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
2023 年 8 月 10 日,《原神》嘉年華在上海國家會展中心舉辦。天氣有些悶熱,卻還是有數不盡的玩家,從四面八方彙聚到這兒。這些玩家大多很年輕,我能看到不少 00 後、05 後,甚至 10 後——大體來說,就是經常被叫做 "Z 世代 " 的那批人。
志願者們舉着牌子,并時刻關注隊伍
在許多人的印象中,《原神》是一款 " 二次元 " 遊戲。如今,二次元這個詞在不同的語境下已經衍生出了不少奇妙的含義:它可以是對某一種藝術風格的概括總結,也可以是愛好者們聚集在同一種流行文化下的自我稱呼;還有可能是年輕人們夾在真實生活與虛拟愛好之間的相互調侃……但不論是哪一種,也許我們都必須承認," 二次元 " 已經成爲當下年輕人群主流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
這也讓我這個 " 老二次元 " 頗爲感慨。曾幾何時,二次元文化還是一種舶來品,我們這代人看着進口漫畫、動畫,玩着海外遊戲長大,卡通美少女、巨大機器人、煙火大會、學園祭是我們對二次元最早也是最樸素的認知。但随着時間流逝,以國産遊戲爲代表的新二次元産品越來越多地被創造出來。我經常會思考:我們究竟爲什麽喜歡二次元?如今的年輕人又是怎樣看待二次元的?
遊戲從業者在對《原神》爲代表的 " 二次元 " 遊戲進行分析時,總是會提到,遊戲所解決的是一種精神上的需求,它讓玩家可以在 " 虛拟角色 " 上投入自己的愛——在這樣的基礎上,出色的遊戲性又給玩家帶來更多的樂趣。
對我來說,《原神》和《原神》嘉年華,所提供的滿足感是相似的。它提供了一片溫和的場所。在遊戲中,虛拟的角色和社交環境給我們以愛和傾訴的可能;當它們來到線下,玩家們也或多或少保有着從遊戲中帶來的美好,仿佛在做同一場夢一般地懷着默契,嘗試種種充滿愛和歡樂的連結。
我目睹這一切并參與其中。而在歡樂的間歇,我偶爾會想到《麥田裏的守望者》。在這個世界上,似乎真的存在一片麥田,一大群人在麥田上快樂地瘋跑,追求聽起來很虛的愛、友情或理解。
我想象着自己就站在這片麥田之外,但我無需守望,隻是想記下這一幕。于是,我找到了幾個玩家,年輕的、不那麽年輕的,男的、女的,父母、孩子——通通都行,我想了解他們眼中的嘉年華是什麽樣,也想了解他們心中的二次元是什麽樣。
上班族
在 3 館的 " 茶舍 " 展位旁,有座仿稻妻區域風格的木橋。
在橋旁的地燈上,擺放着一個精緻的玩偶。玩偶被 " 養 " 得很好:上了妝,紫色假發梳理得又順又直,還被穿上了《原神》角色 " 散兵 " 的服裝。
玩偶的主人是琪醬。女孩舉着相機對準玩偶,尋找合适的攝影角度。她穿着米黃色長裙,自我介紹在上海工作,如果忽視掉玩偶,她看起來并不太像人們刻闆印象裏的 " 二次元 "。但坐在橋邊的玩偶,卻給嘉年華帶來了一絲家般的感覺,他也由此成爲嘉年華上風景的一部分。
琪醬帶了幾個玩偶來到嘉年華,其中 " 散兵 " 和 " 楓原萬葉 " 爲寫實風格
我們都注意到了到場的那些新一代玩家。她問我,什麽是 " 更年輕的二次元 "。
我指着周圍走過的年輕人說:" 就是還在上學的玩家,比我們年輕很多的。"
像是揭開了某種了不得的真相,原本蹲着的女孩連連後退兩步,捂住胸口,露出誇張的神情,她懷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問我:" 啊,什麽?我……我已經是上一代了。"
說完,我們都笑了。琪醬快速進入了狀态,她思考着其中的變化:" 其實我不太确定現在的年輕一代是怎麽理解 " 二次元 " 的。我今年 27 歲了,小時候天天在電視上看外國動畫片,對那些動畫片裏的東西——也可以說是‘文化’——耳濡目染。但更年輕的這代人是和互聯網一起長大的,網上有很多國漫,也有很多國産二次元遊戲。我覺得,他們應該認爲二次元隻是一種流行的表現風格,裏面可以包括很多元素。"
琪醬是一個人來嘉年華的,但她并不孤獨,她帶着她的玩偶,以給玩偶打扮和攝影的方式,把對虛拟角色的愛帶到了線下。我欣賞她用玩偶還原角色時的認真仔細,我們幾乎沒有任何阻礙地一起聊天,一起歡笑。
在場館中有許多布景和道具做得十分逼真,圖爲 " 可以捏的包子 "
在琪醬不遠處,我又發現了一名可莉 Coser。她叫暈暈,今年 21 歲。
" 在那些比較‘原教旨’的人眼裏,《原神》可能不太二次元,更像是個現充遊戲。" 暈暈笑着說," 不過現在國漫和國産遊戲水平慢慢上來了,我玩《原神》是因爲對它的大世界探索很感興趣,雖然它的美術風格和劇情橋段都是加分項,但它其實和‘日系二次元’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像是在印證她的話,暈暈的目光看向場地中央。我順着同一個方向看過去,代表璃月區的鬥拱飛檐布景靜靜地矗立着。在它們之中穿梭的,是極爲熱鬧的人潮。
我參加過不少遊戲主題活動,也在不少稿子中寫過 " 國産遊戲在用中國文化來講故事 " 的段落。或許是這種說法出現得太過頻繁,某種角度說,我已經對它失去了敏感度。但每隔一段時間,也總有一些人和事會提醒我,這一點對于如今的人們來說仍然意義非凡——我們當然喜歡那些在文化上熟悉、舒服的内容,如果能用中意的風格表現,那就更好了。在我看來,暈暈的想法似乎能夠反映出現實的變化:一聽到二次元便聯想起舶來品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後來,我與暈暈的話題又回到了《原神》上。可莉在《原神》中,是一名熱愛生活的角色,她對外界一切都抱有純真的愛與好奇。這點也許正是暈暈選擇扮演她的理由。借由扮演,角色的一部分特質帶到了線下,和我或任何玩家分享她的熱情。
"《原神》是現充遊戲!" 是暈暈說的。
" 但也個好遊戲!我愛探索!" 也是暈暈說的。
年輕人
過了中午,遊客逐漸稀疏。我和大多數人一樣,跑去 4 館吃飯。那兒有一些《原神》的聯動餐飲,比如肯德基、必勝客和喜茶。顯然,這次嘉年華也是一次絕佳的補票機會,隻用多花一點錢,就可以收集到以前錯過的那些聯動周邊。
在那兒,我遇到了來自南京的丘丘。他一邊抱怨嘉年華的票又貴又難搶,一邊帶着笑容四處打量。他今年 16 歲,一隻腳打着石膏,坐在輪椅上,由他的朋友慢慢推着前行,速度不能太快,否則會撞到人。
我問他,爲什麽要來嘉年華。
他看了身後的朋友一眼,回答:" 這是《原神》的第一次展會,和朋友在一起玩才有樂趣。"
他是爲了友情來的。他說:" 現在學校放暑假,我是從南京坐火車來的,因爲我的腳摔骨折了,不得不坐輪椅,朋友在路上一直在照顧我,沒有他我就要錯過這次嘉年華了。" 當然,在嘉年華現場,我們必須聊到《原神》。" 目前市面上的很多人氣二次元遊戲我都玩,但《原神》是我覺得社交環境做得最好的一個。網上有很多聊《原神》的社交平台和論壇,我們在那裏交朋友,然後一起去遊戲裏感受快樂。" 丘丘說。
在我遇到的年輕玩家中,大多數人都像丘丘一樣,和朋友結伴而來。
在他們眼裏,如果快樂不能被分享,那來嘉年華的意義就會大打折扣。二次元遊戲是他們社交的紐帶,《原神》使他們相聚在這裏。
在以前,二次元遊戲還和 " 男性向 " 挂鈎的時候,玩家們通常會被稱爲 " 宅 ",這個詞在國内通常并不帶有多少貶義,反而是一種身份上的标簽。現在,這種标簽在二次元遊戲玩家群體中已少有被提及,就算偶有提到,也會被視作主動社交的信号。
在 3 館 " 七天神像 " 展位的高台處,有一群 Coser 在跳着 " 漫展搖 ",這是一種臨時起意、動作簡單的舞蹈,盡管它總是被稱爲 " 尬舞 ",卻絲毫不能掩飾觀衆和舞者投注其中的熱情。
遊戲角色溫迪的 Coser 窩窩就是觀衆的一員。她是上海本地的一名高中生。
她認爲《原神》做得最好的地方,是爲她提供了充分的情感價值。
和場館展示作品合影的窩窩
" 我看到溫迪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所以入坑了《原神》。我認爲,不管是國内還是國外的二次元作品,隻要能讓讀者或者玩家去共情,就是一個很好的作品。因爲有人喜歡,它就有存在的意義,每個人喜歡的的原因也有不同。它提供的情感價值可以幫助很多人,很多人。"
窩窩的神情非常認真,當談到《原神》、尤其是對溫迪的感受時,她總有傾訴的渴望。像窩窩一樣獨自前來,沒有父母、朋友陪同的未成年人十分罕見。
因爲沒有同伴,不怕耽誤時間,窩窩和我聊了很久。最後,她有些失落地說:" 朋友們要麽是搶不到票,要麽是覺得票太貴了。我在嘉年華玩得是挺開心的,但如果有朋友一起會更開心!"
瘋跑
下午 2 點,持 VIP 票、能享受到内場座位待遇的遊客們都跑去 4 館 " 内場 " 看主舞台的節目。持普通票的遊客大多在 3 館,坐在地上看大屏幕上的直播。另外一些玩家,則在領完了場館的活動獎勵後,開始在嘉年華上快樂地 " 瘋 " 起來。
一些遊客騎在可移動的行李箱上,擁擠的現場使得他們有些茫然。而我偶然間低下頭發現了一隻可愛的 " 绮良良 ",造型是《原神》角色绮良良釋放技能後變身成的模樣。它從我的腳下穿過,看起來像是在遙控車外面套了方形的紙殼,并在上面進行 DIY 塗裝。我跟着它走了一會兒,并發現哪裏人多它就往哪 " 鑽 "。旁邊還有一些玩家在爲這個創意 " 打分 ":"10 分好活!要是再多點互動就好了,比如在上面放個置物台,大家可以‘投喂’它。"
不僅是紙殼圖案,遊戲中的 " 兩條尾巴 " 也做了還原
我還看見有 2 名 Coser 靠着面點推車正在表演節目。胡桃 Coser 吹着唢呐,鍾離 Coser 拉着二胡。在遊戲中,胡桃和鍾離都是 " 往生堂 " 的人," 往生堂 " 是做殡葬生意的店鋪,所以他們的表演也充斥着行爲藝術的鬧騰感。Cos 胡桃的是 B 站知名音樂 Up 主 " 渾元 Rysn",他常以蒙面形象上鏡,并用唢呐演奏二次元曲目,這使得現場的 " 節目效果 " 更上一層樓,圍觀者中有人笑稱 " 生活不易,胡桃賣藝 "。
觀衆們快樂地看着這一切,像 " 漫展搖 " 一樣,現在的年輕玩家們更擅于表現自己,他們樂于彰顯自己的性格,也希望借此從交到更多的朋友。如果把他們的行爲放在新的 " 二次元 " 語境下,那麽這很可能意味着,他們在他們在建立人與人之間更加實際但卻更真誠的連結。關鍵在于,這一切 " 沒有前提 ",就像四處亂竄的 " 绮良良 ",就像吹唢呐,都沒有任何的 " 前提 "。無條件的愛和理解,不僅是遊戲所緻力于提供給玩家的最大撫慰,而且玩家在現實的嘉年華中也在相互給予着彼此。
雖然現場的玩家們素不相識,但都默契地朝 " 整活 " 現場靠了過來
正是在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我周圍的所有玩家們,也都正是懷着這樣的希冀,才費盡心思地搶票來到這兒的。
我的意思是,漫展的大部分 " 整活 " 行爲可能并沒有什麽意義,可能隻是單純地還原某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劇情橋段,或者像 " 漫展搖 " 一樣和遊戲或二次元牽扯不上任何關系。可當線上虛拟的諸多美好蔓延到線下,二次元愛好者們可以通過自我創造來制造産生連結的契機,也必然會有許多人樂此不疲。
它也能反映玩家群體的變化。用一位現場玩家的話說:"《原神》是我接觸的第一款二次元遊戲,你問我對二次元有什麽印象,我也說不太上來,我隻能說好玩、有意思,我也敢去跟人交流了,比如參加這種很羞恥的活動,可能是《原神》帶給我的自信?我也不知道。"
一些玩家借原神嘉年華這一契機,主動去面對自己的 " 社恐 "
守望
傍晚 6 點,所有的活動、節目都已結束。4 館的同人攤位上全是 " 售罄 " 的牌子,一些保安在場館裏巡邏起來。3 館的休息區也不剩下什麽人,展位的各個工作人員與志願者都已離開,隻有一些還在和網友見面合照的玩家聚在一起說笑。
傍晚 6 點,一些玩家在場館内反複徘徊
站在場館中央,我又想起了《麥田裏的守望者》的結尾,麥田和守望者其實都不是重點,它最不同尋常的地方其實在于:它由一個十幾歲的男孩霍爾頓講述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爲,而且完全用的是他那個年齡的詞彙和 " 聲口 " 來表達的。
當玩家們抱着對 " 二次元 " 一詞的新理解來到《原神》嘉年華時,嘉年華也成爲了《原神》所構築的、那個存在衆多動人角色、講究愛和理解的美好虛拟世界的一部分。玩家們也就有了從遊戲中獲得友情、愛和歡樂用屬于他們的詞彙和方式表達出來的機會。
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過成爲 " 守望者 " 的理想,希望守望着麥田裏一幫無憂無慮的小孩子自由玩耍,以此來對抗虛僞矯飾的成年人的世界。
此時此刻,我或許可以試着回答自己提出的那個問題——在年輕世代心目中," 二次元 " 到底意味着什麽?我可以說,它是一種流行的表現風格,它是年輕人中普遍而主流的文化,它還可以通過優秀的形象和故事讓人們了解自身的文化與曆史……但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讓人們把自己的情感投入其中。在如今這個時代,每個人或多或少都需要與 " 虛拟世界 " 的連結,借以彌補心中的空缺。它已經成了一種生活方式,我們擁抱它,并通過它擁抱自己和整個世界。
《原神》嘉年華,就給我們提供了這樣的一個場景,一個不用再對抗外界、可以把藏在遊戲中的情感宣洩出來的機會。這個地方非常近似我心中的那片 " 麥田 "。
當我坐上由風史萊姆扮演着的 " 旋轉木馬 ",發自内心地和周圍的玩家們一起展現出笑容後," 跨越塵世 , 于此相聚 " 這句口号才真正蘊生出了情感。此刻,我想再多待在這兒一會。
一些玩家覺得,隻是待在這附近就會很開心
(文中受訪玩家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