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如何上岸,如何苟命,成了太多打工人思考的命題。大部分人都努力把自己訓練成一塊精準的零件,确保可以在公司裏沒有偏差地持續運轉。
但總有人向往自由。
今年 4 月,已經在天美幹了 9 年,身居《王者榮耀》管理崗的老周,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辭去工作,回家帶娃。
老周的離職貼發出後,在微博、小紅書引起了不小的反響與共鳴,很多人都佩服他的勇氣。
在最開始,身邊幾乎沒人能夠馬上理解他。活着已然不易,爲什麽還要放棄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崗位?哪怕有了一定存款,裸辭帶娃依然意味着将放棄更優渥的生活條件與可能性,甚至還要做好與社會脫軌的準備。
況且,剛滿 35 歲的老周,稱自己與普通人一樣,遠談不上财務自由,也遭受着這個年紀該有的壓力:先前因種種原因,他曾有過換工作的念頭,但有娃之後,他很快就擱置了不安分的想法;而随着孩子長大,本就不大的房子,可能會變得逐漸逼仄;更不用說,如今賦閑在家的他,已經不得不直面柴米油鹽的生活瑣事。
盡管如此,老周依然沒有後悔離職。面對逐漸失衡的生活,以及工作中的内耗,他認爲必須按下暫停鍵了。
以下根據老周的講述整理:
01
今年春節複工的第一天,我在企業微信找到了領導的聊天窗口,一會兒打開,一會兒關掉,糾結了整整三個小時,我還是把一大段離職信發了過去。
他很震驚,覺得我的價值觀是不是突然換到了另一個次元,來來回回約我面聊了幾次。身邊很多人都說,這個決定不經大腦,太意氣用事。回想起來,我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畢竟我曾幻想過,自己會在騰訊幹到退休。
我從小就喜歡遊戲,課間會拉上同學,在紙上畫着類似紅警、生化危機的地圖。我來扮演導演,扔骰子,走幾步,再畫個怪,有點像我們現在做的 paper prototype(紙上原型)。
從川美畢業後,我順利進入騰訊。在這九年裏,我對項目傾注了非常多感情。之前我和媳婦說,現在我們有了娃,但他隻能算老二,老大是王者,是我一直參與做到現在的。
在《王者榮耀》的立項早期、每次攻堅期,我都能真切感受到這是自己感興趣和熱愛的事情,團隊裏的小夥伴也是有火的,大家互相陪着,自願加班到很晚。哪怕連續兩個月連軸轉,我的想法也沒變過。
當然,職場變化莫測,我也想過會在什麽時候離開這個車站。比如項目遇見一些情況,我被裁了,被調離了;又或者這麽久待在同一個項目,我厭了,想要換個腦子,都有可能;甚至我還預想過自己會去做獨立遊戲。
但實際上,考慮到不管是團隊多年磨合的信任度、氛圍,還是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流程制度,以及項目帶來的種種光環和利益,我沒有理由主動離開這裏。如果我很輕松地告訴你,離職時沒有一點不舍,那絕對是在裝逼。
而且,前兩年有了娃要養後,我馬上就把所有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打消了,先安分待着。但沒想到的是,最後恰恰是因爲小孩的一句話,讓我決定離職。
我的小孩已經兩歲半了,可我陪伴他的時間非常少。雖然要加班到淩晨的攻堅期不是常态,但小孩睡得早,我平常回到家裏,他大概也已經休息了。
我正在做的個人 IP「卡爾潘」,最早是當作睡前故事創作的。老婆懷孕後,我就開始寫,大概編了一百多章,想着可以給小朋友天天講,結果後來發現,他睡前壓根看不見我,一共也沒講過幾章。
最讓我崩潰的是,今年春節,我在家和小孩相處的時間變多了,關系真是到了頂峰,我覺得他很愛我。可是在大年初三,他可能是有起床氣,突然就看着我不耐煩,指着窗戶外面的公司大樓說," 爸爸回家,爸爸去工作。"
我愣住了,爸爸不就在家嗎?爸爸不是在家裏陪你嗎?瞬間,我就熱淚盈眶,有種被點醒了的感覺。原來,在小孩眼裏,我的意義可能就是那棟白色建築。
後面幾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想了很多,開始懷疑自己這兩年到底幹了些什麽。孩子的黃金陪伴時間,可能就是三歲以前,我已經浪費了兩年多,不想再失去最後半年。
有了離職的想法後,身邊很多朋友都來勸我。我猜,他們可能覺得,人人都是這樣的,大家都可以,爲什麽你不可以?但對不起,我就是不可以。
02
在很多互聯網企業,有娃的人都會遇到一個現實問題:時間不夠用。晚上下班晚,但工作其實又不是特别彈性,可能上午還是得早去。
不過據我觀察,很多從業者,可能早就習慣了這種狀态——工作永遠大于家庭,似乎這是墨守成規的。
之前,我也和大家想法一緻,整天待在辦公室裏,處理工作,仿佛這是人生最要緊的事。但有了小孩,你的世界觀會受到沖擊,他既熟悉又陌生,成爲你家庭中的一員。很多人會說,我們要努力掙錢,給予小孩更好的未來,但在精神層面,缺乏陪伴的我們,又能給到他什麽呢?
所以,春節之後,跳出來看,我才覺得這玩意兒蠻不正常的,但不知道爲什麽,在當下的氛圍裏,它就是這樣。
我也嘗試過平衡工作時間,卡着小孩睡覺前回家,但很奇怪,你會有一種内疚感。這是對團隊組員的内疚,當你八點就拎着包往家跑,看到其他同學還在案頭,你很難走得那麽果決。
我也蠻注重效率提升的,假設我們能在規定時間裏,把手頭工作處理得漂漂亮亮,那大家都能早點下班。但問題在于,工作始終做不完,它會一個接一個地往上怼,這就是互聯網公司,它的産品叠代頻繁,加班難以避免。
很多人說,35 歲是一道坎,到了這個年齡,再強的人可能都會有所損耗。
我之前也思考過,是不是我要小孩要得太晚了,在這個年齡,有太多事情消耗我的精力,如果二十幾歲就生小孩,是不是就能幹到退休。但實際上,年輕時我肯定無法理解這種想法,我那時候可是要努力轉正,要努力奮鬥。
我覺得,身處其中,大家肯定都會有一定的矛盾和痛苦,管理層也一樣。用馬克思的話來說,這就是一種異化。
這種異化對小孩是極不公平的。我們可能早就習慣了當螺絲釘,但小孩沒有。而你也不可能要求公司、團隊去改變,隻能做出自我犧牲和權衡。
而且,我還是一個做設計的,搞藝術的,我的創作源泉來源于生活。之所以有卡爾潘這個題材,就是小孩的出生,帶給了我靈感。本質上說,如果我繼續維持原樣,隻會變得越來越不自洽,無法跟自己和解。
想通之後,哪怕是領導勸我,我也沒有動搖過想法。開弓沒有回頭箭,我知道一旦我有絲毫松動,可能就會重新說服自己接受這一切。我不想把這事兒弄得挺「肉」的,這是四川話,就是擰巴,所以整個離職流程都是雷厲風行的。
當時挺有意思的,有天在小組會議上,我們正聊着下周的工作重點,我滿腦子都是辭職,突然就下意識地說了出來,真是脫口而出,腦袋裏一片空白。我數了一下,會議室沉默了快半分鍾,大家都懵了。
會後,有同事來找我," 老周你什麽都别說了,我其實非常理解你,我最近也一直思考如何平衡家庭和工作,你做了件對的事。" 你知道嗎?當時我好感動,如釋重負,我他媽被理解了。
03
離職貼發出來後,很多人問我到底爲什麽離職。80% 的原因,肯定是因爲個人家庭,還有 20%,可能源于工作的内耗。
交接完後,我先休了個長假,那段時間,淩晨三四點還是會夢到開會、彙報。前幾年出現這種情況時,我以爲自己是個别現象,但後面發現還挺普遍的。
深入到每個美術同學的内心,大家肯定對藝術性有自己的追求。但藝術性在大公司的産品模型框架下,難免發生變形,然後去服從。
最常見的,美術提出一個方案後,需要面對運營、策劃的挑戰。我們以前也經曆過會議車輪戰,從早上九點半,一直 argue 到晚上十一點。
最早入行時,我的對抗性還挺強,當自己的專業能力受到侵犯時,經常會和跨模塊同學 battle。好的結果,我可以說服他們,形成一個規範,後面就往這個方向做。不好的結果,可能就是妥協。
比如,要設計某個場景時,美術會考慮這個地标是否與世界觀匹配,會從建築空間結構,跟人之間的行爲關系去入手。按道理,它是非常合理性的設計,但當跨模塊同學進來後,可能就會認爲設計不符合調性,不夠帥氣。在反複調試的過程中,人很容易出現内耗。
這其實可以理解,畢竟跨模塊之間缺乏通用語境。想要讓美術懂 gameplay,懂運營策略,很難。同理,其他同學可能也缺乏美術設計的理論知識。尤其在大廠,大家離得相對遠,沒有足夠的溝通和信任關系,就會起争執,最後隻能各退一步。
在我看來,争吵、妥協都是一時之氣,可最終設計成品是要上線的,它就是缺失了一定的美術信息,這不是能各退一步的事。
我當管理崗之前,其實也有過猶豫。就像剛說的,我可能更像原生的設計師,職業發展路徑,原本是偏咨詢方向的美術指導,但我後來覺得,成爲管理後,我是不是有機會争取一些資源,嘗試改變部分環境。
我很認可前 leader 說過的話,我們的專業能力沉澱其實很重要。工作不能一直損耗員工,組織應該給到資源和空間讓大家成長。
後來,我們在内部開設課程,翻譯海外的優秀知識,建立校企合作,請大師來講課。每個月還有兩場内部同學的分享,甚至有些會被上升到整個 IEG 共同學習。那段時間,我覺得團隊風氣和狀态都特别好。
我也想過推動一些制度層面的改革。比如,我們在創作上面,能不能适當慢下來,或者能不能建立一個專門的創意小組,讓他們脫産,隻負責創意想法。可能它是一個混合的團隊,有文學、美術、音樂等多模塊的同學,我們把這些人固定下來,就針對某個子模塊進行開發,有利于整體配合和創作。
但問題在于,公司有自己的運轉機制,這裏面必然會涉及到公平性,比如員工需要考核,一旦有人脫離生産了,那要如何一碗水端平?
諸如此類的問題還有很多,我覺得這沒辦法。大廠就像一個巨大的機器,它走得很慢,這個過程中很難去做及時的,較大的調整。不管是企業文化,還是工作流程,它都需要一個穩固性去保證最低的效率要求。這是一個世界級難題。
所以,身處商業環境,我其實很早就變成了一個老油條,我能接受社會和企業的規則,最多隻能每天下班後,抽出時間,做一點自主創作。
很多人不理解,爲什麽你工作都這麽累了,還要去做這玩意兒,但這其實是我的排毒方式。
當然,我也不是說工作就是無盡的痛苦與内耗。在王者這幾年裏,我也收獲了很多的成就感。每當我們做地圖翻新,或者設計一個賽年時,看到玩家圍繞内容做讨論,我就覺得特别滿足,因爲創作終歸是需要觀衆參與進來完成的。
之前北京的環球影城不是有《王者榮耀》的專區麽,我也會想,什麽時候能帶小孩去看一下,和他說一下爸爸參與設計的這些 IP 故事。
04
離職之後,我帶小孩去了海南,他一直沒見過大海,以前隻在故事裏聽到過。
現在,他還不能完全适應我一直待在家裏,和我生氣、鬧矛盾的時候,還是會吼我,讓我去畫畫,但其實這也挺好玩的,因爲我能感覺到他在逐漸淡忘我以前的工作狀态。
我的睡眠質量也變好了,潛意識裏的高壓正在消除,完全沒有再夢到過工作。
随着在家裏的時間久了,我也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現在,大家可能都會覺得,工作中充斥着各種各樣的壓力,很想逃離,但我的啓蒙老師說過,自由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
哪怕我現在擺脫了公司的壓力,還是會面臨不少生活中的柴米油鹽,以及個人創作的瓶頸。說白了,人的一生總會伴随着壓力,這是一種常态,假設一個人完全沒有壓力了,反而是一種不健康的狀态。
而且,人是社會性動物,你永遠會保持自己的社會性,會被周圍人所需要。比如現在團隊可能不需要我了,但行業還是需要我的,就像 B 站上會有很多陌生人喜歡看我畫畫,覺得陪伴式創作非常可貴;又比如家裏的老人可能會越來越需要我。
所以,我隻是因爲個人家庭原因,暫時選擇了離開公司,但我不會放棄創作與工作。我現在每天會花更多的時間,去創作卡爾潘,做個人表達,也會保持和行業的交流。未來,等到孩子長大一點後,我想我可能還是會回到公司上班。
在職場裏,我們都會有不愉快的地方,沒辦法,它就是客觀存在的,很難改變,隻是說你怎麽去做選擇,怎麽去獲得一個相對自由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