出來畫餅了
李一凡不是第一年經曆有關年終獎的失望了。
2020 年,新冠疫情暴發時,他所在職業教育培訓機構 " 粉筆科技 " 就停發了旗下老師的年終獎。
不同的是,2021 年和 2022 年,公司帶領員工到高級酒店分别開了兩次年會,舉辦抽獎活動。
李一凡連續兩年抽中了七等獎,分别獲得一把剃須刀和小米手環。
到了 2023 年初,沒有年終獎已經在公考老師之間形成不可言說的默契。
" 應該是真的沒錢 ",李一凡說," 老闆很久都不出來畫餅了。"
她回憶,上一次老闆公開講話,還發生在 2021 年,内容大緻與 " 保證不裁員 " 相關。
但接下來的一年,公司運轉愈發艱難。與普通人 " 報名公務員人數增多,公考機構應該盈利越多 " 的印象不同,頭部互聯網培訓機構正經曆着行業的震動。
" 裁了好幾次員。"
粉筆科技招股書顯示,2022 上半年機構收入 14.5 億元,毛利率達到了創紀錄的 47.5%。但該公司已連續淨虧損兩年半,2021 年的淨虧損超 20 億元。
李一凡的感受是,多重因素在影響着公考人的春天。2022 年,因為新冠感染,受考生歡迎、客單價更高的線下課程經常被迫取消。加上許多新成立的小機構又在 " 挖老師 ",生源大量流失。
" 招生不足的情況下,我個人收入對比 2021 年減少了 50% 以上。"
她因此形容,現狀是 " 生源上的春天,經營上的寒冬 "。職業教育行業正過冬,于是,她對年終獎等各種福利,很早不抱期望。
2022 年 3 月 20 日武漢,考生參加 2022 年湖北省選調生考試
同樣沒領到年終獎的張強卻經曆了很大的心理落差。2022 年,是他自認為 " 畢業 4 年從來沒那麼累過 " 的一年。
因為 " 領導想法太多 ",他在杭州平均每天 8 點下班,月薪也就足夠維持生計。
這是一份面向海外客戶,類似銷售的工作,按照個人業績分成。2022 年從呆了 3 年的原公司選擇跳槽,張強看中的也是這一點——原公司按照團隊獎勵," 提成不明确 "。
他本以為這是一次為了夢想的選擇。
現實卻是," 相信了老闆的畫餅,卻發現沒有這口好牙 "。
進了新公司後,衆多制度讓他感到涼意。" 公積金按最低标準交的。沒有團建。中秋節、過年發的禮品都很差,還不如不發。"
令他耿耿于懷的是夏季業務員本應有的高溫補貼—— " 用 50 塊的雪糕券代替了。"
行業的競争同樣讓他壓力倍增。在全球經濟下行的背景下,張強明顯感到,美國、歐洲客戶下訂單的手也變得謹慎。
他介紹,各國在經曆通貨膨脹。即使中國商品依然擁有價格優勢,但生活必需品的價格飙升阻礙了海外人民購買其他商品的步伐。
諸多不順讓張強上班時感到煎熬。
10 月,他在社交媒體寫道," 扛不住了,咬牙堅持 "。
11 月," 繼續堅持,沒有辭職的勇氣 "。
12 月,私下問了一圈同事,得知公司不打算發年終獎。他寫道:" 終于快過年了,堅持到年後辭職。"
從 50 個月的薪水到 0.5 個月
令人失望的年終獎給 2022 年畫了一個不如意的句點。張強認為,經曆了職業生涯鬥智鬥勇的一年,所在外貿行業已經步入夕陽,自己勢必要轉行。
目睹着行業下行、降本增效的還有年關的大廠互聯網人——而這是在過往 10 年,曾因為屢次曝光的高額年終獎,惹衆人豔羨的一群人。
2012 年,成為中國第一搜索引擎的百度,率先打響大廠員工薪資大戰。
當年,百度 CEO 李彥宏給了 3 個團隊的 28 名員工發放共計 300 萬美元的獎金,人均人民币 68 萬元。
不久,2014 年底,百度再度大手筆發錢。李彥宏宣布,将拿出最大額度的獎金以獎勵業績突出員工。那一年,最高 50 個月的百度年終獎,成為民間佳話。
也是因為豪氣的年終獎和昂揚發展的行業,2015 年,一份來自微博、微信、QQ、百度貼吧等社交平台的跳槽問卷顯示:IT 互聯網成為了求職和跳槽的首選。百度、騰訊、阿裡更是首選中的首選。
2017 年 " 雙 11" 活動,阿裡任職員工砸金蛋現金抽獎
接下來的多數巨額年終獎流入了從事遊戲和視頻的大廠與新貴。騰訊王者榮耀團隊在 2017 年分得人均 140 萬的年終獎。
2018 年,抖音和快手在短視頻賽道出頭。前者給早期員工發放了 20 個月年終獎,後者則在年會上獎勵負責直播技術的 9 人團隊 500 萬。
大手筆的獎勵讓大廠員工變成光環加身的職業,也讓普通人見識到年終獎的天花闆。
直到近年,寒氣愈加逼近大廠," 年終獎不那麼香了 " 的論調開始占主流。
2023 年初,據多家媒體報道,百度智能交通事業部(ACE)已被通知全員沒有年終獎。百度同時正進行裁員。智能交通事業部下屬的車路協同、智能網聯和智能交通業務部,裁撤比例較大。
電商平台 Shopee 員工李雅琪也收到了年終獎可能腰斬的消息。
李雅琪告訴鹽财經,1 月 12 日,自己聽到同事在傳,年終獎預期打五折。如果個人評分被評為 B 級,可能隻有 0.5 月薪的年終獎。
她上脈脈看了一圈,發現大家怨聲載道,基本坐實傳言的可信度。
這個數字的年終獎,與入職時說好的 15 薪有很大差别。盡管真正的薪水和獎金要在月底才能知曉,但李雅琪感到," 幹啥都沒意思了 "。
2021 年 5 月,Shopee 邀請了很多員工家人參與家庭日活動。Shopee 曾獲拉勾評選的 2020" 領先 TOP 雇主 " 稱号
1 月 18 日,騰訊部分組正式揭曉年終獎。知情人士告訴鹽财經,騰訊音樂娛樂(TME)員工收到了與去年相比約打七至八折的年終獎。騰訊互動娛樂事業群(IEG)的年終獎與去年相比打了八折。
" 很慘就是了。" 一位騰訊員工對鹽财經表示。
縮水的年終獎與互聯網大廠在 2022 年選擇降低人員成本的路徑相關。
2021 年,騰訊的運營成本上升了 21%,其中以人力為主的 " 一般及行政成本 " 增長了 33%。馬化騰也在内部講話時提示,騰訊的人員膨脹比較多,效率并不高,很多該調整的東西也沒調整。
騰訊員工李長凱告訴鹽财經,2022 年的一波降本增效,讓每個部門背負裁員指标。他幸運地被領導 " 二選一 " 留了下來。
經曆這次後," 沒有人敢說自己的工作是穩定的 "。
2022 年企業招聘總職位量同⽐減少 21.67%,純互聯⽹職位量同⽐減少 50.4%(圖源:脈脈人才智庫《人才遷徙報告 2023》)
船大難掉頭的難題在 2022 年困擾着面臨增長瓶頸的互聯網巨頭。多位受訪大廠程序員均表示,互聯網行業整體環境不好的情況下,當下年終獎收入受影響是可預期的。
而李長凱相信,騰訊的未來 " 仍是穩的 "," 就像股票突然暴跌,有些人恐慌,紛紛下車,大部分人知道隻是短暫波動,很快就會回到正軌 "。
卷的時候,卷不動的時候
對行業的預期,疊加飛了的年終獎,讓職場人五味雜陳。思考離開公司還是繼續苟且,成為許多人臨近歲末面臨的抉擇。
在深圳某半導體公司工作了 1 年多的林西,因為年終獎金,經曆了職場的至暗時刻。
她所在的行業,去年處于上升期,業績 " 挺不錯的 "。
但年末,人事傳達了領導的意思:所有人的年終獎,都要變成既定獎金的 0.5。
遇到打折的年終獎,讓林西欲哭無淚。在她的薪資構成裡,年終獎是一年項目利潤的抽點," 如果正常足額發放的話,占全年收入四分之一 "。
經曆了共計 6 年的職場磨煉,林西發現,許多領導都有相似的特質," 突發奇想,想一出是一出 "。
比如,過去一年,公司領導因為看到一篇公衆号文章,決定節約公司成本。不久,這一主張在開大會時屢次提出。" 後來讓行政控制辦公成本,想了一堆辦法,折騰得人仰馬翻 "。
即使有年終獎打折的心理預期,讓她氣不過的是,這是她工作 6 年來活最多的公司。老闆熱衷 " 把人往死裡用 "。
她總是被迫上手很多新的工作。1 月的頭 3 個星期,加班至淩晨 12 點成為常事。在這個強度下,每個周末還在加班," 人已經要被熬幹了 "。
公司的氛圍也讓她感到窒息。
" 所有人都卷生卷死,不卷的也要跟着卷。" 同事普遍習慣燈火通明的加班夜," 沒有低于 8 點前下班 "。
2018 年,TCL 員工備戰 " 雙 11",加班已成常态
長時間的上班,林西隻能靠食物刺激味蕾,堅持信念。" 一說這個更想哭,來這家公司壓力太大,喝奶茶胖了 10 多斤。"
當工作占據了大部分業餘時間,還毀了她的身材,折半的年終獎給了她當頭一棒。
這是一份 " 賠了夫人又折兵 " 的工作。
比起林西徹底的失望,在跳水的年終獎面前,更多人的态度是遲疑、猶豫、飄忽不定。就像站在西歐可以通向無數個路口的中心廣場,看似有路,但每一個選擇代表更大的未知。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加上未來的不确定性,許多人認清了領導、工作的本質,仍被迫在職場 " 卷 "。
2022 年,李一凡的底薪從 1 萬元變成了 5000 元。上課高峰期時,她經常想辭職。
辭職的念頭很快在複雜的現實面前打消。公司雖然經營下滑,但尚處在行業平均水平,也從不拖欠員工的工資。" 曾經的頭部某公考機構,已經拖欠幾個月工資了。"
重要的是," 跳槽的話,感覺哪裡都一樣 "。
李一凡說,她所在的職業教育機構裡的老師,很少有人将這個職業當做有信念感的終生職業,大家多是抱着賺快錢或者職業跳闆的心情加入。
她也不知道下一站到哪裡。隻是會像自己前赴後繼的學生一般,每年定時參加國考和省考。
但 2023 年初的國考,她沒去,轉而參加了大學好友的海底撈聚會。
" 主要就是,起晚了。" 李一凡說。
等待她的還有新一年的省考、國考。
1 月 17 日 23 時 14 分,林西給我發消息:" 今天又加班到這個點,卷不動了。明年跑路。"
這時,她還在來回 2 小時地鐵通勤回家的路上,滿身的疲累。
她覺得自己遲早有一天會離開深圳——等攢夠買房首付的錢的時候,等徹底卷不動的時候。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