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利 / 文
中美經濟超預期反差
2020 年中國率先遭遇新冠疫情沖擊,但在舉國強力抗疫後,又率先取得抗疫階段性勝利,并積極支持其他國家抗擊疫情,在主要經濟體中成爲唯一實現經濟正增長的國家(2.3%)。美國從 2020 年 3 月開始遭遇新冠疫情沖擊,盡管推出極度寬松宏觀政策,當年經濟增長仍爲 -3.5%,中美 GDP 之比達到 70.3%。2021 年中國經濟增長 8.1%,美國經濟增長 5.7%,中美 GDP 之比進一步上升爲 77.3%。
2022 年中國再次遭遇新冠疫情沖擊并重新恢複強力管控,經濟社會運行受到嚴重影響,直到年底才基本解除。再加上 2 月俄烏戰争爆發後,國際局勢急劇變化,美國牽頭西方國家加大對中國的封堵打壓,中國經濟面臨巨大壓力,當年增長僅爲 3%。美國則全面放開疫情管控,經濟社會運行加快恢複,當年經濟增長 2.1%。中美 GDP 之比回落爲 70.7%,基本上退回到 2020 年的水平。2023 年上半年,中國 GDP 同比增長 5.5%,并沒出現預期中的大幅反彈;美國 GDP 同比增長 2.4%,并未出現預期中的嚴重滞脹;中美 GDP 之比進一步下降至 64.5%,已低于 2019 年的 66.1%(GDP 之比的變化,除經濟增長本身外,還受到兩國貨币彙率變化的影響)。這大大超出了國際社會的一般預想。
那麽,中美經濟增長爲何在 2022 年以來出現超預期大反差?
這跟中美兩國經濟結構和發展動能不同密切相關。
中國經濟以制造業爲主
在改革開放之前,中國屬于世界上非常封閉的巨大經濟窪地,低收入、低消費、低産出、低供給,處于嚴重供不應求的狀态。改革開放後,人們的生産積極性得到釋放,特别是依托中國成本低、政策優惠,吸引海外資本和産能進入,推動勞動生産率提高,經濟活躍度增強,經濟發展加快。在前期高度公有體制下,國家資源大量被政府和國有企事業單位控制,大量資源開發收入集中到政府手中,民間收入和消費水平提升不足,經濟發展形成主要依靠政府開支以及投資和出口拉動的格局。東南亞金融危機爆發後,中國全面深化住房、教育和醫療體制改革,極大地發掘出相關領域的需求和發展潛力,進而成功加入 WTO,吸引國際資本和産能大量湧入,推動中國迅速發展成爲世界工廠和制造業中心,經濟發展對外依賴度非常高,也帶動世界經濟加快發展,但中國消費中樞很低,消費對經濟增長的拉動力較弱。
2008 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後,中國推動大規模經濟刺激計劃,不僅使經濟率先實現止跌回升,而且爲全世界抑制危機惡化和沖擊做出了巨大貢獻,吸引更多國際資本和産能流入,GDP 随後超過日本成爲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并保持上升态勢。但面臨全球性産能過剩、需求不足的約束,外貿對 GDP 增長的貢獻度不斷下降,在外需不足情況下,内需(投資和消費)無法支撐龐大的産能,投資增長也随之受到制約,由此,經濟增速自 2011 年開始不斷下滑,從 2010 年的 10.6% 一直下降至 2019 年的 6%(即使沒有新冠疫情沖擊,2020 年開始經濟增長低于 6% 也完全可能)。這一過程中,爲抑制經濟增速過快下滑,國家不斷加大宏觀政策刺激力度,全社會負債率随之不斷提高,風險隐患不斷聚集。2020-2022 年連續強力抗疫,對經濟社會運行和對外貿易産生更大影響,也使得企業、家庭、政府的财力虛耗巨大,社會負債率進一步攀升。在美國不斷加強對中國的封鎖打壓,國際局勢更趨緊張的情況下,外需受到更大削弱,國内産能過剩更加嚴峻。由此,出口、投資、就業和消費全面受到制約,社會預期和信心受到沖擊,造成經濟不斷下行壓力增大,難以像 2021 年那樣報複性大幅反彈。
美國經濟以服務業爲主
美國自 1980 年代開始推動全球化,大量普通加工業外遷,本國越來越集中于教育、科研以及軍工、金融等高附加值尖端領域,服務業加快發展,實體經濟日益弱化,虛拟經濟不斷增強,消費成爲經濟增長最主要驅動力,進口成爲消費品的主要來源,貿易逆差、金融順差配套增長。2000 年網絡泡沫破滅後,更是推動美國房地産和金融衍生品交易迅猛發展,結果釀成次貸危機和全面金融危機,給美國經濟社會帶來巨大沖擊,迫使其實施大規模經濟刺激和社會救助,推動全球性債務膨脹和流動性泛濫。
美國在新冠疫情爆發後,大力推動社會救助,政府負債急劇攀升,但企業和家庭部門的财力沒有因疫情受到太大消耗,其消費中樞很高,社會需求依然旺盛。在全球産業鏈供應量因疫情和國際矛盾加劇深受影響的情況下,2021 年下半年開始,美國通貨膨脹勢頭不斷增強,到 2022 年 3 月迫使美國扭轉前期極度寬松的宏觀政策,縮減救助力度并開始快速加息。這吸引國際資本大量流入美國,推動其經濟發展、股票價格上升。随着全球疫情防控解除,美國進出口物流快速恢複,其通脹攀升勢頭得以扭轉,經濟發展和社會就業呈現出良好态勢,經濟硬着陸預期大大改觀。
中美面臨不同挑戰
中國前期已形成供應全球而非僅供國内的巨大産能,如果外需(出口)快速收縮(包括外資和外商快速外撤),内需(消費)難以消化這些産能,形成嚴重的産能過剩,并會進一步影響到投資(包括基礎設施投資、房地産投資和産業投資等)、就業乃至人口增長,這必然對經濟增長形成巨大壓力,房地産等多種資産價格會随之下跌,社會債務和流動性緊縮壓力會随之增強,并進一步影響到就業、收入和消費的穩定與增長,由此造成出口、投資、消費同時失速,經濟增長勢必會大幅下跌。可以說,在巨大産能和相關就業已經形成情況下,如果外需沒有好轉、外資大量撤出,經濟增長下行壓力很難解除,其沖擊會非常猛烈,即使實施極度寬松宏觀政策也難以扭轉這種局勢。
美國并不存在産能過剩問題,其投資和消費的需求規模龐大。面對全球性産能過剩,美國要擴大進口甚至壓低進口價格更容易實現,如果其将從中國的進口大量轉移給其他國家,也更容易吸引和拉攏相關國家加強合作形成聯盟,所以,其經濟增長更容易改善,實施刺激性宏觀政策也更容易見效,并且能夠在快速大幅加息情況下,不僅推動通脹率快速由升轉降,而且還推動經濟加快增長,似乎打破了加息在抑制通脹的同時,也會抑制經濟增長甚至引發滞脹的傳統結論。
然而,需要高度警惕的是,盡管當前美國經濟表現搶眼,但美國要與中國脫鈎斷鏈,重建全球産業鏈供應鏈,仍需時間并可能付出很大成本,美元高利率将維持較長時間,對世界經濟發展将産生深刻影響。同時,美國經濟脫實向虛已久,政府負債與利息負擔非常龐大且仍在擴大,同樣存在巨大風險隐患,一旦爆發債務危機,将對其經濟社會乃至美元國際地位産生重大沖擊。面對世界格局百年劇變,美國同樣面臨巨大挑戰。
積極穩妥應對挑戰
經濟發展,表現爲總供給和總需求的共同成長,由資本、資源、科技、人力等實際水平共同決定,但根本上是由需求決定的。有良好的需求,擴大投資能夠滿足全社會生産和生活需要,并且能夠産生正向回報,就會吸引更多投資或推動技術革新、效率提高,進而擴大供給、降低成本,推動經濟發展、生活改善和社會進步。缺乏有效需求(包括内需和外需)盲目擴大供給,将造成社會資源更大的浪費,必将抑制或收縮社會投資。此時即使實施刺激性宏觀政策,包括擴大政府負債和投資,都是在透支未來,不可能形成有效益可持續的經濟增長,刺激效果隻會每況愈下或昙花一現,加快經濟惡化。
盡管當前經濟增長面臨巨大壓力,但中國已經形成全世界最完整的工業體系和先進的基礎設施,具有非常大的市場潛力與發展空間,技術研發與産品的國際競争力不斷增強,放眼世界,中國仍處于重要發展機遇期。所以,既要對當前形勢高度警惕,做好一段時間内經濟持續低迷、潛藏風險集中暴露、國際國内矛盾更加激化的準備,又要堅定信心保持定力,積極穩妥加以應對。既要加大短期宏觀政策刺激力度,特别是做好困難群體救濟保障,加大消費補貼(優先選擇消費券),注重依托民衆消費拉動有效投資,中央政府和中央銀行要準備好并适時推出特别舉措,努力化解重大風險隐患,發揮維穩更大作用;同時,更要加快推進改革開放,特别是要規範政府行爲,增強法治的公正與權威,減少對經濟發展的行政幹預和地區封鎖、部門分割,推動統一大市場和公平公正營商環境建設,充分釋放市場潛力和經濟活力,以高質量發展吸引國際投資和改善國際關系,在激烈的國際博弈中度過難關赢得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