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榮耀》播完一周多，依然挂在熱搜上。
許多人表示：爽完好空虛，急需「代餐」。
這不，魚叔挖到了一部國産老片。
據稱是内地公映過的尺度最大的一部國産片。
後來幾次修複後，從 102 分鍾砍到了 91 分鍾。
同樣是女性複仇爽片。
同樣剖開尖銳的社會問題：幼童性侵、私刑複仇、家暴悲劇 ……
堪稱國産版「黑暗榮耀」。
更重要的是，它不止于表層的爽——
《瘋狂的代價》
編劇蘆葦，有「中國第一編劇」的盛名。
華語經典《霸王别姬》《活着》的劇本都出自他手。
而且當年，陳凱歌正是看過這部電影後，被台詞吸引，才決定拍《霸王别姬》。
片中，台詞生動、上口，且極具先鋒性。
譬如，「男性懷孕」這一前衛的醫學設想在助産士的聊天中，以極平實、生活化的口吻說出。
「女人受的罪讓他們也試上一回，這事要弄成了婦女才算徹底解放。」
1988 年，此片上映時就噱頭很足。
據稱是「新中國首部有全裸畫面的探索電影」。
無論是對審查尺度的大膽試探，還是對表達尺度的縱深挑戰，當時都稱得上驚世駭俗。
開篇就是一幕無遮無攔的全裸戲，如今隻剩下對白聲。
洗浴室裏，一對姐妹正一起洗澡。
妹妹蘭蘭初潮，缺乏生理常識，擔憂地哭起來。
姐姐安慰她：「每個女孩子長大都會這樣。蘭蘭長成大姑娘了。」
但，鏡頭一轉——對面的塔樓上，一名男子正舉着望遠鏡窺視。
緊接着，就是一起觸目驚心的幼童強奸案。
雨天晚上，蘭蘭獨自走在回家路上。
一輛出租車疾馳而過。
她躲閃不及，被濺起的污水弄濕了褲子。
蘭蘭呆立原地抱怨了幾句。
出租車順勢停靠在路邊。
年輕的男司機下了車，态度友好地表示抱歉，還拿了塊毛巾主動給她擦褲子。
并表示，可以不收車費送她回家。
還有這等好事？
蘭蘭毫無戒備心地上了車。
車上，司機悠哉地嚼着口香糖，也随手遞給蘭蘭一塊。
畢竟還是個小孩，蘭蘭接過口香糖，立馬笑了。
等意識到不對勁時，已經太晚了。
開到一個路口，蘭蘭指揮司機往左拐。
對方卻毫不理會她的提醒，徑直駛向另一條荒蕪的小路。
蘭蘭這才醒悟過來，拉拽着司機的胳膊，大叫要下車。
但司機不爲所動，還淡定地鎖上了車門。
最後不知被拉到了哪裏，車剛一停，蘭蘭就沖下車。
面對對方的阻攔，她還惡狠狠咬住對方的手，使盡全力掙紮着想逃跑。
但她面對的畢竟是一個身強力壯的成年人。
她被粗硬的繩子勒住嘴巴，完完全全被控制住了 ……
下一幕，蘭蘭已經在醫院了。
嘴角潰爛，身上滿是淤青。
冰冷的儀器探入蘭蘭的下體，她發出痛苦的嗚咽聲。
一旁放着剛褪下的内褲，還殘留着紮眼的血漬 ……
爲蘭蘭複仇的，是她的姐姐青青（伍宇娟 飾）。
青青在家暴環境中長大，獨立後就選擇離開家，并把妹妹蘭蘭也帶出了魔窟。
姐妹倆相依爲命，倒也過着安穩、平靜。
但這件事發生後，青青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她是一個助産護士，那天因爲上夜班，沒有接蘭蘭回家。
她覺得都是因爲自己的緣故，才讓蘭蘭受了如此大的委屈。
可已有的線索還不足以讓警方逮住罪犯。
唯一的證物是遺棄在犯罪現場的出租車，這是罪犯偷來的。
青青不甘心，嘗試自己去找罪犯。
她拉着蘭蘭在附近客車必經的道路上來回張望。
去到處是比基尼美女的海灘邊，看有沒有猥瑣男的蹤影。
但自然，這無異于大海撈針，他們一無所獲。
但很快，蘭蘭意識到有一條有用的線索。
當晚的出租車上發現一本色情雜志，不是原車主的。
雜志上蓋着書店的章：青青書屋。
這是怎麽回事？
原來，附近有個小書店，店主李長偉（謝園 飾）是青青的追求者。
爲了讨好青青，他擅自以青青的名字命名了那家書店。
青青書屋前，是擺滿淫穢書籍的書攤。
書封、書名都相當赤裸、露骨。
滿是香肌玉體的海報上，寫着「把你的男人租給我」「荒淫競技場」等直白的标語。
書攤前擠滿了人，他們像在菜市場買菜一樣挑揀着黃色小說。
青青猛然意識到，罪犯也是擠在人群裏的一員。
她原本對這個追求者不理不睬，但現在爲了妹妹，她又态度暧昧。
因爲隻有蘭蘭見過罪犯的長相，她便有事沒事就拉着蘭蘭往書屋跑。
爲了逮到強奸犯，讓蘭蘭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書。
還幫忙擺出各類書籍，引蛇出洞。
追求者買了部新相機，也讓青青動了心思。
她拿着相機，去司機必經的路口，一個個拍男司機。
回家後一一讓蘭蘭确認長相。
可如此大動幹戈，還是一無所獲。
青青因爲上班時總是心不在焉，被領導提醒。
同事、朋友也勸她，總得朝前看，隻要身體沒大礙就好。
甚至蘭蘭自己也疲倦了，比起在大熱天在外奔波，她更想窩在房子裏吹風扇看小說。
然而，眼看沒有希望時，忽然峰回路轉。
一次，蘭蘭坐在窗口一邊看着書一邊幫忙看店。
屋外有個顧客在書攤前逗留。
估計是想問點什麽，顧客仰起頭，隔着百葉窗正欲招呼店員 。
沒想到，兩個人四目相對，瞬間認出了彼此。
蘭蘭吓得往後一縮，慌忙喊姐姐出來。
姐姐一探頭，也馬上反應過來，光速沖出去抓住強奸犯不撒手。
結果，被狠狠摔在了地上。
李長偉想保護青青，後腳跟着追了上去厮打。
沒料，半路殺出個強奸犯的哥哥，一腳油門将其撞倒在地。
青青卻沒有因此停下來。
她像是瘋魔了般窮追不舍，直接跳上去扒車。
強奸犯擺脫不了，幹脆将青青綁爲人質。
抵着一把槍，把青青帶上一個廢棄的塔樓頂。
警察聞訊而來，表面上說要和他談判。
實則，背地裏已經部署了警察從另一邊悄悄爬上去。
趁強奸犯沒注意，從背面突擊，當場制服，拷上了手铐。
強奸犯落網，本已經大功告成，皆大歡喜。
但讓人猝不及防的是，警方正欲解押犯人回局時。
青青居然飛起一腳，将強奸犯狠狠踹下了高高的塔樓。
有觀衆對結尾表示不解。
「既然已經抓到了，踢那一腳就有點魔怔了。」
殊不知，正是那魔怔的一腳，成了整部電影的點睛之筆。
和《黑暗榮耀》一樣，沒有試圖說教，而是直面女性不甘、憤怒的情緒。
見慣了字幕式結尾後，這樣的結局讓人覺得大快人心。
而影片的立意不止這臨門一腳的爽點，也絕非一個迎合情緒點的通俗情節片。
比這快意的一腳更耐人尋味的是——
片尾，姐姐青青因故意殺人被捕時，妹妹蘭蘭出乎常理的反應。
她一言不發，滿臉不屑地吹了一個大大的泡泡糖。
至此，故事戛然而止。
這是什麽意思？
實際上，導演想塑造的不是文東恩那樣的複仇女神，而是一個反抗男權社會的普通女性。
青青被設定爲助産護士。
也因此，她比大多數人更深知女性命運的不公。
在當時，孩子胎死腹中，若是女孩，家屬不吭不響。
可一旦是男孩，總有人哭天喊地，大打出手，叫嚣着醫院殺人。
她也能敏銳地意識到色情書籍所反映出的厭女症候。
80 年代開放大潮中，城市裏遍地是色情書籍、影像。
封面全是男凝視角的女性身體。
青青第一次看到，就下意識皺起眉頭，爲了蘭蘭才忍住沒有砸了李長偉的書攤。
當然，并不是說色情書籍會教人作惡，但它的确會潛在地加重社會對女性的輕視和物化。
片中，同事誇青青脖子好看，像畫報裏的女人。
家屬來找人時，同事用「脖子好看的」指代青青。
原本沒有關注過自己外貌的她，回家後也忍不住對着鏡子欣賞起自己的脖子。
也正是在這種環境的熏染下，所有人都默認外在形象、生育能力是衡量女性的價值标準。
所以蘭蘭的受傷，不僅僅是身體上的。
有的警察自以爲是地覺得不要帶女孩再抛頭露面，對她影響不好，就擱置調查 。
青青的同事也勸她不要多想，隻要沒有影響生育就好。
所有人都在鼓勵女性自己克服壓力，除了青青外，沒人真正共情蘭蘭的痛苦和憤怒。
甚至于蘭蘭自己，也受了外界影響，主動剝去了受害者身份。
捧着一本色情小說入了迷，不願再出去費心找罪犯。
爲了将個人複仇故事引申到社會、文化的脈絡之中。
影片還有意「美化」了強奸犯的形象。
他不是一般犯罪片中猥瑣、油膩的男人，而是一個帥氣、健碩的肌肉猛男。
這個肌肉男自始至終都沒有流露出悔意，反而顯得相當無辜。
事後就對哥哥坦白了自己做的事。
哥哥發火時，他也不解地說，「不是你說的勸賭不勸嫖嗎？」
而且，和蘭蘭對姐姐的冷漠正好相反，他從塔樓墜落時，他的哥哥發出絕望的嚎叫聲。
用一個家庭的破碎收束他的死亡，使得複仇雖然成功，卻不讓人覺得酣暢。
因而，青青最後的悲壯感，不單單在于她選擇僭越法度私刑複仇。
更在于她背棄男權社會後的無力感。
她一直走在一條今天看來無比「清醒」的生存道路上。
離開家暴的父親。
養育妹妹時沒有教她打扮，而是每天敦促她喝牛奶、堅持倒立、鍛煉身體。
有追求者卻沒有草率投入戀愛，反而堅定地實現自己的目的。
她無視所有建議她放下仇恨的朋友，搭上全部的人生，親手殺死了強奸犯。
但，本就生活在男權社會中，注定她反叛的盡頭是孤獨。
在姐姐爲找到罪犯焦頭爛額時，妹妹已經試圖「叛逃」。
面對這個不遺餘力保護自己的姐姐，蘭蘭卻說害怕。
因爲眼前的姐姐瘋狂、強勢，不符合「正常」的女性形象。
結尾，蘭蘭嚼着口香糖的模樣，和強奸犯在車裏嚼口香糖的形象如出一轍。
甚至她看的小說，也是強奸犯愛讀的。
象征着她已經逃離了強勢的姐姐，回到了更熟悉的男權社會。
潛意識裏的恐弱、厭女，讓她不願承認受害者身份，也因此對執着于尋找罪犯的姐姐感到厭煩。
所以，即使眼見姐姐爲她付出如此大的犧牲後，她還是站在姐姐的對立面回以輕蔑的表情。
青青複仇之後所感受到的空虛、無望，更多是出于一種深深的無力。
正義未被匡扶，女性同盟已經叛變。
罪犯死去，滋生惡意的土壤依然存在。
更多醜惡被裹藏于文化傳統、社會規約之中，在社會的角角落落繼續生發。
這部影片像是真實版的《黑暗榮耀》。
沒有無緣無故的惡，也沒有一劍解恩仇的爽。
女性有限的處境，注定其難以精心布局，步步爲營。
個體的差異，文化的浸潤，受害者也無法構成一個統一的劊子手陣營。
就像今天互聯網上，很多女性不解爲什麽會遭到同爲女性的背刺。
正是因爲性别的問題早已深種于社會文化和思維慣性之中，無法靠解決個人來鏟除痛苦。
青青犧牲後，蘭蘭冷漠回應的這出戲，照樣在當下不斷上演。
最近一則「資助八年的女生成爲家庭主婦」的讨論就是最明顯的例子。
但如果隻指責女性的選擇，不去深究背後的結構性問題，依然無益于推動女性進步。
這也是這部電影的名字所指。
「瘋狂」之後，不是勝利。
而是付出「代價」的漫長過程。
這戳破了完美無瑕的個人複仇神話，爲女性複仇叙事覆上一層悲涼的現實意味。
《黑暗榮耀》爲了爽感所犧牲的，也正是這份深植于現實的痛楚與無力。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