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上周話筒給到你們之後,竟然不少人不約而同想要看本肉刷老片。
聰明如我當然知道你們的意思,新老都行,隻要是耐嚼的好片,都行。
正好,周末除了《正義回廊》(文章明兒見),我又刷了次它。
一部上映時,票房不足 200 萬的老片。12 年後,豆瓣評分已經實現華麗逆襲,從當初的 7 分到如今 27 萬人打出 8.3。
更更難得的,它出自一位新人導演之手,陣容卻相當奢侈。
攝影,王家衛禦用的黎耀輝。
監制,賈樟柯。
而導演和劇本,都來自隻拍過一部新片的韓傑。
超預算拍攝,後期剪輯耗時 1 年,前後産出 30 多版。
可能你已經猜到了,《Hello!樹先生》。
費煙,費心。
爲了拍這部電影,王寶強學抽煙,片場頓頓白酒,工作人員都恍惚,究竟是不是在演。
王寶強瘋了,樹先生成了。從此後,那些現實裏有點讨厭的老實人有了臉。
電影就像一顆石子,抛向現實裏一個個樹先生。看着 ta 被驚動的樣子,有人調笑,有人可憐,更多人是膽戰心驚。
誰也無法保證,這輩子不會變成樹先生。
01
看過片的肯定理解,聊《Hello!樹先生》,離不開煙。
對樹哥而言,煙,有特殊的意義;甚至某種程度上,煙象征着他的一生。
爲了演好 " 樹先生 ",不抽煙的王寶強從進組幾個月前才開始學抽煙。
而他抽煙的鏡頭,被選入北京電影學院的教材。
差點出演樹先生的段奕宏自愧不如。
職業演員的弊病在哪?你太能演了,太想演了,恨不得抽一根煙能抽出十八種花樣來 …… 人家就一個狀态一直保持,那可不把你甩了十萬八千裏嗎?
樹哥三十多了,每天不愛捯饬自己,一笑就眯縫眼,和人對話時,很少直視,總是不自覺扭過頭。
原本在一家汽修廠修車,因爲傷了眼,成了無業遊民。但也不耽誤樹哥在村裏的存在感。大家見了哪怕是小孩都會問候一聲。
哈喽啊!樹先生
但我們都看得出,這不是尊敬,而是調侃。
沒事的時候是樹哥,一旦有事,連小孩都敢怼他。
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個玩笑,隻有樹哥自己不知道。
村霸二豬光明正大占了他家的地,叫他喝酒。
飯桌上,叫他去廠裏上班,樹哥假裝沒聽出言語間的嘲笑。舉起了手裏的煙,把頭埋在煙霧裏。
不信你看,下一秒。
樹哥唯一的朋友小莊蹭了二豬的車沒錢賠,樹哥出來撮合,他以爲自己跟二豬是哥們。結果直接被無視。
以我粗糙的個人經曆來看,一個人最難堪的時刻,就是覺得自己多餘的那個瞬間。
樹哥意識不到自己的多餘嗎?
未必。
注意看,樹哥的肢體,幾乎從電影開始到結束,他上半身總是很奇怪。
雙肩舒展,右手平舉,手肘向外。
這個動作經常在他面對外人時出現。
有點怪異,動作幅度過于打開,過于松快。
但這自信和放松,又透着蹩腳。
極度自信,一定來源于極度的自卑。
所以哪怕聽見媒婆直白的嫌棄。
他也仿佛聽不見般,回了句牛頭不對馬嘴的 " 可惜 "。
哪怕如此,樹哥還是動心了。
他去眼鏡店配了副無框的眼鏡,在鏡子前,攏了攏頭發——
這是他能想到最體面的模樣。
可你再看,面對這份體面,他根本無法适從,他的手裏,更需要那根抽了一輩子的煙。
樹哥提了果籃去見小梅父母,小梅不情不願地勉強跟他見了一面,已經足夠這個可憐人開心的了。
同樣,以我粗糙的個人經曆來看,男人最容易犯的蠢就是,把姑娘的一舉一動都過度解讀成 " 她喜歡我 "。
樹哥就是,回到村裏就樂樂呵呵地參加朋友的婚禮,但他滿腦子想的,其實已經是自己和小梅的婚禮。
這個一會再說。
但問題是,混亂中他不小心踩了二豬的新鞋,那就不好意思了,酒桌上二豬借題發揮膈應人。
你仗着你姐夫是村長,裝牛逼是吧
二豬立刻炸毛。
大家把他們拉回屋,剛剛還硬氣無比的樹哥,噗通跪下了。
剛剛外面人多,哥不對
這場下跪戲王寶強是真的喝多了,演完這段是被工作人員背着出的片場,但醉酒狀态的王寶強依然沒忘記重點。
注意看整場戲中,樹哥硬氣的時候手裏是有煙的,是有尊嚴的;而下跪服軟時手裏是沒有煙的,是沒尊嚴的。
煙是什麽?
煙不是他的底氣,煙是他的全部。
終于直面自己多餘的樹哥,崩潰了。
沒意思,沒意思,活着沒意思
02
就像電影插曲,二手玫瑰的《火車快開》唱的,開進那紅樓夢裏去。
我們的理想就要開往哪兒開 往幼兒園裏開
我們的生活它還在開往哪兒開 往紅樓夢裏開嗎
……
我們的生活 繼續的開往哪兒開 往絕望裏開嗎
我們的理想 繼續的開往哪兒開 往垃圾堆裏開
呢喃中,樹臉上的淚珠滑落,頭一歪,電影之後的劇情,就全都成了樹哥的夢。
他進城,找到發小藝馨的學校,在裏頭當打雜。
有一晚睡不着,到教室黑闆上無聊塗鴉,背後冷風吹過吓了他一跳,下一秒,門外鑽進來個人,是他去世多年的父親。
當年父親失手,在樹上吊死了哥哥,父親和哥哥,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陰影。
電影中其實有兩棵樹,一棵在樹哥家門口。
一棵屬于樹哥的精神世界。他一生悲劇都起源于這棵樹下的血紅色記憶,某一部分靈魂,都随着父親失手殺死哥哥,也死在了這棵樹下。
跟小梅的愛情故事,就更是醉夢中的幻想了。
現實中的小梅極其不情不願,後來的小梅卻突然變得熱情主動了起來,這種熱情本來就是絕大多數男人都擅長的幻想。
但到了洞房花燭夜。
畢竟現實中的樹哥沒有經曆過男女之事,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幻想。
于是隻能幻想自己少不更事般任小梅擺弄。
(這種事兒通常都是男的更猴急點才對。别跟我說樹哥喝了酒,酒不是問題!不信你問問身邊男性朋友。)
婚禮這段,導演安排了一個隐晦的象征。
衣服。
先看樹哥醉夢前,朋友的衣服。
再看樹哥醉夢後,樹哥的衣服。
都是胸前交叉的兩塊紅綠綢子。但朋友的衣服上金線刺繡,樹哥的衣服上毛都沒有。
你說人再窮,婚都結了也不能差這兩塊綢子。
這其實就是樹哥在幻想自己的婚禮。
朋友的婚禮是他見過最高檔的,所以他隻能照這個幻想。
可醉酒、睡夢、屈辱讓他的記憶有些零散,隻隐約想起了綢子的顔色,卻想不起綢子的細節。
如果理順了以上這些,你就能明白了這個醉夢的意義了。
樹哥在現實中得不到的,在醉夢中全得到——
哥哥的陪伴,夢寐以求的愛情,惡霸的屈服。
樹哥實在沒辦法幻想自己能有什麽辦法讓他跪下。
想想看,人求而不得的時候,是不是最容易想象自己有超能能力?
肉叔覺得,這就是醉夢中樹哥成了先知的原因。
無論是在教室看到父親,在樹上看到哥哥,跟小美的婚禮,以及讓二豬跪下。
樹哥手裏少了什麽?
沒錯,那根抽了一輩子的煙。
隻有在夢中,他才不需要這顆煙。
03
電影中有一句台詞出現了兩次。
第一次,樹哥第一次遇見小梅。
自卑的他本能退縮,後立刻追車,追上後黑車司機嘀咕。
你這人格咋這麽不穩定呢
第二次,醉夢中的婚禮前跟弟弟幹仗,來人勸他起來結婚。還是同一個人朝他嘀咕了一句。
你這人格咋這麽不穩定呢
果真如此麽?
不管是現實還是醉夢中,人格都穩得一批:善良但懦弱,自卑但虛榮,敏感但麻木。
他是什麽時候瘋的?
大家僞裝在玩笑背後的輕蔑和輕視,被二豬的那個 " 下跪 " 戳破。
他是主動跪的。
他不知道能怎麽堅持自己了。
明明在教孩子,卻被對方反駁。
明明渴望愛情,卻無從下手,不知如何和對方溝通。
明明想要有朋友,卻總得不到對方的正回饋。
很多人看完《hello!樹先生》後,特别同情樹哥,如果樹哥真的隻是個嬉皮笑臉的喜劇角色,大家哈哈一樂之後誰也不會記得他,可偏偏樹哥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他的脆弱源自于他的敏感,可他的敏感,誕生于他的真誠。
他真誠地相信,我幹了這杯酒,咱們就是兄弟(開頭蹭車前跟二豬)。
他真誠地相信,我拿出我的好,愛情就會結果(跟小梅約會)。
如此相撞下,樹哥瘋了。
在他幻想跟小梅約會時,背後一大堆青蘋果上寫滿了愛情的甜言蜜語。
但其中有兩顆特别突兀的西瓜,一顆寫着本我。
一顆寫着:适應社會。
他的真誠之于這個社會,就像西瓜之于這堆蘋果,不可能适應。
樹哥的所有渴望,也顯得格格不入。
他渴望溫暖,他渴望濕潤,他渴望柔軟。
可現實給他的,卻永遠都是冰冷,幹燥,堅硬的回響。
最後的最後,他走在快要搬空的山坡上。
外人看,他明明是一個人。
可在他自己眼裏,手裏牽着的,是他魂牽夢萦的愛人。
不對,他手裏牽着的,是他向往的未來。
風在吹動着樹梢,樹哥笑啊笑啊。
導演韓傑在寫這個本子的時候就說過,樹先生可以是很多人——
進屋後,主動下跪的樹先生,他看見了自己。
在老家山西,那個逢人就說 " 韓傑混得不錯,那是因爲我找人在北京罩着他呢 " 的老鄉。
甚至 10 年前曾經昙花一現的犀利哥。
記者觀察他半個小時,發覺他在整個活動期間隻笑過一兩次,其它時間幾乎面無表情。唯一沒變的隻是不停抽煙,而其對外交際的唯一手段也隻是給人遞煙,且不分男女老少。
又何止呢?
世界上一定藏着很多樹先生。
他們藏的很好,隻是沒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