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環往複。
最近,你或許能在 B 站刷到一個日本油管主 "yukinyann"(雪喵),她身着堂吉诃德吉祥物 " 藍色企鵝 DonPen" 服裝,在歌舞伎町街頭采訪路人,讓他們分享自己的個人見聞。
圖源:B 站 @Nicholas 株式會社
但與其他輕松休閑的采訪節目不同的是,能登上 " 雪喵 " 采訪鏡頭的,往往都不是等閑之輩,而是有着各種傳奇人生經曆,足以重塑觀衆認知的 " 卧龍鳳雛 "。
在觀看她的采訪節目前,你或許會認爲這位曾在歌舞伎町叱咤風雲的極道中人,可以算作一位重量級嘉賓。但很遺憾,這個昔日吃過 " 公家飯 ",斷過指的 Yakuza 大叔,在 " 雪喵 " 的采訪視頻裏,隻能淪爲最普通的背景闆。
長江後浪推前浪,如今歌舞伎町的年輕一代,身上有着比黑道事迹更加炸裂的故事。即使是身旁随機經過的路人,他(她)身上的故事都有可能刷新你的三觀。
在 " 雪喵 " 的采訪視頻中,有位少女來到歌舞伎町後,交往上了愛打小鋼珠的渣男,并由此染上煙瘾,甚至在廁所被男友 " 強行上壘 "。當 " 雪喵 " 問少女是否留下心理陰影時,少女則輕松地表示 " 這倒沒有,不過懷了又堕了就是 "。如此沖擊性的回答,讓身經百戰的 " 雪喵 " 都被驚掉了下巴。
還有位少女是擁有着極高天賦的職業電競選手,她以遠超常人的持久力在電競圈内聞名,曾創下在三個半小時内和 23 位選手對戰的輝煌戰績。
但一山更比一山高,這位選手表示自己并非 " 歌舞伎町最強 ",她還有位朋友創下過連戰 28 名網友的最高紀錄。她雖然也想挑戰這項紀錄,但奈何自己無法同時募集如此多的參賽選手,在人脈上略遜朋友一籌。
還有 " 神人 " 在各個酒吧和牛郎店超前消費,共計賒賬數十萬日元,然後再通過援助活動償還債務。
更有 " 神人 " 直接在現實中複刻了動作片的經典情節。當老師和其他同學還在認真上課時,她卻用毛毯作爲掩護道具,在課桌下和男同桌交流起了保健知識。
除此以外,其中還有大病未愈,就開始結交起男友的 " 梅事女友 ",當 " 雪喵 " 擔憂起男友的身體健康時," 梅事女友 " 表示她早和男友開誠布公,告知了自己的身體狀況,促使他們在一起的并非庸俗的肉體關系。
因爲在 " 雪喵 " 的鏡頭下,有太多 " 卧龍鳳雛 " 擁有這樣讓人大跌眼鏡的 " 奇聞轶事 ",讓人不得不稱他們一聲 " 神人 "。所以," 雪喵 " 的采訪節目,被國内網友貼切地稱爲 " 日本神人 TV"。而 " 神人 TV" 裏的被采訪者也不愧 " 神人 " 之名,在節目中 " 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每個人的故事都堪稱一段傳奇。
除了上述 " 神人 " 外,還有 " 醫學世家鑒史官 "" 緣之空兄妹 "" 專攻後路導緻便血的少女 "" 被腳踏五條船卻認爲對象專一的癡情女 " 等等存在。通過 " 神人 TV",你可以切實認識到人類這一物種的多樣性。
當然,還有一些更加炸裂的 " 神人事迹 ",在 " 日本神人 TV" 中亦有記載,他們每個人都身懷絕技,每個人都有獨門絕招,鬥志和耐性更是技驚四座,秘密武器更給你帶來意外驚喜。尤其是頻道的主持人 " 雪喵 ",她本人更是 " 神中神 " 的存在。但鑒于内容尺度考量,文中就不再一一列舉。
通篇看下來,你會發現大部分 " 神人 " 似乎都已經突破了普世倫理的約束,一切常人看起來完全無法接受的行爲,對他們來說如吃飯喝水般稀松平常。" 援交 "" 堕胎 "" 嗑藥 "" 賭博 " 等禁忌詞語,都能被他們輕描淡寫地從口中說出。
歌舞伎町如此 " 淳樸 " 的民風,讓許多 " 神人 TV" 的觀衆深恐病毒會順着網線跨境傳播,因此在看完視頻後,他們會立馬在評論區對手機進行賽博消毒。
還有部分觀衆被這些 " 神人經曆 " 沖擊三觀後,甚至産生了強烈的心理不适,無法堅持看完整個視頻。
在歌舞伎町如此 " 比爛 " 的大環境下,鮮有人能出淤泥而不染。因此,在 " 神人 TV" 中如果難得出現了三觀較爲正常、情感專一、性生活穩定的普通人類,便會被 " 雪喵 " 和觀衆們升格爲 " 人間天使 "。
而 " 神人 TV" 中如此震撼人心的内容,自然難逃平台審核的大手。就在不久前," 雪喵 " 的油管、X 賬号都被封禁,搬運至 B 站的視頻也通通遭到下架。
但 " 檢驗狠活的唯一标準就是補檔 ",如今你依舊可以在 B 站,一睹歌舞伎町各路 " 神人 " 的風采。
在大衆的普遍認知裏,歌舞伎町是以黑道和風俗産業聞名的紅燈區,雖然其中還有其他的娛樂産業,但這裏終究是 " 成人的世界 "。然而,在 " 神人 TV" 的采訪中,卻出現了一個令人錯愕的現象:未成年群體,尤其是未成年少女在 " 神人 " 中占據了顯著的比例。雖然主持人 " 雪喵 " 可能對采訪群體進行過篩選,但其中未成年人的數量之多,依舊可以說明問題。而且,在視頻的背景中,也不難看見青少年們四處遊弋的身影。若非親眼目睹,人們或許很難将那些在鏡頭下裝扮前衛、充滿青春活力的未成年人,與燈紅酒綠的歌舞伎町聯系在一起,更無法想象他們的私生活竟是如此混亂。
但自從幾年前開始,越來越多的未成年人聚集在歌舞伎町新宿東寶大廈旁邊的道路上。外界對他們有個專屬的稱呼—— " 東橫 Kids",那片區域也因他們而被稱爲 " 東橫區域 "。
" 東橫 Kids" 大多都是無家可歸或因家庭問題而流浪的未成年人,平日裏他們通常身着地雷系服裝,聚集在歌舞伎町附近,通過聊天、飲酒、嗑藥、拍攝 Tik Tok 短視頻等方式取樂。
而在 " 東橫 Kids" 離場後,往往會在聚集處留下散落一地的酒瓶、煙頭和藥用鋁箔包裝。
他們服用的藥物并非違禁品,而是在市場上合法販售的止咳藥,但這種止咳藥在過量服用時,會産生緻幻作用,且具有成瘾性,許多 " 東橫 Kids" 都有着濫用藥物(Over Dose)的情況。到了夜晚,他們或是露宿街頭,以天爲被,以地爲床;或是在網吧單間和愛情酒店過夜。而沒有經濟來源的他們,爲了維持開銷,往往隻能被迫從事一些非法行業。
" 東橫 Kids" 這一現象的出現,與如今日本社會愈演愈烈的家庭暴力與校園霸淩事件有很大關聯。
" 神人 TV" 主持人 " 雪喵 " 在另一個油管主對自己的采訪視頻中曾表示,家庭環境是促成 " 東橫 Kids" 形成的原因之一,和許多離家出走的 " 東橫 Kids" 交流過後,雪喵發現他們的本性并不壞,他們之所以來到東橫,大都是因爲無法忍受來自父母的家庭暴力。
圖源:B 站 @需消耗 666 枚硬币
同時 " 雪喵 " 在視頻中也提到,自己本人就是校園霸淩的受害者,也曾因此一度在初中時期辍學。
去年 10 月 5 日,日本文部科學省公布過一組數據:2022 年度日本中小學經确認的校園霸淩事件共計 68.19 萬起,已經連續 10 年增加,并且創了曆史新高。而日本警察廳公布的統計數據顯示,日本警方 2023 年共向兒童咨詢所報告了 122806 起虐童事件,同比增加 6.1%,同樣創下曆史新高。其中,經舉報被警方立案調查的案件有 2385 起,同比增加 9.4%。這些虐童事件,很大一部分都發生在家庭中。
家庭和學校的關懷與陪伴是青少年成長的重要支撐。然而,對 " 東橫 Kids" 來說,他們往往缺乏父母和同學的關愛及支持。" 東橫 Kids" 渴望被關注、被理解,于是他們轉而通過在網絡上分享自己的生活,尋求同齡人的共鳴和支持,來代償本應來自家庭的關懷。歌舞伎町作爲日本東京的一個繁華商業區,提供了豐富的娛樂和消費場所,對無家可歸的 " 東橫 Kids" 來說,這裏就是可以逃避現實、尋找刺激、獲得歸屬感和認同感的地方。同時,通過抱團取暖,他們也能減輕内心的孤獨感和無助感。
然而,大量無業青少年的聚集,也導緻了東橫區域的髒亂差現象。" 東橫 Kids" 中有許多人沒有獲得良好的教育,心智也尚未發育完全,很容易被人欺騙,成爲脆弱的受害者;同時他們的内心敏感,情緒容易産生波動,還會被群體的共鳴所放大,于是在錯誤的引導下,他們有時又會成爲無知的加害者。
實際上," 東橫 Kids" 已經引發過許多負面事件,其中更有 "12 歲少女去東橫面見網友被一日速通 "" 歌舞伎町流浪漢被‘東橫 Kids ’群毆緻死 " 的慘劇。由此," 東橫 Kids" 也受到了日本社會的廣泛關注和批評。
日本 MBSNEWS 的特命取材班曾就 " 東橫 Kids" 的問題,前往歌舞伎町進行了實地取材與調查。
他們拍攝的紀錄片中,許多接受采訪的青少年表示自己來到東橫的原因就是 " 家庭暴力 "。
圖源:B 站 @生草字幕組
紀錄片還着重展現了一位 16 歲的 " 東橫少女 ",在短短兩個月内發生的變化。她因爲無法忍受家庭暴力而選擇離家出走,來到了東橫。在父母的長期虐待下,少女存在嚴重的心理問題,具有強烈的自殺傾向。
2022 年 11 月初次采訪時,少女蹲坐在無人的角落裏,她在對面鏡頭時顯得膽怯無助,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那時,少女心裏對援交活動還有着強烈的抵觸情緒,但爲了生存,她隻能在 " 精神上很辛苦 " 的狀态下,爲嫖客提供服務。
談到将來,少女表示雖然 " 援交 " 是犯罪,但她想靠此攢錢,上專門學校,并在未來成爲一名美甲師好好工作。
其實,16 歲的少女已經達到了日本的法定工作年齡。
日本《勞動基準法》規定,青少年年滿 15 歲後,自生日後的第三天起,就可以開始工作;在特殊情況下,13 至 15 歲的青少年也可在确保其健康和生活不受影響的條件下,且在地方監督部門的許可下,從事輕量級的工作。這些法律旨在保障未成年人的權益,确保他們能健康成長,而不會作爲童工被濫用。
然而,這種 " 保護 " 的效力卻建立在一個關鍵前提之上:未成年人的監護人必須切實履行其監護職責。倘若監護人失職,甚至本身就是加害者,那麽原本旨在庇護未成年人的法律,便可能反過來成爲阻礙他們自救的絆腳石——由于少女沒有辦法從施虐父母那裏拿到自己的身份證件,所以她不能合法打工。因此,進行非法交易,出賣自己的身體和尊嚴,成了她唯一的謀生手段。
兩個月後,當記者從歌舞伎町再度找到她時,這位少女的語氣中,已經沒有了當初的那份膽怯與不安,取而代之的是習慣後的麻木。少女自述在東橫流浪的兩個月期間,她有多次被警察帶到兒童商談所的經曆,還曾被父母的朋友收養。但是,她每次都 " 逃了出來 ",繼續回到歌舞伎町流浪。此時,她已經完全接受了 " 援交 " 這項用于謀生的 " 交易 ",認爲 " 雖然不是需求和供給,但是叔叔想要付錢做那樣的行爲,我想要錢,所以做那樣的行爲,我覺得這樣很好 "。
記者提問道:" 上次見面的時候說過,你将來想成爲美甲師,那方面的想法呢?" 少女則表示:" 已經沒有這種想法了,10 年、20 年後的事情我想象不到,明天的事情我也想象不到。在不知道會發生什麽的狀況下,今天就先努力活下去吧。"
這位 16 歲少女的經曆,可以看作 " 東橫 Kids" 的一個縮影。
自 " 東橫 Kids" 出現以來,東京警察曾多次在歌舞伎町對未成年人進行勸誡輔導,不過始終收效甚微。許多 " 東橫 Kids" 和那位 16 歲少女一樣,曾被多次 " 遣返 ",但每一次 " 遣返 " 後,他們又回到了東橫。如今,政府安排的警衛員每天都在歌舞伎町夜以繼日地執勤,但他們在面對 " 東橫 Kids" 時往往束手無策,隻能盡力進行勸說,并維持現場的基本秩序。
社會對 " 東橫 Kids" 的援助困境,其實和對 " 大久保站街少女 " 的援助困境類似,甚至這兩者的群體有部分重合。
日本政府也曾對歌舞伎町附近,以 " 站街少女 " 聞名的大久保公園,進行過大規模的取締整改,但是僅針對大久保公園的整改,同樣治标不治本。" 站街少女 " 逗留在大久保公園的醉翁之意,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在沒有實質證據的情況下," 站街少女 " 也終究隻是站在街上而已。于是,在整改不久後,少女們就在公園更深處開始了再就業。大部分時間裏,執法者除了勸離站街少女外,也拿她們無可奈何。
" 站街少女 " 的病竈不在 " 大久保公園 "。
" 東橫 Kids" 的病竈同樣不在 " 東橫 "。
日本媒體的新聞報道,普遍把 " 東橫 Kids" 的問題簡單歸因爲 " 家庭暴力 " 和 " 校園霸淩 "。誠然,這兩個因素是促成 " 東橫 kids" 誕生的主要原因,但日本法律對 " 被虐待兒童 " 關照的缺失,以及 " 未成年人爲何能輕易從事非法行業 ",同樣是值得讓人深思的問題。不過在主流輿論中,這些問題卻鮮有人提及。
在沒有解決這些根本問題的情況下,日本社會對 " 東橫 Kids" 的救助隻是隔靴搔癢," 遣返 " 對他們來說,隻是爲了下一次的歸來。
但警方的介入與媒體的報道,卻将原本隐匿于亞文化角落的 " 東橫 Kids" 推向了主流社會的聚光燈下。部分本來獨自忍受着家庭暴力等痛苦的孩子們,通過新聞與社交媒體,得知了 " 東橫 Kids" 的存在。于是,他們在尋找歸屬感的驅使下,也選擇加入 " 東橫 Kids" 這個大家庭,走向了這個聚光燈照射的中心。
但聚光燈照射的中心,是歌舞伎町。
在那部紀錄片的尾聲,16 歲的 " 東橫少女 " 不顧記者的勸阻,再度前往 " 赴約 ",融入了歌舞伎町熙熙攘攘的人海中。
與此同時,在歌舞伎町外," 東橫 Kids" 卻被部分青少年解構成了一個流行标簽。他們換上 " 東橫 Kids" 同款地雷系穿搭,在社交媒體打上相關标簽分享自拍,想要通過模仿服飾與妝造,融入這股時尚潮流。
在這股時尚潮流下," 東橫 kids" 正在 " 遣返回家 " 與 " 逃回東橫 " 間循環往複。
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