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裏,一具男屍被一根轎木刺穿身體扮作稻草人。
宅院内,又一具男屍倒立着被埋進土裏看不見頭。
河面上,第三具男屍早已腐成骷髅被懸挂起來。
已經在追劇的朋友不會陌生,這三幕極其提神醒腦的陳屍現場,來自騰訊視頻 X 劇場最新開播的一部懸疑古裝劇,《繁城之下》。
我承認,除了演員對胃口,追《繁城之下》起初的嗨點,純純因爲畫面很開腦洞,各種擺屍體的手法放整個懸疑題材裏都是炸裂的。
不過現在播劇已經過半,越追越明白了,懸疑部分再會玩也隻是劇的一根導火線,線燃盡,之後所引爆的内核才真的炸——
它并非簡單的 " 誰是兇手 " 的遊戲;《繁城之下》更大的野心是在審視萬曆年間,繁城之下,蝼蟻衆生如何求取生存之道。
所以劇要講的,不是人如何死去,而是他們曾經怎樣活着。
用生死的互文,鋪排蝼蟻命運中,一系列抗争與打壓、希望與絕望、成功與失敗,這大概是《繁城之下》真正的一記妙筆。
1.
故事發生在明朝晚期,江南一座叫蠹縣的地方。當時的社會風氣已然被這個 " 蠹 " 字戳得明明白白:
蠹,本義是指蟲子在樹心蛀食,垃圾形成 " 結石 ",阻礙樹木生長。引申來講,它指禍害國民的人和事。
劇的英文名也有異曲同工之妙,"ripe town",尤其喜歡甯理對它的解讀," 既有瓜果本身的芬芳,也有腐敗的那種惡臭。"
惡臭彌漫間,幾起兇案接連發生,它們共同指向 20 年前,一樁發生在陸宅的近乎被滅門的縱火案。
舊案勾連着新案,各種相關人物開始一一登場,劇的特色逐漸展開。
《繁城之下》的着力點在 " 蠹 ",在遍布市井小巷,嗡嗡飛着的命如蟲蟻的小人物。所以放眼望去,皆是蝼蟻過活。
既有打更人偷蠟燭養活一家人,也有秀才造假畫賣錢隻爲吃上飽飯。既有書生當托兒訛人,也有武行打行搶占了老人家的房子,反手還把這家兒子送進班房。
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無所不用其極地在這小小的蠹縣占一個位,吃一口米。他們害人也被害,既是害蟲也可能是一條可憐蟲。
這些蟲子浮沉而脆弱的一生,或許早在出生的那一刻便被這座 "ripe town" 安排好了劇本,往上飛不出牢籠,往下躲不過飓風。
比如破案小分隊的曲三更、高士聰,一個打更人的兒子,一個家裏殺豬,雖然領了高光身份也開不動金手指。
高士聰本不過一名 " 輔警 ",領導搞鬥争,秒秒鍾可供搞死的最佳人選就是他," 你叫什麽?哦不用來了 ",就這麽簡單。
曲三更過去有冷捕頭撐腰,過得一時太平,可冷捕頭一死就是人走茶涼,新上司給他難堪,同事把他堵在牆角一頓痛扁。
但那都是小打小鬧罷了。冷捕頭的死,才是掐住他喉嚨的一擊,不單是失去了師父,更是連帶着某種信念感逐漸在坍塌。
還有衙門典史宋辰,出了名的酷愛用刑逼供。
但這份殘暴其實隐含的是他的一段殘酷人生。宋辰原本是神童出身,一路高中榜首,單是靠寫字賣畫也能富裕地過一生。
結果卻無辜卷入朝堂争鬥,被鬥成了一副半殘身子,别說寫字了,走路都成了瘸子。一個大才子的健康、幸福就這麽白白葬送。
夢碎最殘酷的一種不是自毀,而是命運随手一呼,便呼得人站不起身。
支撐宋辰努力站起來的,是他在混沌中,看到了一個血性又有 " 主意 " 守護正道的曲三更,想到了自己也曾意氣風發。
當年沉冤昭雪後,宋辰在身上紋了 " 睚眦 ",睚眦必報。
又一樁陳年舊案,又一個眼看要被蒙冤、被壓制的年輕人,紋着睚呲的宋辰當然沒有真正地被世道摧殘,不可能沒有反擊的鬥志,他爆發出來的力量,會不會振聾發聩不知道,但一定會像他用殘指揮灑大字寫詩那樣,發出反抗——
" 這才是我的字!"
至于冷捕頭,好歹算是威風了一世,死相卻異常不堪——那個被捯饬成稻草人示衆的就是他,瞪着眼,死不瞑目。
死了沒尊嚴,活着的時候又真正體面了幾分呢?
好比他的确愛四娘,可面對虐待四娘的員外老爺,他也隻敢背地裏罵一句畜生。冷捕頭渴望愛,但他也畏懼權勢。
這樣搖擺而多面的冷捕頭,用曲三更母親的話來說就是," 太厲害了是做不了好人的。" 這話一度刺痛曲三更,令他害怕面對。
可縱觀蠹縣,真正配發一張好人牌的能有多少呢,不是這裏人性本惡,而是人性難測。人人想求一條公道," 但公道是繞遠的道。"
2.
如果公道好走,誰又不懂得做好人、行善舉的道理呢。或許不是好人難做,而是對有的人來說,做好人有沒有得選——比如陸直。
他是一個苦命孩子,沒爹沒媽,靠當叫花子長大。某一天突然就人生開了挂,被叫陸遠暴的一名員外收養,住進大豪宅。
也就是後來燒個精光的陸宅。
這是多麽夢幻甚至奇迹的轉折,一天前還在當街乞讨,一天後就變衣食無憂,給有錢人當半個兒子——中 500 萬彩票也不過如此。
如果做要飯的是陸直被老天遺棄,那麽在陸宅安家,看起來是老天總算想起來要愛他一回。問題來了,陸直是被愛的嗎?
好像是。畢竟陸遠暴一直供他念私塾,重要飯局總會帶着他。陸家仆人也願意跟他親近,見了他都叫他一聲 " 幹少爺 "。
當然得來這一切,陸直不是沒有 " 付費 "。
他很懂得怎麽哄陸遠暴開心。比如念書要念出好成績,對陸遠暴最愛的書法也十分上心,必定會在他一收筆的一刻立刻鼓掌叫好。
對仆人,陸直同樣沒有懈怠。陳旺偷摸出去賭錢,他全當沒看見,還催促他趕緊補覺,得知他母親生病又二話不說幫忙買藥。
陸直遊刃有餘且小心翼翼地讨要着陸宅每一個人的喜歡。要說這跟從前要飯有什麽不同,似乎也沒差,都是蝼蟻善用的生存法則。
這可真是《繁城之下》對陸直最絕也最狠的一筆啊:
出身是會跟人一輩子的胎記,是刻進 DNA 裏的記憶,是陸直在陸宅吃大肉、睡軟床也永生改變不了的一道出廠設置。
這種生來的、骨子裏的悲劇性,注定着這個窮孩子改得了名,終究改不了命。非常細思極恐的一處設置就是——
被仆人們尊稱幹少爺的陸直,其實和仆人一樣擔任着陸宅熬夜值班的工作。陸直究竟在陸遠暴眼裏是什麽,再清楚不過。
作爲叫花子出身的陸直永遠無法做陸家少爺,實現階層跨越,這是他的宿命,跟他與人爲善、學業優秀、對養父努力表忠心,都沒什麽關系。
所以在刷爆的一段劇透裏,陸直自以爲親熱地叫陸遠暴一聲 " 爹 ",瞬間引得這個 " 爹 " 大發雷霆——這裏需要結合明朝嚴苛的階級制度來理解:
就像導演說的,《繁城之下》反映了當時 " 制度性和結構性的腐敗 ",那麽按士農工商排位,叫花子必然該被劃入最底層的賤籍一等。
現在這個區區賤籍要來跟員外攀父子關系,可想而知,這對員外簡直是奇恥大辱。
但陸直、陸遠暴這對養父子是有微妙的不同。
陸直好歹也在陸宅呆有些年了,巴巴地貼着陸遠暴這麽久了,就算是養的小狗也養出感情了;結果一聲 " 爹 " 測出了這感情幾斤幾兩——
完全沒有,零!
和這樣的 " 家人 "、在這樣的 " 家 " 裏生活,陸直繼續當這個乖兒子,難。
3.
劇情、主題表達之外,《繁城之下》的古風審美也是一絕。而且不隻光顧着美,重點是美得與懸疑相映成趣屬實不簡單。
它很聰明的一個設置是把蠹縣打造成一副江南水鄉模樣,石闆路、拱橋、小河、燈籠、綠植裝進畫面,白日水汽缭繞,夜晚陰涼凄凄。
而最大的加分項還得是無處不在的巷道。一條條又深又窄,縱橫交錯,人在其中走,宛如繞入了迷宮尋不見出口。
這當中最值得截圖當壁紙的一幕,是宋辰從翠花樓出來,騎驢與薛管家同行穿過一條巷子。鏡頭越過房頂俯拍:
拉遠景橫拍:
趴在巷子上打直了拍:
一路走,一路都是賞不停的景。景在青苔、白牆、瓦塊等等市井氣極濃的點綴物間輪換,把那種閑适卻高深莫測的氛圍拉滿。
濕漉漉的巷子也真是再适合懸疑不過了,仿佛深藏着許多秘密,又好像什麽都藏不住的樣子,風一吹,魍魉魑魅,不胫而走。
尤其在《繁城之下》,彎彎繞繞的巷子,更像蠹城芸芸衆生的命運線,糾纏着,交彙着,可能盡頭很遠,可能右手一拐就進了死路。
正是因爲取景、故事、寓意、氣質種種的高度統一與呼應,蠹縣這座虛構的水鄉小城才總透着真,人也真,情更真。
說來真是喜歡是導演也是編劇的王铮,對蠹縣人的總結," 沒有一個人是完美的。" 聽起來有點反骨又引起極度舒适。
畢竟主流劇,特别是一向主張浪漫的古裝劇," 主角人設完美 " 是基操。所以導緻在很多劇中,真正的 " 人 " 消失了。
慶幸《繁城之下》沒有對觀衆撒謊。它沉下來細細做表達,承認并直面生而爲人的無奈、無助,揭示着人物在命運的推動下,或惡意的波及下,未必會做正确選擇。
從這個角度說,《繁城之下》做到了十分可貴的一件事,誠實并持有勇氣。
這恰恰是國産劇市場急缺的創作态度:
沒有套路化拍攝全員惡人或好人,也不是靜态或片段式的觀察,而是在 20 年長河中記錄每個涉案人的變化,展現他們如何從掙紮到扭曲到徹底成 " 蠹 "。
也就完全能理解,觀衆爲什麽會對這個幾百年前的故事産生強烈共鳴:
或許就是餘華的那句話," 命運的看法比我們更準确 ",而對陸直、宋辰等普通人來說,他們的悲劇也正是時代、環境、出身與命運的疊加。
被命運操弄,真是半點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