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河邊的錯誤》是餘華二十來歲寫的作品。
餘華在後記裏坦誠道,這是一部頗具實驗性質的小說,屬于他的創新試水之作。
作爲從那個特殊時期走過來的作家,在小說中我們能窺探到太多潛藏在餘華腦海深處,屬于那個特殊時期的暴力與血腥。
小說故事性不強,但其間的種種驚悚卻是讓人感同身受。
鎮上發生兇殺案,一老太被砍掉腦袋埋在河邊。刑警馬哲前往偵破,重重勘察後,發現殺人犯就是老太收留照顧的瘋子,法律無法制裁瘋子,瘋子繼續逍遙法外。在瘋子又犯下多起慘案後,馬哲憤怒之下動用私刑開槍打死了瘋子。
高潮來了,爲逃脫法律,馬哲在局長的安排下說自己是瘋子,最終進了精神病院,免了刑罰。
小說一方面抛出疑點,帶出三四個疑犯來完善故事,供讀者讨論真兇究竟是不是瘋子。
另一方面,誰是兇手其實壓根不重要,瘋子因爲精神問題逃脫法律,馬哲作爲警察對其進行道德懲戒後又假裝瘋子妄圖逃避牢獄之災,時代的詭谲與人性的荒誕暴露無遺。
這是我對于小說《河邊的錯誤》的看法。
昨天根據小說改編的電影《河邊的錯誤》正式上映,魏書鈞導演。
我對魏書鈞從來都不吝溢美之詞。90 後年輕導演裏,目前他斷崖領跑,和 89 年出生的畢贛,或許可以并稱爲華語電影的兩大希望之源。
魏書鈞是個有想法的年輕導演,他的每部作品都夾雜着自己的審美趣味,與他同頻的人該會很喜歡。
拿這次的《河邊的錯誤》舉例,電影中有個原創角色,她是男主的老婆,名喚白潔,身份是一名老師。要知道原著裏壓根沒有這麽一号角色,又偏偏這一角挑上了憑借《三夫》拿下金像影後的曾美慧孜來扮演。
(《三夫》劇照)
這麽多元素綜合起來,我不認爲這會是巧合,隻覺得這是魏書鈞對自己少年時代裏心中悸動的一種緻敬。
再舉片中一幕,男孩被殺被目擊者看到,因爲是傍晚,馬哲秉着嚴謹的态度再三問詢目擊者," 你能看清嗎 "。
證人回道:" 我眼鏡新配的 "。
此等冷笑話的程度,與 " 我說我殺人不眨眼,你問我眼睛幹不幹 " 無異。
扮演這位跑龍套的目擊者是說相聲的閻鶴祥,所以你當然可以認爲這又是魏書鈞的一次個人趣味。
影片中諸如這樣的細節還有不少,我的言下之意是,帶有嚴肅文學色彩的電影《河邊的錯誤》它的觀感并不無趣,反之,它能在很多地方戳中你的笑點。
包括魏書鈞的前作《野馬分鬃》、《永安鎮故事集》在内,你可以講魏書鈞小聰明多于大智慧,但你絕不能說他是一個無聊的人。
我最怕創作者無趣。而小說《河邊的錯誤》顯然特容易被拍成無聊的片子,單就這一點來說,魏書鈞成了,電影比我想象中要好看不少。
餘華說,魏書鈞比張藝謀更忠于原著。
大師就是大師,說話滴水不漏。
《活着》有多忠于原著?餘華在國外大概看了二十遍電影《活着》,之後他産生了一個念頭:爲什麽這個小說不像電影啊?
以此爲前情再來看《河邊的錯誤》,自然是比張藝謀要忠于原著多了。
《河邊的錯誤》在内容上增添删改了不少,夾雜了不少魏書鈞的私人表達,和原著大相徑庭。尤其結局的變換,從表面上看,和小說已經成了兩種表達。
小說的結局呈現,兇手是誰無所謂,故事中的瘋狂與死亡以及最後的反人性才是重中之重。
電影的表達更大膽,結果是什麽都無所謂,你甚至可以将馬哲用石頭拍死瘋子、三等功表彰大會、包括一年後健康的孩子,這一切看作是真實的,也可以将其當成是馬哲的幻想亦或一場夢,這都無關緊要。
換句話說,電影《河邊的錯誤》不是一部唯結果論的作品。
這樣的處理,對部分喜歡刨根問底,凡事求個說法、真相的觀衆而言并不友好,他們會覺得事情沒說完、沒講清、沒看懂,一定要求個結果,爲整個故事畫上句号。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過旅行作家保羅 · 索魯的代表作《老巴塔哥尼亞快車》。沒看過也沒關系,了解這本書爲什麽會誕生就好。
寫下這本書源于作家的一個念頭,當所有人都把旅行的目的地當做這趟旅行的開始時,他認爲從家中出發到目的地的過程更重要,重要的是旅程而非抵達,書中記錄了他搭乘火車從北美穿越到南美,曆經沿途的種種,最終到達目的地。
在一般的旅行作品正要開始的地方,畫下了書本的句點。
《河邊的錯誤》也是這樣一部重在 " 過程 " 的作品。
片中的每個角色包括角色所映射的一些東西,都是看點。
比如片中的局長,由被網友調侃爲 " 戲路太窄 " 的國家一級演員侯天來侯老師扮演。
片中他扮演的局長,一出場就諷刺感拉滿。
自己在辦公室裏打着乒乓球,案子旁圍了一圈警察都在觀摩,人人手裏拿着筆記本在記。打完了還要說自己中午不吃飯都要練球,爲的就是集體榮譽,而他在片中台詞裏最多的四個字就是 " 先進集體 ",日常做的事就是寫字、開會、打乒乓球。
有一場戲,他在辦公室裏打完了乒乓球要照大合影,結果一個人不小心碰倒了乒乓球盒,所有乒乓球瞬間灑落一地,原本一屋站着準備照合影的警察全部蹲下去撿乒乓球,隻有兩個人沒蹲。
一人是局長,另一人便是男主馬哲。
不幹實事隻會講些假大空套話的局長,帶着一群隻會溜須拍馬的酒囊飯袋。
很難說,這不是魏書鈞在爲觀衆呈現九十年代的某種生态。
又比如片中的異裝癖許亮一角。
多年前他曾因流氓罪入過獄,鎮上發生命案後,哪怕他不是兇手,也在家裏等着警察上門把他抓走。
因爲在他的認知裏,他去過兇案現場,他就有嫌疑,就逃不了,就該認命。
不難想象,當年的許亮都經曆過什麽。
他與馬哲的對話,台詞更是充滿玩味。
" 這不重要,反正你們不會放過我的。"
" 你沒有犯錯誤,我絕對不會抓你 "" 這話聽過 "。
話語平淡,但傳出來的深意卻如雷霆萬鈞。
許亮所曾遭受過的醜陋與卑鄙簡直要從屏幕中溢出來。
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是什麽?所有看客,心知肚明。
許亮最後的慘死,是控訴,也是對馬哲的一次沖擊。
男主馬哲本是正常人,一次次的沖擊之後變得不正常。
沖擊源于發現死去老太壓抑的性癖好,源于詩歌愛好者不被接受的嘲笑,源于被社會不容的許亮,源于無辜被害男孩的慘死 ······
簡單說,是所有人的不正常,導緻了馬哲的不正常。
問題來了,是誰讓這些人變得不正常?這是魏書鈞抛給觀衆的問題。
《河邊的錯誤》無意講好一個完整的故事,但故事裏的人,觀衆已是看得明明白白。
另外,我相信會有很多走進電影院的觀衆,并不了解魏書鈞,也未必對餘華感冒,或許就是沖着朱一龍去的。
那我毫不誇張地說,朱一龍在這部電影裏,才真正完成了生涯最佳表演。
演馬哲的時候,他在大多數時間裏都讓我忘記了他是朱一龍。
這一點,太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