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誰誰不飄。
電影《放逐》裏有一個情節,吳鎮宇、黃秋生、張耀揚和林雪四人組,因爲一個硬币的正反選擇錯誤,放棄了個 " 獲得 " 一噸黃金的機會。即便在劇情裏,這四位帥得能把人掰彎的大叔,甚至都搞不清楚 " 一噸黃金 " 具體有多少,但他們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大概是黑社會們難得的實現階級躍遷的機會。
因此,一向以 " 丢雷樓某 " 等 " 粵韻風華 " 享譽内外的肥雪老師,在那之後也被迫做起了蹩腳詩人,不斷發出靈魂拷問——一噸夢有多少?一噸愛情有多少?一噸辛苦又有多少?
關于這段劇情我們能有非常多的角度去解讀,但放在今天這篇文章裏,我們可以選擇最通俗的那一個——當金錢的數字大到某種程度,無論得到還是失去,它都将摧毀你認知中那被稱之爲 " 正常 " 的東西。
我們今天要講的故事,關于一個普通人與他那 " 不正常 " 的 3500 萬。
最近有一位叫 " 淩達樂 " 的抖音帶貨網紅,在直播的時候曝光了自己的收入。說今年才 23 歲的他帶貨七個月,總共賺了 3500 萬,平均每個月五百萬,今年還買了套價值 1100 萬的豪宅。前後不超過 20 秒的直播錄屏,簡直是近段時間魔幻互聯網的絕妙切片。
這個段落之所以成爲話題,完全是因爲一個幾年前還在工廠打螺絲,在發廊洗頭的年輕人,拿到了一份摧毀認知的收入,靠的卻僅僅隻是在抖音上賣小零食。對将财富自由作爲人生目标的絕大多數人來說,這都算是個天文數字——甚至,他們從小到大見識過的星星,都未必能達到這個量級。
即便你知道他這份收入裏有一小半乃至一大半要繳稅,即便你知道他這 3500 萬裏有超過 1000 萬是成本,但這個收入數字仍然足以突破絕大多數人的金錢觀——畢竟,我平時一個月下來兜裏能剩下 500 塊都覺得人定勝天,确實無法想象一個月能賺 500 萬的人生究竟長什麽模樣,總不至于真的用金鋤頭耕地。
故而,有的人對此原地酸得質壁分離,有的人對此好奇得渾身上下有小黃雞在爬,有的人恨得開始痛斥資本與流量時代,有些人一眼掃過後留下了互聯網式的 " 已閱 " ——點贊。死生男女,聲色犬馬,落差之下,各有不同,但大抵都有些 " 夢完黃金夢黃粱 " 的惆怅。
但這其實是個既有趣又無聊的選題。隻不過,有趣的地方其實是 " 淩達樂 " 這個人,這個我們馬上會講;無聊的地方反而是那 3500 萬,這個我們後面也會講。
淩達樂是個普通人,幾年前進過廠打螺絲,賣過奶茶也給人洗過頭,拿着不超過三千的平均月薪,吃着不超過十塊一頓的蛋炒飯,年輕的同時看不見希望,标準的時代棄子模闆,宛若即将被社會進步碾碎的原材料。
但因爲互聯網的出現——或者說,短視頻平台的出現——他有了不那麽普通的機會。
在之前的某篇文章裏我曾說,短視頻平台讓所有失語者手拉着手迎來話語權上階層躍遷,在它茁壯成長後,互聯網的鏡頭将對準更廣闊的普羅大衆。很顯然,它不僅将對準被世界以往的廢料堆,也瞄準了社會工廠的進料口,并伴随着這個過程一直走着循環。
淩達樂便是在這條通道上,走向了互聯網時代的另一條生産線——一條更互聯網,更荒誕的生産線。因爲一條說他長得像偶像明星 " 鹿晗 " 的評論,他開始模仿起了那個他之前都未必了解多少的人——要知道,無論是他的生活,還是他所模仿之人粉絲的生活,距離他可能都有些遙遠。
山寨明星是條很有趣的路。或許是娛樂圈的偶像們産能确實不足,嗷嗷待哺的粉絲們需要更多的代餐來實現營養均衡,又或許在這個什麽都能被娛樂化消解的時代,山寨明星也是一種用更極緻的娛樂來消解娛樂的一種方式。
我們能經常看到 " 模仿秀 " 成爲綜藝節目的固定保留節目,能看到 " 小馬雲 " 憑借 " 模仿秀 " 走上另類人生巅峰。
囊括了十幾個李連傑、成龍、周傑倫、劉德華、謝霆鋒、任賢齊等山寨明星的電影《追影》,我願稱之爲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産
基于這套邏輯,經過一番既不複雜也不漫長的心理掙紮," 淩達樂 " 短暫地消失在了互聯網中," 鹿哈 " 其人 " 堂堂出道 "。
由于這是套通用邏輯,能夠應用于短視頻奔流年代的自然也不止 " 鹿哈 " 一個,在某次與 " 黃子誠 " 進行了 " 金風玉露一相逢 " 般的連麥後,以他們兩個爲班底的全新山寨偶像團體 "ESO" 出現在了大地上,并以疾風驟雨之勢給那時的内娛帶來一場小小的地震。
" 鹿哈 "" 黃子誠 "" 易烊幹洗 "" 林俊絕 "" 王二博 ",盡管不知道這個組合名字中的 "E" 發不發音,但這個陣容對于 " 地下偶像界 " 而言确實有着不亞于原版的重磅。一直以來," 山寨明星 " 這樣的互聯網小醜品種大多都是單打獨鬥,能夠集聚成團,大抵也要感謝互聯網的海納百川。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ESO" 成團後的喜劇效果也确實堪稱頂級,不僅有着主要成員因爲要考駕照,出道不到一個月就暫停活動的魔幻舉動,也有着全員齊聚,震撼回歸直播當夜樂極生悲,慘遭城管驅逐的極緻節目效果。
圖源:B 站 @名模野子 _
相較之下,"ESO" 全體成員在活動時的謙卑内斂與業務水平低下簡直無關緊要,他們一切抽象的日常運營,都隻是爲他們那份互聯網小醜的自知之明添磚加瓦的佐料。
"ESO" 成員黃子誠
抽象時代,能不能整活,能整出多好的活,能整出多少活,直接決定了互聯網小醜的生命周期,這條生産線在龐大基數與階層固化支持下有着非凡的産量,每年生産的怪力亂神足以繞地球三圈。
僅僅是 "ESO" 活動的長沙當地,就已經有 "TS 天團 "" 防彈少女團 " 等實力強悍的競争者。然而,"ESO" 最終仍然脫穎而出,靠得便是那與當下内娛交相輝映的整活能力。"ESO" 成員們深知自身本質,但他們比許多人認知得更加深刻,大抵是基于年輕人的實誠與無畏,他們真的将自己當做一支偶像男團來經營。
黑色幽默的是,還真給他們經營起來了。
"ESO" 不僅僅有着自己的粉絲打 CALL 團,還有各自的應援社,每次街頭直播都能圍個裏三層外三層,演出結束還能享受粉絲們 " 十裏追殺 " 的熱情服務。大多數的粉絲都知道自己應援行爲的本質是給耍猴兒的打榜,但 " 誰說耍猴兒的,不是藝術家 " 呢?
秉持着 " 允許一部分藝術家先富起來 " 的原則," 猴王 ESO" 成功地耍出了陣陣狂風,吹得當時的内娛泛起陣陣漣漪,無論是 " 黃子誠退出 ESO",還是 " 蔡澤坤加入 ESO" 都能頂上微博熱搜晾曬一段時間。他們出了單曲,拍了 MV,甚至被邀請錄制綜藝節目," 地下山寨天團 " 越長越壯,捅穿了地表開了花,享受起了 " 春風帶雨的嘩啦啦 "。
隻是很可惜,地表的風還是有點大,嬌嫩的小花被吹散了架。他們的綜藝節目終歸沒有見光," 藝術家 " 們終究沒能先富起來就折了腰。去年八月,這場盛大的猴戲戛然而止,随着主要成員紛紛改名退團,"ESO" 最終銷聲匿迹,隻留下一些 " 創出一點名堂 " 的餘音。
在 "ESO" 所有人當中,淩達樂可能是最清醒的人,彼時處境的不可持續讓他成了第一個離開 "ESO",把自己的網名從 " 鹿哈 " 改回 " 淩達樂 " 的人。離開時那句 " 搞假的沒意思 ",以及在隊友視頻中留下的 " 該結束這場鬧劇了 ",仿佛能聽見真正屬于年輕人的铮铮骨氣。
到這爲止,整個故事當中最有趣的部分就結束了,可能很多讀者都發現了,這段故事中完全沒有那 3500 萬的身影。确實如此,因爲這段故事屬于 " 鹿哈 ",而非 " 淩達樂 "。在離開了 "ESO" 後,淩達樂才有機會改回本名,真正意義上地開始舒展自己。
你若單純看前後因果,那麽這段成團往事對淩達樂而言确實談不上有什麽用,最起碼它不會是那 3500 萬的來源。" 鹿哈 " 爲淩達樂帶來的,更多的是從一條生産線到另一條生産線的機會,一塊名爲 " 流量 " 的敲門磚,但這隻是讓他避免了被立刻掃入互聯網角落的命運,兩條生産線對原料要求的截然不同,讓他注定得重新開始。
最開始他試過很不 " 偶像 " 地扮醜直播
而對我們這些看客來說,讓這兩段故事接在一起的,是人類接近 130 歲的極限壽命,以及一句 " 互聯網讓一切皆有可能 " 的鬼話。
開始扭轉賽道的淩達樂一開始并不适應帶貨的生活,唱跳和賣貨雖然現在常被直播捆綁在一起,但終歸是兩件事,觀衆們并不會因爲你會托馬斯回旋而願意從你這買倆奶棗,更何況淩達樂的唱跳也沒到賣藝掙錢的地步。
回看過去七個月淩達樂一躍而成抖音帶貨直播頭牌的過程,你可能會有些失望地發現,他的成功秘訣充斥着個人的努力與風口帶來的境遇。
面對辱罵他唾面自幹,面對所有顧客他永遠用着乖巧謙遜地姿态一聲聲地喊 " 哥哥姐姐們 ",面對自己要兜售商品他懷抱着與李佳琦試口紅無異的 " 自虐 " 态度,一刻不停地在介紹商品與往嘴裏塞食物兩種狀态切換。在他的所有商品中,賣得最好的系列之一是 " 奶棗 ",現在已經有超過 17 萬單成交,然而由于他誇張的直播方式,有粉絲戲谑地稱他賣出去的 17 萬單裏最起碼自己吃掉了 10 萬包。
從去年八月退團 "ESO" 到如今一年出頭的時間," 淩達樂 " 已經徹底融入了帶貨主播的身份,并且完成得相當出色,他的抖音粉絲有六百多萬,帶貨幫經常頂上前三。最近一段時間每場直播的觀看數突破十萬已然稀松平常,在他自曝了收入後,這個數字更是一度達到了二十萬。
時至今日,在他身上已經看不到多少 " 鹿哈 " 的影子,他已經完全成了一個自力更生,抓住時代機遇獲得成功的主播。
并且,某種程度上他還主動導向着相當正面的價值觀。
他在大富大貴後仍然對人保持謙遜、乖巧的态度,還會給抖音上籌款治病的其他主播主動刷禮物。
遇上天災人禍能捐出巨款赈災。
遇上觀衆突如其來的大額打賞會小心地規勸粉絲不要給他刷禮物,他并不以此爲生。
這便是故事後半程的無聊之處。
淩達樂的 3500 萬并不是當初 "ESO" 那場盛大演出的延續,其背後也并無多少樂子可以挖掘。他是那條死傷無數的生産線上走下來的幸存者——他在 "ESO" 的隊友們有許多都同樣走上了這條路,但基本無一例外都成爲那個被淘汰的數字之一——除了加入他公司的那個。
這是個極爲普通的天道酬勤加上時代際遇的故事,你随便找本成功學教材,這類故事能找到兩籮筐,足夠糊滿你家廁所的牆。甚至,在這一大批類似的故事裏,淩達樂都算是表現得相當良好的一位,最起碼他擁有着問你 " 你 23 歲給你每個月 500 萬你飄不飄 " 的實在。
如果說這個故事中真正讓人感到不爽的,可能隻有再分配的問題。
根據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發布的《2022-2023 年直播與短視頻行業發展報告》,截止至 2022 年,國内累計直播賬号開通數已經超過了 1.5 億,這批主播在收入上呈現了極端的兩極分化趨勢,收入在 10 萬以上的僅僅占 0.4%,收入在 5000 以下的,占了 95.2%。
圖源:《2022-2023 年直播與短視頻行業發展報告》
這已經遠遠超出了 " 一将功成萬骨枯 " 的程度,說是屍山血海毫不爲過。
在勝者通吃的誇張結構裏,能否走出來仿佛是個抓阄一樣的過程。更過分的是,你其實很難判斷在這個抓阄的過程裏,個人的努力究竟占據了多大的成分。
淩達樂的收入之所以突然之間鬧得人盡皆知,大抵是因爲之前絕大多數抓到阄的人,自己也搞不明白這個問題,于是幹脆閉嘴不說。
而他,不小心多說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