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開篇之作《漫長的季節》在上半年橫空出世之後,我對騰訊視頻的 X 劇場一直充滿興趣。
主打短而精,題材從生活懸疑到年代傳奇,最近上線的第三部作品《繁城之下》,則落在了東方古典懸疑上。
在這之前,我對背景設定在古代的懸疑探案類故事有種偏見——都是大人物的戲。
就是人物都得是有點身份的,什麽王孫權貴,或是驚才絕豔之類。總之在法治文明都較爲落後的時代背景裏,隻有開了金手指或者抱上粗大腿的人,才有可能成功伸張正義。
上頭有人才能辦事,就連少年包青天背後,都安排着一位随時保駕護航的八賢王。
而《繁城之下》看到現在,愣是一根金手指沒出現,一個大人物都沒有。查真相求公道,全靠小人物那一身脆骨頭來硬扛。
男主角曲三更,實打實的小捕快,既沒有天賦異禀,也沒有隐藏身世,死去的爹是個窮更夫,母親熬瞎了眼睛。
結交的朋友同樣低到塵埃裏。
不是自诩風流狂生、實則飯都吃不飽的瘋秀才,就是屠夫家那努力掙前程、卻連個編制都混不上的白役。
主角團裏勉強能稱得上一句 " 位高權重 " 的,竟然隻有甯理飾演的宋辰宋典史,好歹管着縣衙的刑獄,有一點小權力。
但他亦是臉上帶疤,出門騎驢,瘸着一條腿,窮到一個月多去見相好一面就要借錢度日的程度。
《繁城之下》裏的每個人,住的都是殘磚片瓦的矮房屋,走的都是磕磕絆絆的泥巴路。
沒有财勢依仗,也遇不上伯樂撐腰。
就是這樣一群人,要在丁點威權便能壓死人的社會制度中,追索世間的公道。
何謂公道?
" 公道是一條繞遠的道。"
尤其對普通人而言。
說這句話的人是《繁城之下》裏出現的第一個死者,曲三更的師父,蠹縣冷捕頭。
蠹縣上空的遮羞布,就是由他的死扯開的。也是因爲他的死,逼得徒弟曲三更咬牙走上了那條最繞遠的道。
在讨論誰是兇手之前,我想先聊聊 " 繞遠 " 這件事。
曲三更師徒倆身上,導演傾注了大量筆墨來講他們的傳承,以及對立。
劇裏關于師徒二人過往的第一個細節便與此有關。
曲三更一心想做個幹淨的捕快,看不慣同僚勾結地痞,随意以 " 尋釁滋事、毆差拒捕 " 的名義抓人,在衙門裏跟人打起來。
冷捕頭平了事,一邊給曲三更上藥一邊罵他,擋人财路如殺人父母,你以爲公道就是直來直去動手嗎?
古往今來的年輕人通常都一樣,滿腔熱血是不會拐彎的,受不了是非模糊,總覺得世間萬事非黑即白。
可已走過坎坷路、染了鬓上霜的上一代,卻總是從自己的人生經驗裏得出一句,清水池塘養不了魚,話要藏着說,路要繞着走。
老少兩代人,在人生路的選擇上充滿摩擦。
冷捕頭生前,曲三更對他這些世故智慧多有抗拒。
直到他離奇慘死,曲三更才開始真正理解他的人生。
曲三更要查出真相,然而他首先邁不過去的坎,卻是糊弄事的新上司,和一夜之間翻了臉的舊同僚。
不是每個人都渴望真相,比起給死人讨公道,當然是活人的前程更重要。
都說查案靠的是智慧,原來一個沒有依仗的小人物,連動用智慧的機會都沒有,還沒出發就被攔死在門口。
說不清是失去師父的哀恸更大,還是被師父的死亡揭開的世态炎涼對他的沖擊更大。
直到曲三更在醉酒失意中洩憤般地抓了一個地痞扔進牢裏。
牢頭問他羁押的理由,他脫口而出:" 尋釁滋事,毆差拒捕。"
這是他當年揍那個同僚的理由,是他曾經痛恨和不齒的 " 不公道 "。
真相茫茫不可知,執着于尋找真相的人,也時常會陷在迷茫中。
不僅是對真相的迷茫,還有對死者過往一生的迷茫,對自我的迷茫。
他想查出師父是怎麽死的,卻先感受了什麽叫人走茶涼;兇手還沒找到,倒先查出了師父藏起來的另一面。
他以爲師父是因爲辦案得罪了人而死,線索卻條條都指向了複仇。
他心中雖有些世故但是個好捕快的師父,原來可能操縱過冤案。
而他曾經自以爲堅定的原則、道義,在失去庇護以後,原來也那般脆弱。
公道是一條繞遠的道,對普通人尤其是。
靠曲三更一個人的那一腔熱血,走不了那麽遠的道。
查案是這樣,人生亦如是。古往今來,隻有嬰兒才能要吃奶了就直接哭,人長大了,想填肚子,就得先學會淘米燒火。
幸好,曲三更終究不再是那個隻知道直來直去的愣頭青,他學會了繞遠路,學會了算計和借勢。
惡人攔路,那就讓連惡人都害怕的人來攔惡人的路。
看似是個俗套的屠龍故事,年輕人終于要長成自己曾經抗拒過的上一代的模樣。
可曲三更又沒有。
他始終記得,做捕快是爲了成全公道。
所以他掃清路障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徹底解散了訪行打行。
師父活着的時候不贊同他這個想法,卻又若有似無地給他指了一條有可能會成功的方法。
就像是在茫茫黑巷中給他留了一點火種。
曾經笃信直來直去的年輕人終于明白,繞遠路沒什麽,重要的是記住自己要去的是哪裏。
誰是兇手?
曲三更繞遠,一開始隻是爲了查出殺害師父的兇手。
可他越查,越發現誰都可能是 " 兇手 ",包括他師父這個被害人。
看似沒頭沒腦的新案子,實則樁樁件件的線索都指向了二十年前的陸家大火,就連曲三更早逝的父親都牽扯其中。
曲三更去查案,看似查的是這些人怎麽死的,到頭來真正查的,其實是他們如何活過。
不論是行過的善,還是造過的孽,人活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迹。
導演用了雙線并行的手法來呈現二十年的時間跨度,把新案與舊案間的牽連緩慢吐露。
而這其中出現的每一個看似無辜的人物,都有自己的另一面。
德高望重的私塾先生,在後院埋着不可告人的東西,夜夜難以安眠。
看着一本正經的蠹縣神醫,卻會在看病時順走病人家的梨子。
勾欄院裏美麗風光的林媽媽,曾經被陸家主人包下,挨過不少毒打。
還有聲望甚大的舉人老爺,據說欠冷捕頭一個大人情,轉眼就在冷捕頭死後,要買走兇案發生的院子。
人人身上都有截然不同的陰面和陽面,導演好似在每個人物身上都埋下了主題的分支,處處是線索,人人有隐情。
二十年後的受害者們,好像都有可能是二十年前的兇手。
反過來,曲三更所追查的那個兇手,又似乎是二十年前的受害者。
兇手做一次案,便會在案發現場留下一句古籍裏的名言,講的都是大仁大道。
可細細一品,每一句真理都好像是充滿嘲諷意味的人生判詞。
做了一輩子捕快的冷捕頭,似乎曾經操作過傷天害理的冤案,判他 " 吾道一以貫之 "。
教書育人的老先生,曾有過對不起孩童的秘辛,判他 " 童子六七人 "。
兇手寫下了他的判詞,探尋真相的人,也有自己的判詞。
冷捕頭的女兒面對父親遺留下的贓款,悲歎一聲,判父親 " 人爲财死 "。
人人畏懼的活閻王宋典史,判别人也判自己:" 永遠不要把人當做盼頭。"
每一句判詞,都是一段血淋淋的人生。
判的是一個人怎麽活過,判這世間不公,判人人心中都藏着惡。
何爲 " 繁城之下 "?
如果給蠹縣這座小城也寫一句判詞,我想應該是冷捕頭說過的那句 " 良心 "。
賣良心不值錢,保存良心卻代價高昂。
故事發生的地方名爲蠹縣,這個名字很容易聯想到蠹蟲。
繁茂的樹木、珍貴的古籍、華美的衣裳,越是美麗的東西底下,越容易被蠹蟲侵蝕。
鏡頭中的蠹縣是一座潑墨畫般的南方小城,用了大量細節來刻畫東方古典懸疑的質感。
屋檐上蓋着厚厚的青苔,牆上布滿了斑駁的泥痕,衣裳鞋襪是舊的,家具上有經年使用的包漿。
街上人頭攢動,三教九流,販夫走卒,處處是煙火景色,尋常人物。
這些安甯又熱鬧的市井風光,俱在 " 繁城之上 "。
而藏在 " 繁城之下 " 的,才是蠹城裏形形色色的 " 良心 "。
是體面的員外郎爲了買一塊地,故意放害蟲毀了農戶人家一年的收成。
是心懷仁善的先生不收窮學生束脩,是爲了讓孩子們不敢揭破他的秘密。
是臭名昭著的訪行打行看似與府衙對立,其實百姓人人皆知,就是府衙在養着那些流氓。
是更夫走夜路不點燈,隻爲偷了公中的蠟燭換錢養孩子。
是徹夜不歸的賭徒傾盡所有,隻因他需要赢些錢才夠給母親抓藥。
是死了相好的風塵女子掏出全部積蓄,匿名送給相好的遺孀和孤女。
人人求生存,求富貴,求情義,人人都有兩面三面,都在這繁城之下掩藏着自己的不得已。
開篇我們聊過,這部懸疑劇講的是小人物的命運交響。
小城裏的小人物,連作案工具都尋常得很,擡轎的木杠,陳年的戒尺,驢子拉的石磨。
充斥着血腥氣的連環兇殺,用的都是百姓人家最趁手、最日常的工具。
仿佛遙遙地呼應着,命運的巨輪毫不留情地碾過蠹縣,面對龐大的不可抗力,渺小的人們手中卻隻有最簡陋的兵器。
他們共同的人生判詞是,每個人都無力抵抗,卻又都在拼盡全力與命運對抗。
《繁城之下》的殼子是一連串離奇的兇殺案,内裏裝的則是這些活生生的小人物的命運,以及他們對抗命運的過程。
一樁樁兇殺案發生,一句句判詞出現,仿佛在用最殘忍的方式提醒人們——真相不會永遠被掩埋。
無論是二十年還是二百年,隻要還有人心中不平,它就一定會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