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爲什麽會愛一棵樹?
因爲每一棵樹都是一顆行星,都像一艘方舟,收留無數的奇妙生物。
因爲每一片森林的呼吸和存續,不僅事關地球的冷暖,也承載了我們的文化與生活方式。
因爲樹木教會我們感知時間,珍惜情感。池塘邊的榕樹總有夏天的鳴唱,夢中的橄榄樹永遠在守望故鄉,想象遠方。
因爲樹木是平凡而清白的。詩人米沃什說:" 我不想成爲上帝或英雄。隻是成爲一棵樹,爲歲月而生長,不傷害任何人。"
因爲樹木會記住許多事情。一幅鑲嵌畫裏的橘子樹經曆了龐貝古城的末日;絲綢之路上一棵 3600 多歲的古樹曾經見證玄奘取經;甘肅天水南郭寺的古柏依舊記得杜甫與李白的寂寞,記得 " 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 "(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的黃昏。
因爲樹木就是我們的近親,童年時任我們攀爬,老去時聽我們歎息,一輩子提供陰涼、果實與穿過樹葉落下來的細碎陽光。
愛一棵樹,愛一種植物或動物,愛一個人,愛一段生活,總有着隐秘的相關性,都是這個星球最值得擁有的體驗。
于是,哪棵樹最美,我們要問地下的樹根和菌落,問樹上的昆蟲與鳥類,問每一個在樹下逗留過的人。
人活一世,或許就像羅伯特 · 弗羅斯特所寫:" 比在桦樹間搖蕩更好的事,畢竟不多。"
作者 | 譚山山
編輯 | 朱人奉
如果你從不曾毫無功利目的地、不帶打卡心态地擡頭仰望一棵樹,那麽,從現在起,你可以在出門後碰到的第一棵樹前停下腳步,好好地打量它。
實際上,社交平台上從不缺 " 網紅樹 "。它們或者形狀奇特——比如位于福州三坊七巷的 " 愛心樹 ",或者有話題性——比如在深圳、南京、海口等城市都各有一棵 " 最孤獨的樹 ",最新的則是被寫入地圖導航的 " 襄州孤獨一棵樹 " ——吸引人們前來打卡。不過,很多人止步于打卡、曬照,這使得這些 " 網紅樹 " 成爲媒介景觀的一部分。
但樹絕不應該僅僅是 " 媒介景觀 "。我們往往把樹的存在視爲理所當然,也就忽略了它們一直在默默地陪伴我們的事實。在韓國當了 30 多年樹醫生的禹鍾英表示,他得之于樹的,遠超過所付出的。在他看來,樹是自然界心胸寬厚的哲學家、最懂得生存之道的智者,也是地球的守護者。

2024 年 3 月 31 日,加拿大多倫多。一名遊客擁抱 " 愛之樹 " 藝術裝置。當人靠近、觸摸裝置,它就會發光。(圖 / 視覺中國)
在著作《像樹那樣生活》中,禹鍾英寫道:" 從一到冬天就抛棄所擁有的一切,用光秃秃的樹幹堅持下去的超然感;從不管有多累,每年都要開花結果的一貫性;從接受一輩子必須活在同一個地點,這種無辜宿命的毅然感;以及從想要和這片土地的所有生命體一起生活的決心中;我學到了自己真正應該理解的人生價值。"
樹不僅教會我們如何生活,還承載了我們的情感記憶。3 月 15 日起,我國将實施《古樹名木保護條例》。國家林草局生态司(全國綠化委員會辦公室)副司長劉麗莉表示:" 古樹名木是鄉愁記憶的心靈坐标。矗立在城市街道或是村口巷陌的古樹名木,既是地理坐标,更是記憶紐帶,承載着廣大遊子對故鄉的集體記憶。"
我們保護自然、保護古樹名木,歸根結底,是爲了保護我們的文化和生活方式。
什麽樣的樹最美?
德國自然科普作家彼得 · 渥雷本在《樹的秘密語言》一書中指出,人類的生存從古至今都與樹息息相關。除了提供食物,樹還給人類提供生活中最重要的天然資源——木材。沒有樹木,人類就無法生火取暖,無法搭建居住的帳篷,也無法制造能防衛或攻擊的武器—— " 若沒有樹木,原始人類可能會悲慘地絕迹,留下的隻是一些進化演進中的奇聞逸事。"
著有《樹梢上的中國》的學者梁衡認爲,迄今爲止,人與樹的關系經曆了頭兩個階段:物質階段,砍木頭、燒木頭、用木頭;環保階段,保護森林,改善氣候,創造一個适合人居的環境。在他看來,我們應該踏入第三階段,即跳出物質,從文化角度去看人與樹的關系。

2020 年 8 月 14 日,甘肅省敦煌市窦家墩村,村民在古香水梨樹下乘涼。當地人呼籲保護這些有 260 年曆史的古香水梨樹。(圖 /IC photo)
" 森林本身就是一個活的、與人類相依爲命的生命體。它曾經是,現在也還是人類的家,如它消失,人類也必将不存。" 梁衡寫道。也因此,他将樹稱爲 " 與語言文字、文物并行的人類的第三部史書 "。
有數據顯示,地球上最古老的樹距今已 3.8 億年,而人類的曆史不過 400 萬年。如此說來,樹才是地球上最珍貴的活化石。
每棵樹都自成一個生态系統,也都有自己的故事。
十幾年前,捷克一個環保組織發起 " 最受歡迎的樹 " 評選,發起者之一亞當 · 霍魯布表示:" 我還沒有遇到過說自己不喜歡樹的人。" 後來,這項評選演變爲 " 歐洲年度之樹 "(European Tree of the Year)比賽,2011 年啓動,參賽國家每年推舉一種,再從中選出那些最獨特、最美麗、最有故事的樹。
2024 年的 " 歐洲年度之樹 " 冠軍,是一棵名爲 " 花園之心 "、樹齡約 200 年的紫葉歐洲山毛榉,位于波蘭弗羅茨瓦夫大學植物園的中心。獲選理由是:它見證了波蘭 200 年來的動蕩曆史,是 " 過去與未來相遇的地方 "。主辦方認爲,在這個充滿分歧、憤怒和沮喪的世界裏,人們需要一些可以坐下來共同欣賞的東西——也就是美麗的樹,以淨化精神世界。
在曆年的 " 歐洲之樹 " 入圍名單上,有橡樹、橄榄樹等出現于《聖經》之中、具有文化符号意義的樹種,更重要的是,它們都與當地的曆史、文化密切相關。

(圖 /《大國之樹》)
比如 2011 年的第三名,是一棵位于匈牙利紮拉縣萊特尼耶鎮、樹齡約 500 年的懸鈴木。這棵懸鈴木毗鄰舊城堡、圖書館以及一個戶外溫泉浴場,幾百年來默默見證了宴會、舞會、音樂會等衆多公共或私人活動。一名少年作家受這棵樹啓發,在自己的短篇小說中設置了這樣的情節:公園裏的樹每 125 年就會複活,并舉行樹的盛宴。有些樹在風中起舞,有些年長的樹則向年輕的樹講述這個地區的曆史。
也有 " 網紅樹 " 入圍,2017 年的第五名就是位于英格蘭諾森伯蘭國家公園那棵著名的梧桐樹。1991 年,凱文 · 科斯特納主演的電影《羅賓漢:俠盜王子》在此拍攝,這棵樹多次入鏡。此後,它成爲好萊塢電影裏最著名的樹,遊客紛紛前來打卡。
如果在中國發起類似評選," 戰況 " 可能會很激烈:從樹齡而言,别說幾百年了,上千年的古樹也比比皆是;從文化層面而言,不同的樹被賦予不同的 " 樹格 ",比如折柳象征别離,松、竹、梅被譽爲品性高潔的 " 歲寒三友 ",等等。各具千秋,就很難選。
《中國國家地理》倒是評選過 " 中國最美的十大森林 ",天山雪嶺雲杉林排第一,長白山紅松闊葉混交林、白馬雪山高山杜鵑林、輪台胡楊林、西雙版納熱帶雨林、蜀南竹海等入選。
要選出 " 最美的樹 ",刨去樹形、樹齡以及所附帶的曆史、文化意味等軟硬條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影響元素,那就是所附着的情感記憶。很多在外打拼的人會單方面宣布:我老家的這棵樹最美,不接受反駁。
植物構成了城市的内在性
學者汪民安在《城市與植物》一文中抛出了這樣的觀點:以前,人們總是從建築的角度來談論城市,但是,爲什麽不能從植物的角度來談論城市?
汪民安指出,城市有兩類建築:一類是磚石建築,是固定的;另一類是植物構成的建築,是可變的。" 磚石建築奠定了城市的基本布局,而植物建築的可變性,則在不斷地改變城市本身的容貌——我們會發現,春天的城市和冬天的城市是如此不同。正是植物的生長和衰敗的曆程,城市打破了它的單調面孔,似乎城市也在生長和衰敗,城市也在冬眠和複蘇。"

(圖 /《橄榄樹下的愛情》)
這兩類建築交織纏繞、相互滲透,使城市獲得了交錯的層次感。在汪民安看來,城市是喧嚣和刺激之物,植物則是下垂和冷靜之物。城市天生地讓人亢奮和緊張,城市中的人像充了電一樣,被各種出人意料的細節和事件所激勵;植物則是對這種喧嘩的吞噬,它不僅抹平了城市的吵鬧,還減緩了其盲目節奏。
汪民安繼續寫道:" 一旦樹木在城市中長久地存活,它就會和城市發生密切的關系,它不再是城市可有可無的點綴和裝飾。相反,它構成了城市的内在性,同城市進行曆史和情感的組裝。人們有時候将一個城市和一類樹木連接起來——老樹既記載了城市的曆史,也變成了城市的器官。"
說到廣州、福州,人們總會想起那裏的大榕樹;說到香港,作家、學者們認爲,原産馬達加斯加、又稱 " 影樹 " 的鳳凰木堪稱此地的代表;說到重慶,離不開紮根在石縫中、頑強生長的黃葛樹;說到南京,除了 " 法國梧桐 "(其實多爲二球懸鈴木),更多人記得的是中山陵蔚爲壯觀的雪松——雪松原産喜馬拉雅山南麓、阿富汗至印度一帶,南京是最早引種并馴化栽植的城市。

(圖 /《大國之樹》)
但近年來,植物與環境的對應關系似乎不存在了。重慶大學環境與生态學院教授楊永川偶然間發現,相隔一千多公裏的上海和重慶,城市綠化竟然十分相似。進一步研究後,他發現不僅是上海和重慶,全國多個城市都存在這樣的情況,僅就綠化而言,我們的城市越來越像了。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楊永川分析了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在一些傳統城市,建築已經成型,綠化是見縫插針式的,哪裏有空地,哪裏就搞點綠化建設;而在新興發展的城市,城市建設和綠化同步進行,到底什麽樣的綠化适合本地,并沒有時間進行充分論證,于是它們模仿大城市,引進相似的樹種。
可喜的是,對城市綠化的态度和觀念正在發生轉變。楊永川指出,以前一些城市可能覺得引進一些外來的、沒見過的植物(比如棕榈樹),很洋氣;但現在人們發現,一些本土植物也很不錯。它們在當地出現的時間比人類還長,更适合在這片土地上生存。
" 因爲樹很棒 "
英國作家馬特 · 海格曾總結了 40 條有用的生活建議,其中一條是:" 看樹,靠近樹,種樹。(因爲樹很棒。)"
豆瓣小組 " 擡頭,看樹!" 有 12 萬多名組員,在一則題爲 " 樹會擁抱每一個擡頭的人 " 的熱帖中,帖主寫道:" 當我們擡頭看樹的時候,它會打開它的雙臂。它并沒有沉默不語,那是它擁抱我們的一種方式。當我們疲憊的時候,隻需要在樹下靜靜地站一會兒,就能讓自己放松下來,慢慢恢複能量。如果是陽光燦爛的日子,那就更棒了。"
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投入樹的懷抱——就是字面意義的 " 抱樹 ":走出家門,找一個公園,甚至就在路邊随機選一棵合眼緣的樹,張開雙臂,抱上去,靜靜感受那種 " 明明是自己在抱樹,卻有種被樹抱着的感覺 "。

(圖 /《大國之樹》)
年輕人正在成爲媒體所稱的 " 植系青年 "。《經濟學人》曾有報道指出,年輕人買不起房子,但他們買得起室内綠植,它們更便宜、更環保,也更容易獲得。年輕人追逐植物的熱潮,是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以最低的成本獲得幸福感。
還有些年輕人,正在通過螞蟻森林這樣的線上公益項目,将種樹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很多人在線上種下的第一棵樹,是他們根本沒有見過的梭梭樹——有些人是通過出差西北的機會,才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了自己種的梭梭樹。這些年來,西北地區荒漠化土地和沙化土地面積連年減少,正在 " 由黃變綠 "。
不僅地球需要樹,我們也需要 " 樹 ",需要一種名爲 " 樹 " 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