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行業和觀衆何時能有效溝通?
首周末過去了,《我本是高山》票房不到 6000 萬,電影人期待的口碑反轉沒有如期到來。雖然豆瓣貓淘都還沒有開分,但打開各平台最新的短評不難發現,口碑的兩極分化依然嚴重。
6000 萬不到的票房意味着不足 150 萬的觀影人次,但從上周到現在數次登頂熱搜,一個熱搜話題裏就有上億次的閱讀——不難看出,《我本是高山》的群衆讨論熱情,遠遠大于觀影熱情。
《我本是高山》掀起的,是一場輿論羅生門。
上映前,連點映都沒開始時,就有輿論提出對主創和電影的質疑;部分觀衆看過點映後,又流傳出了不少争議橋段,大多圍繞着女性形象刻畫是否準确、改編是否基于事實等問題;于是,部分電影人加入輿論,開始了一場與觀衆的争論,這時的一個核心觀點是,評論好壞都可以,但沒看過不能 " 跟風黑 "。
這其中既有觀衆對電影行業的一貫想象,也有行業對觀衆的 " 傲慢 ",雙方似乎總是難以建立真正的有效溝通。對于一部電影的具體内容,自然是 " 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但在内容之外的空白地帶裏,還充斥着表達、又滿溢着誤會。
毒眸(id:DomoreDumou)摘取了輿論場紛争中的三個核心觀點,試圖在中間地帶搭建理解橋梁,理清信息差,找到因信息差帶來的誤解。
不看電影能評論嗎?
在影片被讨論得最火熱的上上個周末,由于點映剛開始,影片場次有限,很多觀衆無法一窺影片的真容,隻能從 KOL 和營銷号拼湊的信息碎片中,了解影片拍了什麽。圍繞電影的負面評價,一度霸榜熱搜。
一些行業内的聲音開始爲影片打抱不平,認爲沒看過影片就發表評價是 " 無端惡評 ",一部分觀衆是被營銷号帶了節奏,電影評論應以看過作爲前提。
這聽上去是一個絕對正确的邏輯,如果以專業影評爲出發點,看過電影再評論自然是必須的。但如果讨論止步于此,很多問題就無解了。切換到普通觀衆的角度,細想之下似乎又并非完全經得起推敲。
《我本是高山》劇照(圖源:豆瓣)
我們試着将讨論再往後拉一步。
先從看電影作爲消費行爲這一立場來分析。電影消費和其他大衆消費最不同的地方在于,它幾乎是沒有 " 後悔藥 " 的。
在網購攻城略地的這十幾年裏,大多數消費人群早已養成了 " 七天無理由退款 " 的購物習慣,但電影幾乎是不行的。目前貓淘平台的退票政策,僅支持 " 開場前一定時間内未取票 " 的情況下退票,換言之,退票還未形成健全的行業規則。
哪怕是在餐廳吃飯、已經吃到肚子裏了,遇到 " 以次充好 " 的情況,消費者也有渠道投訴。但一部電影看完之後,無論觀衆有多麽不滿意都無法退款——可能是想看《愛情公寓》,卻看了一部盜墓片;也可能是想看沈騰搞笑,結果隻看到沈騰印在一塊 KT 闆上。" 詐騙式營銷 " 每隔一段時間就出現一次,但觀衆從來沒有 " 退貨 " 的選項。
" 盜墓版 "《愛情公寓》和 "KT 闆沈騰 "
那麽指望觀衆抱着 " 看過才能評價 " 的心态,買票觀影之後再加入到讨論的隊伍中,不免有些過于理想化了。
本質上," 看過才能評價一部電影 " 是基于文藝批評的範疇而言的,換句話說,隻有對在乎 " 文藝 " 的人這條準則才奏效。但普通觀衆如今的日常生活裏,或許既不需要 " 文藝 ",也不在乎 " 批評 "。
一個更現實的情況是,如今大衆對非必需品消費愈發謹慎,看電影本就不是剛需消費,在這種時候追求 " 不買票不能評價電影 ",多少就顯得有些 " 何不食肉糜 " 了。
《我本是高山》劇照(圖源:豆瓣)
回到觀衆層面,随着電影已經成爲大衆娛樂方式,看過電影再讨論固然最好,但即便沒看過,讨論電影也是觀衆的自由。
在這樣的現實下,對于片方來說,如何在映前正确釋放影片信息,逐漸成了一門新學問。而在面對輿論風波時,正面解釋影片的碎片化信息,該辟謠的辟謠、該承認的承認,分享影片的亮點與可看之處,這本就該是電影人的工作,不要等觀衆自己去電影院發現。
爲什麽不是女導演?
早在《我本是高山》宣布定檔、開啓宣發之前,在豆瓣等平台上就已經能看到大量 " 想看 " 短評留言,集中的困惑是," 爲什麽這樣一個偉大的女性故事居然是男導演來導?"
并非男導演不能執導女性故事,但客觀來說,希望好的女性故事由女性創作者來表達,是一個正常的訴求。不美的是,目前的國内電影發展階段,還不能完全支撐起這樣的訴求。
從客觀數據來看,國内電影行業的女導演數量太少,可供影視公司選擇的範疇就少。據毒眸人工統計,從 2015 年 -2023 年國産片的票房前 20 影片中,共計 180 部影片,出自女導演手筆的僅有 14 部,占比爲 7.8%。
好在,這樣的情況正在逐漸改善。新生代的女性導演,已經開始頻繁湧現。冷檔期上映的一批新片中,諸如《我經過風暴》《鹦鹉殺》《不虛此行》《三貴情史》等均出自女導演之手。毒眸參與過的國内大部分創投活動裏,女性創作者的占比也在不斷提升——國内的女導演們,正在發力。
《我經過風暴》《鹦鹉殺》《不虛此行》《三貴情史》
(圖源:豆瓣)
不過,電影行業的投資邏輯,向來是非常看資曆、看過往樣本的。有一定成績的前作來證明自身實力的導演,才能接到投資體量更大的項目。這是一種基于控制風險的商業考量,一時很難改變。
而在電影産業的過往發展裏,證明了自身實力的女導演非常有限。因此,從大概率事件來看,一些大體量電影項目,即便想選擇女導演執導,也沒有太大的選擇餘地,更何況這還需要雙方都有意願才能促成合作。
《我本是高山》劇照(圖源:豆瓣)
同樣的道理,國内的女性題材影片,供給也極爲有限。對于觀衆來說,遇到一個講述女性群體的故事,很難有足夠豐富的樣本作爲标尺來加以評判。
站在行業角度,《我本是高山》講述了一位女性帶領幾代農村女性走出大山的故事,這樣的題材和視角,是過去國産片中少見的,應當加以鼓勵,這當然沒有問題。
站在觀衆的角度,影片呈現的女性故事與女性角色刻畫仍有局限性,希望看到更精準、更豐富的表達,高期待伴随着對電影的苛求,這也沒問題。
但,哪種标尺更合理?
在分析樣本隻有一部《我本是高山》時,兩種聲音都存在合理性,暫時也無法形成共識。
但這種沖突背後,我們需要直面的是,《我本是高山》的巨大争議看似是場羅生門,實則是國内輿論場對女性故事的讨論表達欲已十分蓬勃的現實,電影隻是撕開了這場讨論的口子。争議本身是客觀的,眼下無法達成共識的局面也是客觀的,亟待改變的行業現狀,更是電影人不能逃避的。
隻有當同類題材的影片數量足夠、逐漸豐富之後,不同出發點的聲音才有機會得到充分釋放,在讨論中逐漸形成共識,并在共識中形成标尺、并清晰地看到單個樣本位于标尺的哪個位置,而不用再擔心是該鼓勵還是苛求的問題。
真實事件改編的邊界在哪?
" 看張桂梅事迹改編的電影還不如看張桂梅的紀錄片。" 這也是近期觀衆讨論裏的常見發言。這種 " 盛世 ",或許是國内紀錄片從業者喜聞樂見的。
" 真不如去看紀錄片 "
但遺憾的是,紀錄片從來在國内并非文娛産品中的主流,有多少觀衆真的是紀錄片受衆呢?
打開 B 站搜索 " 張桂梅紀錄片 " 可以發現,幾部代表性紀錄片,播放量遠遠不及《我本是高山》的争議視頻。
如人民日報與新世相聯合制作的《你好,張桂梅》以及 CCTV-10《講述》欄目推出的《張桂梅,女子高中》,播放量僅 25.6 萬與 10.6 萬。唯有 " 央視新聞 " 賬号下發布的《面對面》欄目視頻達到了 161.8 萬播放量,但高贊評論都是 2020 年的,有多少播放量增長來自今年不得而知。
而吐槽《我本是高山》的雜談類視頻,超 100 萬播放的有 3 個,高于 30 萬播放的有 13 個。顯然還是 " 吐槽 " 比 " 紀錄 " 更有關注度些。
對紀錄片的褒揚,本質上反映的是國内觀衆當下一個較爲突出的審美特征——對于有真實事件改編的藝術作品,是否符合史實、符合原型有極高的要求。
這樣的例證在近年的電影市場中不勝枚舉。暑期檔的黑馬《長安三萬裏》,突破了動畫電影在題材上依賴想象的慣性,開拓性地嘗試了人物傳記類型,并且嚴格按照史實叙述李白和高适的一生。這種過去在業界或許會被認爲 " 放棄動畫優勢 " 的選擇,在市場端卻收獲空前好評,票房口碑雙豐收。
同爲暑期檔的《封神》,其實并非真實人物或事件改編,原著不過是一本 " 演義 "。但打開豆瓣熱門短評,也有不少因爲 " 魔改 "、" 不符合原著 " 而打出的差評。
" 烏爾善是不是壓根兒沒看過封神榜?"
改得好不好,當然是值得探讨的問題,但若聲音隻停留在 " 隻要改了就不行 ",那恐怕隻能看紀錄片了。
大多數情況下,改編是編劇工作中不得已而爲之的部分,因爲真正的現實中不一定有強烈戲劇沖突,而完全沒有戲劇沖突的戲,最後又能有多少觀衆買單呢?
在今年長春電影節的影視産業研讨會上,《八佰》《金剛川》編劇葛瑞分享了自己創作過程中的一些方法論," 很多真實原型沒有很強烈的戲劇沖突。我個人的一點心得是要掌握大量資料,收集與之相關的所有信息,然後不放過任何一點點能夠進行藝術創作的小細節,進行加工再創造。"
末了葛瑞還專門補了一句," 借這個機會跟大家分享一下,大家看電影的時候還是把電影和紀錄片分開。"
當然,影像審美的建立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怎麽理解電影這個産品,從業者的理念和觀衆的理念之間目前還有比較大的距離。不同國家和地區的觀衆也會有相應的差異。
克裏斯托弗 · 諾蘭好像就沒有擔心過這個問題。
在《奧本海默》上映期間的訪談中他提到," 我們不是在制作一部紀錄片,所以必須要有自己的表達方式。盡管這是根據真實故事改編的,但故事本身充滿了神秘和曲折。我決定把它當作一個虛構的故事來處理。所以對我來說,拍這部電影和拍攝虛構的故事沒什麽區别。"
《奧本海默》劇照(圖源:豆瓣)
這部影片在全球收獲了 9.5 億美元票房(約合 68 億人民币),是今年全球票房第三的影片,但在國内的票房僅有 4.5 億。
對于國内從業者而言,需要更加清楚地客觀判斷國内市場觀衆的審美特征,并且依照市場反饋實時更新這個判斷,這是内容從業者的義務。不能再單純用電影教學過程中學習到的範式套用在觀衆身上,因爲二者對電影的理解,在本質上就不同。
隻不過,從電影藝術的角度來說,未來的創作者愈發抱持着 "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 的态度來拍電影,未免有些惋惜。
在今年金 | 馬獎的後台,李安遇到了新晉影帝吳慷仁,對他說了一句," 甯願犯錯,不要 boring"。這大約也是對電影的未來美好的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