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 規培生 " 是這樣一群人:他們身穿白大褂,胸前挂着有 " 規培生 " 字樣的工作證,在各個科室間輪轉或者常駐。你在門診看病時盯着你的人,你看完醫生後爲你開醫囑的人,在你手術時爲主刀醫生遞工具的人,在你住院時一遍遍向你确定病史的人……他們都有可能是規培生。
他們大多剛從醫學院校畢業,有的先工作半年,有的不需工作,然後成爲規培生,進入一種和學校類似、但更加嚴肅的日常生活中。這裏的 " 嚴肅 " 也可以換成其他形容詞:忙碌,壓抑,或者說," 不玩遊戲 "。在醫療行業内外,與規培相關的争議與讨論一直存在。在社交媒體上," 高壓 "" 超負荷工作 " 等關鍵詞頻頻與規培生的現狀挂鈎。
在通向職業的必經之路上,規培生們需要以犧牲個人空間的代價去應對這場培訓嗎?平時,他們有哪些放松身心的途徑?他們會在休息時間做些什麽?帶着這些問題,我們和幾家醫院以及其中的規培生取得聯系,通過一段時間的觀察、相處,實地去了解他們的工作與生活。
1
早上 8 點,重症醫學科外,我在等焦蘊涵醫生開門。
這是一所二級甲等醫院,重症醫學科在醫院東北角 4 層大樓的最頂部,正對着電梯口的是病房區的大門,而醫護通道在電梯左側的拐角,樓梯口對面,一扇電子門擋着入口。
這棟大樓的 2 樓和其他樓的病房相聯通
8 點 10 分,門邊喇叭響了兩聲,開了。在門内走廊盡頭,按照規程消毒、換上白色工作服和拖鞋、戴上手術帽後,我走進了科室。
科室本身也是病房,三面牆邊擺放着幾個被藍色挂簾分割開的病床,上面安靜地躺着重症病人。
護士和醫生圍坐在中間拼成一排的桌子前,偶爾有人交談,桌上擺着打印機和幾台電腦,焦蘊涵醫生在對着一摞紙簽字,他的學生——規培生賴永怡——坐在他對面的電腦前。賴永怡擡頭用眼神和我打了個招呼,又繼續敲鍵盤。
8 點 20 分,科室主任到了,他把連着充電寶的手機敲在桌上,表示早會開始。早會時間很短,他說話時,所有人都很沉默,一股看不見的壓力盤旋在空氣中。主任快速講了 3 件事:一是科室收入比去年同期下降了兩成;二是科室的人手不足;三是醫院馬上要搬遷了。
後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搬遷需要分出人來做規劃,會讓人手更緊張。" 我們 ICU 一直不受重視,但其實是很重要的,就是缺人。"
說到缺人,主任看了眼安靜的科室,也許是想活躍氣氛,忽然擡高語氣說:" 我們需要更多像小賴一樣的年輕人。" 賴永怡低了低頭,科室響起一片笑聲。
8 點 50 分,早會結束,賴永怡跟着焦醫生開始查房。今天也是她值班,這表示,從今天早上 8 點到第二天早上 11 點,她都要待在醫院,做好随時去病房的準備。整個重症醫學科室内有 2 名規培生,醫生們被分成 3 組,3 天一輪地流轉值班,其中兩組由 1 名規培生和他們的老師組成。
病房區在 3 樓,賴永怡拿着筆記本,小跑着跟在焦醫生後面。焦醫生是走樓梯下去的,他的身材很消瘦,走得卻很快。焦醫生管着十來位病人,這些病人的病程記錄都要賴永怡來寫。
下樓梯時,賴永怡從焦醫生飛快的語速中,聽說了昨天晚上新送來的病人的情況:" 從第一醫院轉來了一個人,我們是沒什麽辦法的,隻能做臨終關懷。" 還有一個病人 " 開三輪車被撞了,找不到家屬,但仍然要收,公立醫院不能被人說‘見死不救’ "。
靠近樓梯口的樓道中,擺着一張病床,躺着因爲從高處摔倒而大腦受損的男孩,男孩看見我們靠近,大哭起來。賴永怡和男孩解釋:" 我們不是來打針的。" 同時,焦醫生從病床底拿出水瓶裝的尿液,賴永怡解釋如何分辨尿血。
醫院的病房很緊張,房間都是 3 床一間,兩間共用一個衛生間和陽台,每張床邊都擺着心電圖監視器。63 床上躺着四肢被綁住的老人,血腫沒消,正處于煩躁不安的階段。賴永怡把焦醫生詢問老人兒子的問題、得到的答案和更新的醫囑都記在筆記本上。
對病人來說,醫生來 " 查房 ",更像是一次撫慰他們精神的聊天。賴永怡不僅要學習如何取病史和看病情,還要學習與病人交流。
72 床,一個渾身傷疤的中年女人對焦醫生哭訴自己的傷疤發疼;15 床,一個摔倒入院的老人認爲自己很好,想要出院。焦醫生向女人解釋傷疤的出血原因,又向老人解釋,他本身的 " 腦萎縮爲血腫留下了緩沖空間,所以需要留院觀察 ",又和他們打聽更多感受," 是否頭暈,感受是否清晰 " 再許諾會開止疼、消腫、活血的藥物 " 幫他們 "。
賴永怡把頭埋在筆記本裏,偶爾在談話的間歇擡起頭。她努力模仿焦醫生的冷靜,面對病人茫然的視線,總擺出一副嚴肅的神情。隻是有時,她自己也顯得迷茫,尤其是焦醫生不在場時,很少有病人會和她打招呼,大多數人喊她 " 護士 ",哪怕她的工作證就挂在胸前。
9 點 30 分,在 3 樓走廊盡頭的醫務辦公室,賴永怡對着筆記,在電腦上爲各床病人開藥、更新醫囑,并追加各個病人的病程記錄。她寫得很慢,許多字總要斟酌、回憶。遠處健康監測器不時發出某項數值過高、過低的 " 咪咪 " 警報聲,一個老人在痛苦地呻吟,護士匆匆走過去。
一名中年女人走進辦公室,喊賴永怡 " 護士 ",要她幫忙拿一下手套,賴永怡去了。回來剛坐下,一名外二科的醫生跑進來,見沒位置用電腦,便沖她喊:" 起來一下。" 賴永怡也站起來,等對方用完。
10 點,賴永怡回到 4 樓,在重症監護室外等病人家屬。重症監護室和探病區之間有一個用作緩沖的房間,家屬們把當天的早、午、晚飯送來,賴永怡再拿進病房。第一批家屬是 5 個男人,年紀最大不過 40 歲,還有身高馬大的年輕人。門一開,他們湧入接待區,賴永怡阻止一名男人進病房,他們又拿出昨天拍的 X 光片,指着上面的散落的白點,要求她 " 解釋一下這是什麽 "。
重症監護室總是一副安靜又忙碌的氛圍
賴永怡喊來焦醫生,焦醫生對病人家屬解釋 " 片子裏的白點是松果體鈣化,不要緊 " 時,賴永怡在一邊默默聽着;當家屬們心悅誠服,對焦醫生說 " 勞累你了 " 時,賴永怡也對着他們點頭。
10 點 20 分,賴永怡回到重症監護室,她用正中間桌子上的電腦繼續寫早上的查房記錄。不遠處,護士們正在爲病人做清洗,一名老人在翻身時喊疼,因爲 " 骨頭太硬了 "。同時,鄉鎮衛生院的救護車送來了一名老年女性,緊閉雙眼,手緊貼在小腹上," 哞、哞 " 地呻吟。護士人手不夠,喊賴永怡。她馬上停下手上的工作,消毒雙手後,幫忙把老人搬到病床上,護士往老人鼻上插管時,她凝視着老人。
回到電腦前寫病曆時,她打開手機,無聲地播放腹部結構的教學視頻。
2
上午 11 點,任遠憶從病房回來。她和賴永怡一個年紀,剛進重症醫學科半年,幾個月後,就要出發去一所三甲醫院規培。她坐到靠近賴永怡的電腦前,但沒碰電腦。
" 我結束了," 她小聲對賴永怡說。
" 我才剛開始。"
" 你老師病人比較多吧。" 遠任憶說話時,賴永怡正在填病人的 " 危急值記錄 ",她擡起頭來,問要怎麽寫:" 要看哪些數據,沒有标準,要怎麽寫啊?" 任遠憶回憶了會,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予加大氧流量,做吸氧處理,密切觀察生命狀态……我就是這麽寫的,你寫應該也沒錯。"
賴永怡還是猶豫了半天,才開始寫。外面下起了大雨,焦醫生在值班室休息了會,走出來,看到了任遠憶,問她:" 你值完班了,怎麽不回家?"
" 雨太大了,過會就走。" 任遠憶走到窗前,看外面的雨天。之前喊骨頭太硬的老人睡着了,護士們都在忙,她走過去清理老人的飯盒,嘴裏抱怨着:" 家屬飯送得太晚了,等下又是午飯,老人哪裏吃得下,沒營養,都隻剩骨頭了。"
她注意到了我,問我是誰,又問我 " 工資多少 "。問完後,她搖了搖頭,張開五根手指 :"1500 元,這是規培生的工資,當然,還有一些補貼。"
" 你規培多久了?" 她沖賴永怡說。"1 年。" 賴永怡頭也沒回地說。任遠憶對我說:" 她還有 2 年,我 3 年,女人有幾個 3 年。" 說這句話時,她正在低頭發微信,手指迅速地敲擊着屏幕,臉上的哀歎神情很快轉爲微笑。雨更大了,隐隐伴随着雷聲。" 每次下大雨,我就特别想離開這個地方。" 她對着屏幕說。
這時,焦醫生探過頭來,問賴永怡中午想要吃什麽。之後,他打電話從飯店訂了餐。
很快,訂餐送到了,焦醫生帶我們沿着樓梯下到 2 樓病房,2 樓病房都是雙人間,其中一間被改成了骨科休息室,有兩張床和一台電視。另外一名規培生許苑傑擺好了桌子,正在看電視,是央視體育頻道轉播的籃球賽。
每天吃的外賣都很簡單
" 老戴沒下班嗎?" 焦醫生站在電視機前問。老戴是許苑傑的老師。
許苑傑側過臉,一邊解開外賣袋子,一邊盯着電視機:" 還沒下台,我把他那份收起來。"
焦醫生坐在床上,看着許苑傑擺出酸菜、豬肝和土豆絲,招呼我和賴永怡一起吃。房間裏沒椅子,賴永怡站在門邊,抱着盒飯開始吃。她不在意,隻是喊:" 換個台吧。"
電視機的網絡 " 被醫院切斷了 ",焦醫生拿着遙控器在幾個頻道裏翻來覆去找節目,他們都興緻勃勃:生活頻道裏,一個女人在揉面,焦醫生和許苑傑打賭她在做什麽,到撒糖那一步時,焦醫生有點失望," 估計是饅頭,爲什麽要做饅頭 ",但最終做出來的是花卷。許苑傑嚷着換台:" 甜花卷有什麽好看的,花卷隻有鹹的才像樣!"
" 找找有沒有記錄片。" 焦醫生找到一部介紹無花果的美食紀錄片,許苑傑嘴裏嚼着豬肝,和賴永怡讨論着無花果的味道。
這大概是一天中他們最放松的時刻之一,之前在患者面前的嚴肅和穩重都消失了。圍繞着電視,他們的話很多,嗓音也大了很多,包括焦醫生在内,都在大喊大叫。
過了會,老戴進來了。吃飯時,老戴對許苑傑:" 你得感謝我,有人說要中午進來打針,我勸他下午來,不然我們中午沒得休息。"
3
中午 12 點 50 分,賴永怡和焦醫生都在值班室休息。
值班室在重症監護室内,由一道窄門分隔開,有一台可以寫病曆的電腦和一張架子床。賴永怡在值班室看抖音。焦醫生和許苑傑也沒睡,他們在打電話,張羅沒休息或值班完的同事:" 中午有事沒,沒事過來,給你個發财的機會。"
我躺在架子床頂層,聽他們打電話,很快有人進來,幾個人擠在底部的床上,讓床左右搖晃。
他們打開了一個在線打麻将的微信小遊戲,手機開的都是靜音模式,不透一絲遊戲音效,他們玩時,也很少說話,隻有摸牌時間嘟囔一兩聲 " 又抽到二筒 "" 全是發财 ",這些話也多半是編的。
許苑傑赢了一局,不停地重複念:" 我是快樂的小青蛙,呱呱呱呱呱。"
第二局開始前,護士打進電話來,說有病人入院需要急診。焦醫生站了起來。" 要喊賴永怡嗎?" 許苑傑問。焦醫生說:" 不用,讓她再休息會。" 兩個人走了。但很快,他們又回來了。" 我覺得是訛人的," 許苑傑說," 他說被人打了,說自己頭暈,但我看他又在那抽煙。"
" 我說不用住院,他非要住," 焦醫生說," 住不住院關我屁事。"
他們又玩了一局。" 繼續吧?房間号 86890,這局該我命好了。" 許苑傑問。
" 呵,我去拉屎,你去燒香。" 有人回他。
下午 2 點 20 分,賴永怡跑進來喊焦醫生:"64 床在喊我們,堵痰,抽不出來!" 他們跑到樓下,閉眼的老人正渾身發抖,喉嚨咯咯發響,一邊的護士把透明的塑料管伸進老人喉嚨,卻始終抽不出痰。焦醫生拉開護士,把連着塑料管的給壓閥拆了下來,連忙開 " 痰培養加藥敏 ",賴永怡跑去找電腦,開完藥,又去拿了給壓閥。
等她回來,焦醫生讓她喊患者名字," 讓他用力咳嗽 "。
" 候更生、候更生,咳一下,咳一下…… " 賴永怡在老人耳邊喊,最終痰在一聲咳嗽中流了出來,濺到了床頭,賴永怡掏出手巾,背後的病人家屬推着肩膀催她:" 護士趕緊給老頭擦一下。"
吸完痰,賴永怡回到護士站,寫中午新來的病人的病史——那是焦醫生檢查的,當時她不在場,所以她要自己去問。
那是一名中年男人,下巴貼着止疼片,側躺在護士站外的一張病床上,走近能聽見一陣陣電子合成的笑聲。
" 張根生是嗎?" 賴永怡用很冷靜的态度問," 家裏幾個小孩?幾男幾女?有沒有過敏的藥…… "
張根生眼睛上下轉動,打量了一遍賴永怡:" 這些我和醫生說過了?你是醫生麽?還是實習生?"
賴永怡又說了一遍:" 我是醫生。" 張根生把目光移回手機,心不在焉地回答她,有時問好幾遍才回,問完幾個問題後,賴永怡沖他點了點頭,仍然維持着一副冷靜的神情。然後她回到護士站寫病程記錄,手指用力敲着回車,發出 " 哒哒 " 聲。
有許多病人因爲沒有病床,隻能躺在各個角落
下午大部分時間,賴永怡都待在護士站寫病程記錄,一方面是焦醫生也在,一方面是爲了 " 能在有危情的病人進來時,在場聽病情,方便寫病程記錄 "。一名惡心、嘔吐的小女孩被父母抱着送了進來,焦醫生看着拍的片子,耐心地向他們解釋,孩子是 " 大腦被撞擊導緻的頭暈 ",而不是 " 感冒的頭暈 "。
當焦醫生和女孩家屬糾纏時,賴永怡感覺 " 女孩應該不用住院 ",不用住院,也就不用寫病曆。于是,她離開護士站,去取另外一位新入院病人的病史。
那是一名 41 歲的男人,躺在床上,剛剛推來,賴永怡詢問他之前那些問題 " 家裏幾個小孩?幾男幾女…… " 但對方沒有反應,推着床的家屬說他 " 說話不利索了 "。 這時焦醫生出來了,他一來就讓病人張嘴,伸舌頭,病人照做了,他對賴永怡說:" 不會說話,但有意識,你寫‘朦胧狀态’。"
下午 4 點 30 分,賴永怡寫完了病程記錄,回到科室,繼續看教學視頻,爲晚點的課程做準備。
按照要求,規培生每周有 2 到 3 節課要上。賴永怡是助理醫師培訓,課程被安排在傍晚 5 點 30 分,也就是非值班日的下班時間後。這些課程會以兩次考試的形式進行考核,一次是出科考試,一次是規培 3 年後的總考試,考試在每年特定的時間段進行,考試不通過,就隻能下一年再考,也無法取得規培證,最終影響到規培生的職稱晉升。
除了這兩次考試,大部分規培生在規培第一年,還要完成執業醫師資格考試。
賴永怡這天的課在醫院最角落的一棟三層磚樓裏進行,樓外地面上覆蓋着很厚一層綠色青苔,之前在各個科室輪轉的規培生都被聚集到這裏,他們中不少人是匆匆趕來的,工作服還沒來得及脫,也有一些人穿着簡單的 T 恤和短褲,但和病房的嚴肅氛圍不一樣,這兒聚着的,才像是一群剛剛畢業的學生。
賴永怡和一名同齡的女孩湊在一起,兩個人拉着手,靠在走廊的欄杆上說話。
沒多久,醫務處的醫生開始拿着名單喊人簽名,她們走上去,寫下名字,再走進教室。教室布置很簡單,一個假人躺在床上,老師擺弄着假人,沒有座位,所有人都站着看老師講課。
教學用的假人
教室的隔壁是一間宿舍,兩台鐵質架子床上放滿了毯子和換下來的衣服,潮濕的地面上擺着水盆和毛巾,門敞開着,裏面沒有人。
晚上 7 點,賴永怡回到值班室,和焦醫生一起吃飯,仍然是外賣。吃飯時,焦醫生告訴賴永怡今天病人不多,9 點可以先回家,有事再喊她。回家路上,賴永怡對我說:" 這兒規培算挺輕松了,在大醫院的規培才算累。"
下班路上,賴永怡計劃回去再看會兒優酷上的視頻學習,然後躺下,看會電視劇就睡覺。非值班日時,她也大多這樣度過空閑時間:休息,學習,放空,娛樂總是很少、很謹慎。并非沒有時間、精力去玩,而是她怕 " 上瘾 ",她認爲自己過的生活 " 要認真一點,玩開了,就回不來了 "。
4
規培生昌宇傑所在的三級甲等醫院就是賴永怡所說的 " 大醫院 "。他的休閑方式同樣少而謹慎——手機裏沒有安裝任何遊戲,閑暇時間喜歡在公園待着,放空。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下午 3 點。他離開了醫院,沒有回宿舍,也沒有回租住的房子,隻是像往常一樣,來了公園。公園很安靜,連綿的雨天帶來清新的空氣。" 感受安靜,呼吸會兒新鮮空氣,醫院太悶了,我喜歡這裏。" 昌宇傑對我說。
他和賴永怡不同。在科室,賴永怡告訴我,她還沒決定未來的去向:" 可能是去個輕松點的地方,比如鄉鎮一級的醫院,或者就留在這兒……反正醫院越好,就越累。"
昌宇傑畢業後入職了一家二甲醫院,工作 1 年後,在去年 9 月來到上級醫院規培。規培的時間劃分和學校差不多,每年 9 月開始、6 月考試。昌宇傑進行的是 " 大外科 " 規培,在數個科室内輪轉。他目前所在的是肝腦外科,3 個月病房,1 個月門診。
他現在就處于第 4 個月。
門診比病房輕松,昌宇傑到門診時一般是早上 8 點,比在病房時晚 1 小時到崗,因爲門診 " 不用寫病曆,由坐診的醫生随手寫幾筆就行 "。而在病房,需要提前到," 了解和更新昨夜病人的數據 "。
在門診需要注意的是,他得比他的老師先到,在師生的日常相處中,他一般稱呼老師爲老古,老古是一名上級醫生。這天他晚了幾分鍾到門診,但并不緊張,因爲老古每周都有一天要做業務培訓,做完走過來會晚一點。
規培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寫病曆,他們喜歡用這種鼠标墊
等老古到,門診就開始叫号了。
肝腦外科門診大部分來的是 " 膽囊息肉病變 " 的病人,昌宇傑沒有太多要注意的,他更關注的是一些老古撫慰情感的手段,比如和病人交流時的神态," 要有人文關懷,呃,就是不能發火 "。
上午 9 點,一個中年女人進來了,求他們 " 給多做點檢查 ",因爲 " 之前體檢,顯示胰腺比較寬 "。昌宇傑覺得這不算什麽問題:" 很多人都會有這樣的情況。" 最終,老古還是讓她去做了核磁共振,因爲她 " 精神狀态極度焦慮 ",做了很長時間開導也沒用,索性讓她去拍個片子。
在門診待到 10 點 40 分,沒叫号了,老古放昌宇傑去午休。昌宇傑去了公園,他看了會兒書,複習了會兒規培考試。" 考試挺難的。" 他說,他問過學長,一般來說考試要花 6 個月的時間來準備,他決定提早一些。某種意義上,昌宇傑覺得在病房待了 3 個月後,能在較爲輕松的門診輪轉 1 個月,也算是醫院的好意,讓他有機會備考。
11 點 30 分,昌宇傑在醫院門外的沙縣小吃吃了飯,回了宿舍。大部分休息時間,他不大和人說話,因爲很多話都在上班的時候 " 講完了 ",他新開了個哔哩哔哩的會員,在手機上看俄羅斯電視劇《實習醫生》。
屏幕上,醫生爲病人做診斷的場景讓他羨慕:" 他們的病人,不會像我們這樣,擠在一堆嗷嗷叫,國外的預約制在這方面可能比較完善。我們醫院來這麽多人,四五十個一擁而上,有些人也不守規矩,直接擠進來插隊,但你又不能對他們發火,隻能好聲好氣。"
幾個月前,昌宇傑的手機上還是有遊戲的,他玩《和平精英》。喜歡和朋友一起,但規培後就沒玩了,大家都一樣:" 大家越來越忙,時間也不确定,就很少玩了 "。
在病房時,昌宇傑遠比現在忙碌。"(有手術時)每天 8 點半就要下去開台,在主刀醫生來之前,檢查器具,和麻醉師、護士做安全核查。我們醫院 3 級、4 級這樣的高難度手術(根據風險程度、難易程度、資源消耗程度或倫理風險不同,手術由易至難分爲 1 — 4 級)不少,手術沒做完,誰也不能下台,經常做完手術,就到下午了。"
寫查房、病曆、協助手術和協調雜務,基本是昌宇傑此前 3 個月的日常,他有時也會遇到困難,比如和其他科室協調床位的時候,因爲自己是 " 下級醫院來的規培生,說了話沒人回應 ",那時,他隻能找上級醫生幫忙,又或者遇到脾氣暴躁的老師,也 " 過得難 "。
總的來說,昌宇傑覺得醫院給的壓力并不大,更難的是要适應和病人的關系。
他所在的這家醫院,是每天從鄉鎮、縣城彙集來的病人的終點,每個老師和規培生構成的小組平均要管 20 多個病床,還要接待近百人次的急診病人和家屬,這些人 " 如果不對他非常熱情,他可能會覺得你看不起他,覺得你不重視,轉手就投訴到醫務處了 "。
醫院的值班室
下午 2 點,昌宇傑回到門診,和老古繼續給人看病。3 點鍾,門診結束了,老古走了,他回了出租房,和我聊天。聊到未來時,他覺得和打工的人比,生活挺穩定,但也沒太多可指望的:" 工資由之前那家二甲醫院發,每個月 1500 元,規培的科室會給 1000 元的住房補貼,但扣掉食宿基本要倒貼。值得一說的是,國家也會給每個月 2000 元的補貼。"
昌宇傑的生活比二甲醫院的賴永怡、許奕傑忙碌,但這種忙碌是 " 周期性 " 的。比如 1 月到 3 月在病房規培時,他每天都 " 被病人圍着,一天下來吃飯和喝水的時間都沒有 "。等到 4 月,分到門診後,他就輕松下來了:下班早,有雙休。
下班後,除了去公園坐着放空,昌宇傑也會在公園跑步,跑完簡單吃個飯,回到出租屋看書或看電視劇。無論是昌宇傑、賴永怡還是許奕傑,他們都時常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嚴肅感——醫院本身是一個充滿了規則、日複一日運轉的系統,系統的規則并非憑空制定,而是和許多人的生命安全相關,是嚴肅而無可置疑的。
初入醫院的規培生們,在這樣的系統裏,面對日複一日、永遠無法處理完的事情——這些事務又總是十分重要,每個細節都有可能産生重大的影響。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不得不始終緊繃着。就像我所看到的:沒人規定規培生們不能在醫院玩手機,當他們有空時,每次掏出手機,卻總是在查資料或者學習;更多時候,他們更願意以放空或者十分簡單的娛樂來消磨時間,在這背後,是被植入他們腦海的信念——随時可能被需要,随時要打起精神。
這種嚴肅性超越了一份工作,或者一次考試給人帶來的影響,它也自然地影響到了規培生們的生活,在這樣嚴肅的生活中,休息時間——就像準備高考的間隙裏——是沒有遊戲的。
在昌宇傑的出租屋裏,我問了他最後兩個問題。
" 是不是感覺還在上學?" 他回答:" 不是,沒有上學時那麽輕松了,我要考慮自己的工資有沒有漲,漲幅又怎麽樣,考慮未來。" 但未來如何,隻有 " 規培完才知道 "。
" 戀愛呢?"
" 太累了,我沒精力應付。"
說完,昌宇傑向後靠,躺在床上,似乎在享受此刻的自由,他點開手機屏幕,又猶豫了一下,收起手機,又爬起來,翻開了教科書,對着書發呆。
(文中所有出現人物均爲化名,題圖與受訪者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