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檔知名情景體驗舞台劇《又見平遙》，最近惹上事兒了。
爲倡導晉商文化，弘揚尋根問祖，展示仁義禮信的山西地方特色劇，自 2013 年開始《又見平遙》已經公開演出 10 年。
圖源網絡
作爲一個獨具地域特色的文化符号，一直深受當地重視，得到旅客喜愛。
沉浸式體驗的畫面和布景，兼具纏綿和悲壯的聲光影，疊加現場人頭攢動的驚歎和歡呼，大多數看過現場的觀衆很難不誇一句：" 震撼 "。
就連對這部藝術作品的内核頗有成見的觀衆，也難以從美學上挑刺：
" 除了封建糟粕，别的都好精彩！"
" 真的是，除了價值觀樣樣滿分。"
是啊，什麽都好，壞就壞在了價值觀上。
因爲包含疑似辱女的 " 公開選妃 "、" 行前洗浴 " 等噱頭，和劇情設置裏物化女性的惡臭糟粕，《又見平遙》在網絡上 " 出圈 "，掀起一場激烈讨論。
争議最大的兩個場景，集中在同一個晉商故事。
镖局趙東家獨生子出于道義，攜上百名镖師遠赴沙俄，賭上商業信譽，冒着生命危險，去拯救自家分号王掌櫃的獨子。
此義舉感動了當地百姓，鑒于此行危難重重，大概率有去無回，于是大家紛紛獻出自己未婚嫁的妹妹、女兒，湊在一塊兒來給即将出征的未婚少東家選妻。
雖然仔細一想覺得不妥：
你們覺得感動，就自個獻身啊！憑什麽替家中女眷做主，草率定下别人大概率 " 終身守寡 " 的不幸婚姻？
但人家不僅要獻出女眷，而且這群被推出來的黃花閨女們，還得嚴格地過篩，激烈競争上崗，掐尖地選。
怎麽個選法呢？
不像大家閨秀去宮裏選秀，吟詩作對看文采，一問一答考底蘊，反倒像是 " 逛青樓窯子式選妃 "。
女演員們脫掉上衣隻穿肚兜，腰肢柔軟，形體妖娆地展示自己的手、腳、肩頸、臀部、肚臍，來彰顯：手掌無斷紋則有福氣，三寸金蓮步态纖纖、屁股大更好生養……
肉體橫陳、香豔挑逗的聲效光影，頗有種國産版 " 瘋馬秀 " 内味。
所以現場很多觀衆拍下這個場景，上傳網絡并用一種亵玩的語氣暗示：給男士發點福利。
福利，什麽福利？
把女性的情色肉體當做噱頭，這種 " 文化傳承 " 的大型戲劇，和酒店門縫塞入的小卡片，和在男頻網站用半脫不脫的美女圖引流有什麽兩樣？
當然，除了女性的肉欲情色，這場演出中也安排了男演員的脫衣。
镖師上百位壯漢袒露胸腹，在透明的浴缸裏洗浴，氣勢和腹肌引發圍觀者陣陣尖叫。
但很快，每位镖師被安排了一位洗腳伺候的婢女，給镖師揉腳擦頭，然後被對方攔腰抱起……在臨行前來一場最後的肉體慰藉。
發現了嗎？
看似平等地摻雜了男色和女色，但細品又截然不同——
男色隻爲炫技，形同孔雀開屏，雄鳥爲求偶的歌舞；
而一列排開，供人觀賞狎玩的女色美則美矣，卻充滿了 " 我爲魚肉 " 的悲壯獻祭感。
讓人不得不發問：
當少爺和镖師背負英名，在衆人仰慕中出發，那些被臨幸過的女孩們，最後會有什麽樣的結局？
那浩大的選妻秀，選出一個各方面條件俱佳，而且深信 " 夫爲妻綱 "，認定 " 能爲趙家生兒子是我福氣 " 的 16 歲女孩，迅速送入洞房，配的解說詞是：
當晚洞房，當晚留種。
這位曆經 N 個标準 N 道工序殘酷挑選和淘汰的 " 幸運 " 女孩成功受孕，喜懷麟兒，卻不幸難産而死，臨終前留下這樣的遺言：
" 我生都生了，死就死了吧。"
仿佛女性是什麽胎器，隻有繁衍子嗣的唯一 " 功能 "。一旦爲夫家生下孩子，女性價值實現了，死也無憾了。
而在那場看似雄赳赳氣昂昂的 " 行前洗浴 "，在暧昧旖旎的氣氛下，女仆們淪爲用來慰勞镖師們人手一份的獎賞和甜頭。
有些觀衆看完三呼震撼：
他們隻看到晉商的承諾守信，感慨當地的宗族意識強，爲祖上先人修堂築廟，對同宗同族同姓百般維護，對此十分向往。
但另一些觀衆的沉默也同樣震耳欲聾：
看到了義薄雲天，但也同樣看到女性的血淚。
他們維護同宗同族，維護的是男性的宗族；爲先祖修墳蓋廟，祭奠的是男性祖宗；開枝散葉留根留種，延綿的是丈夫血脈。
而漫長的曆史裏，女性在看牙口老幼，看面相掌紋的赤裸物化下，像牲畜一樣被徹底物化成爲 " 生育 / 性資源 " 和 " 财産 "。
男性千百年來追逐功名利祿，渴望被歌頌銘記的英雄主義背後，是成千上萬女性在緘默中隐入塵煙。
勇士出征，成王敗寇。功成者封侯拜相，女性像物什一樣被賞賜；手下敗将狼狽逃竄，婦孺屈辱地淪爲被充公犒軍的資源。
妄論興亡，女性都是被物化的私産，被挑選的床伴，用來傳宗接代的孕母。
當然，對此也有觀衆辯解：
這套物化女性的價值觀雖然迂腐，但《又見平遙》取材于封建時代，僅僅隻是重現曆史，又有什麽錯？
如同當年《娘道》也引發過 " 曆史作品隻客觀還原 " 是否合理的争議。
女主爲了給夫家傳宗接代，生了 N 個女兒仍不罷休，拼出性命即便開膛剖肚，也要爲繼祖生兒子。
圖源《娘道》
當時就有人挽尊：呈現封建腐朽情景，也是在對陋俗施加批判。
但事實就是，呈現不代表批判，也可能是一種當做傳統文化、民俗精粹來自我貼金的展示。
藝術創作對不同素材的選擇，對同一個素材的不同诠釋，都在台詞文稿，影像縫隙暴露創作者的意圖。
若要說傳統和習俗：古時失去貞節的女性被視作不潔，是要被火燒和沉塘的。
但在 2005 年開播的 TVB 古裝劇《火舞黃沙》中，伫立在黃沙漫天中的閻家鋪，是一個微型的男權社會。
出生在這片黃土地上的姑娘家春分，因爲掌紋斷裂，自小被視作 " 不詳 "，母親也耳提面命讓她 " 認命 "。
她也想要苟且活着，但因爲算命的定論，當地所有災禍都試圖推她背鍋；婚後想要老實做個賢妻良母，卻攤上 " 行事不能 " 的丈夫，爲了掩蓋自己無能的事實逼她借精生子，連累懷孕的她被當做淫婦險被燒死；
圖源《火舞黃沙》
後來僥幸獲救的她，又遭馬賊的脅迫，被逼至山崖。要麽接受淩辱，要麽以死明志。在絕境之中，春分回顧了自己在不詳簽文的操控中，所度過懦弱卑怯的前半生。
她刮花掌心，決定不再屈服于命運，而是奮起反抗，等着驗證命運是否真如所是；
她撕開衣服，不再順從女德教化，放棄用獻出性命的愚蠢方式，來守住荒誕的貞節牌坊。
" 爲什麽我們要爲了男人眼中的貞節而死，我受夠了。"
圖源《火舞黃沙》
守貞，歸根結底是爲丈夫而守；明志，明的也是特供女性的道德規訓。
《火舞黃沙》中的女人們，就是如此頂住世俗壓力站起來，爲突破封建禮教進行抗争。
若要說傳統和習俗：古時單身男性早逝，是需要買一個新娘冥婚陪葬的。
2020 年廣西财經學院參加街舞大賽，編排的一曲情景式歌舞劇《殙》火上熱搜。它凄清豔絕的 " 中式恐怖 "，至今仍讓無數觀衆不寒而栗。
喜慶的樂曲聲起，待嫁的新娘滿懷對新生活的期待，嬌羞地對鏡裝扮，對即将到來的命運恍然不知。
早被父親收錢賣了配冥婚的她，在歡天喜地中披上嫁衣，被黑衣人控制不得動彈，無措的尖叫響徹全場，在凄惶絕望中走上末路。
一曲畢，不論是現場的觀衆評委，還是無數經由屏幕得見此作品的網友，無不震撼、驚歎、潸然。
同樣是描述一種陋俗，一種現實：《殙》不把女性承受的血腥暴力作爲賣點；不把鏡頭對準她被迫袒露的臂膀、不得不出賣的色相放大特寫作爲奇觀。
而是用一種物哀其類的共情，呈現被賣去冥婚的她們何其慘烈的命運。
什麽是還原，什麽在歌頌，怎樣算批判。
大家有目共睹。
不是所有傳統都得繼承，不是所有民俗都要接受；不是存在就算合理，從來如此，也未必對。
文藝作品需要移風易俗，弘揚新風。
如果一個由現代人寫、現代人演、現代人看的故事，還要套入千百年前的糟粕視角，摁頭逼着看客認可愚昧不開化古人的陋俗，未免太過刻舟求劍。
圖源《火舞黃沙》
《又見平遙》這樣的情景劇已經公演 10 年了。
但慶幸的是，面對相差無幾的情節編排，在過去的 10 年裏，鮮少有人覺得不适合提出異議；
10 年後的今天，雖然後知後覺，然而時猶未晚，終于有觀衆回過神來了——
即便被羞辱輕薄被視作資源和工具，是千百年來古代女性的既定命運。但馬上就抵達 2024 年的我們，不該坦然地再接受這種設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