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個年,國産劇裏女兒濃度空前高漲。
那邊《五福臨門》裏一門六虎,這邊《六姊妹》連生九娃,一時間小熒屏上人頭攢動的全是女兒。衆所周知,中國人對于家庭劇的愛好曠日持久,因此近年來家庭群像并不少見,但女兒們再次熙熙攘攘地回歸,距離 2005 年的《家有九鳳》已經過了 20 年之久。
女人們的叙事空間擴張已經是一種潮流了,因此我們不免猜想,女兒潮的回歸難道意味着女性在家庭地位的又一步提升?然而,看完劇後才發現這個猜想過于樂觀,原來有時候你的女兒不是你的女兒,而是你的兒子、老公或者媽媽。女兒這個家庭角色的成分,比群租房的人口還要複雜。
但眼下也不是讨論女兒們成分的最好時機,因爲并不費力就能察覺,所謂的女兒潮也僅存在于國産劇裏,而現實并不如此。這麽一盤算,小魚覺得多少也得支持一把女兒們了,畢竟隻有在影像上先實現了人口富裕,才有可能投影到現實世界。
從一個女兒到六個女兒
讨論母女關系,是這兩年國産劇的一個熱門主題,去年春節的《煙火人家》和《奔跑是我的人生》就是如此。這兩部作品都構建了窒息的母女關系,其中以楊超越和她媽這對最爲出圈。作爲教師子女,楊超越是萬千被彈壓的倒黴蛋典型代表:有男友的時候,媽媽要去男朋友單位發威鬧事,沒男友的時候,媽媽要廣而告之替她相親。逼到最後,她隻能随便挑了渣男備嫁,問就是要拿自己對人生的不負責報複親生母親。隔壁《煙火人家》的裏馬思純的窒息度也不相上下:明明是獨生子女,卻要被自己媽事事拿來和表姐妹比較,學曆、親密度、聽話都是媽媽控制她的度量衡。
跟前幾年的《歡樂頌》《三十而已》們相比,母女題材的好處是天然地用血緣把女人們聯系在一起,創作者們不必再抓心撓肝地想女主角們怎麽偶遇,親情大棒在婚戀問題上也可以随便揮舞,堪稱抓馬好手。
可能是一個女兒身上能承載的戲劇性不夠,今年春節,女兒們的數量極速膨脹,直接翻了五倍以上。《五福臨門》裏,倪虹潔領着四個女兒浩浩蕩蕩進長安,爲的是投奔已經嫁了人的二女兒,以便給其他人找對象。果不其然,女兒們數量疊加後,狗血情節也成幾何級增長。比如,盧昱曉和王星越之所以認識,就是因爲他倆都緊密團結在以二姐 couple 爲核心的周圍,都很愛聽這對夫婦的牆根。在成爲親戚之後,沒事就能在宴席、花廳、連廊裏偶遇,人臉效應這不就有了。
甚至親戚們打架也能成爲催化劑,畢竟人一多手一抖,男女主推搡間就可以摟摟抱抱、慢鏡頭對視,羅曼蒂克氛圍也有了。不僅如此,人多水也就渾了,CP 線俯拾皆是。比如混世魔王董思成明明是在橋上偶遇了大姐劉些甯,盧昱曉戴個帏帽就能偷天換日,但最後跟董思成湊 CP 的卻是小妹黃楊钿甜。不知道的,還以爲董思成這 CP 能力是南韓學來的獨家秘技。
不過,男人裏的王者必須還得是男主,所以這一幹親戚都要襯托出王星越的偉岸,連帶二姐的老公黃聖池都不由自主地失去了男人本色,隻會嬌滴滴地喊 " 哥哥!哥哥!"。如此,方能顯得王星越是男人中的男人。
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裏寫傳統社會是人際關系是差序格局,如石子入水,一圈圈漾開水波紋,沒想到今天被于正偷學了去,一鍋亂炖。什麽差序,全是他抓馬劇情的踏腳石。
隔壁《六姊妹》劇情倒是不癫,但作爲一個以想生兒子爲故事驅動力的作品,觀衆看了就很難評。紅狼和邬君梅一心要生兒子,卻在接下來的 20 年裏連生六個女兒,這家的苦難全因這對父母非要求子。不僅如此,主角沈月的青梅竹馬竟然是世仇,最後還被綠茶搶了心上人,這苦哈哈的劇情大過年實難下咽。小魚覺得年代劇不是非要主角受苦,畢竟咱們懷舊,懷的是街坊鄰裏的人情不是封建四舊。
沈月難得地在這部劇貢獻了亮眼的表演,然而好景不長,一進入青年,梅婷老師就苦大仇深地出現了,很難相信這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同樣選角有争議的,還有飾演六妹的辣目洋子,在原著中,她是最得邬君梅喜愛的小女兒,卻薄情寡義拖累全家。
從去年的一個女兒,到今年的六個女兒,國産劇裏家庭人均女兒保有量是提升了,但愛兒之心卻紋絲未變。《奔跑是我的人生》裏,楊超越她媽之所以折磨女兒,就是因爲從小精心培育的好大兒自殺了,因此才轉向一直被自己忽視的女兒,要她雙倍地承擔責任與期望。《六姊妹》裏雖然沒有兒子,長姐沈月卻變相地成爲了兒,還是豆丁大的時候就去自己絞了辮子,跟爸爸說從此把她當成男孩,她會比男孩還厲害,保護全家人。女兒拳拳之心令人感動,然而地位卻沒有提升,長大後仍是全家最大冤種。
當年高滿堂的《家有九鳳》裏,李明啓老太太至少構建了一個真正的母系社會,女兒們除夕必須回家,還得捎上贅婿,結果到了現在還搞這出假鳳真凰,什麽女兒潮呐,不過是另一層假模假樣的包裝。
媽的缺位
和去年此時的媽媽們相比,今年的這兩部劇,倒沒有窒息型人格,但媽媽也就此存在感稀薄。
倪虹潔在《五福臨門》裏,貢獻了她輪崗媽媽以來最無厘頭的表演,主要負責給女兒們倒油。經典案例是拿着女兒們的一百八十貫嫁妝去賭琴,想要賺個大的,結果是王星越下的套,本就不豐的嫁妝直接打了水漂。開店轉型這種大事,她也是拿不了主意的,隻等幾個女兒籌劃,她主要負責敲鑼打鼓唱戲。唱戲途中,還得跟未來親家當街打架,把自己這個素質外鄉人的刻闆印象坐實了。
二女兒吳宣儀的夫妻問題,她這個過來人也給不了半點意見,都得靠沒出閣的盧昱曉見招拆招,因此給的全是昏招。說是洛陽一門六虎,但事實上,她這個五個女兒,又給她當兒子又給她當老公,也不知誰是誰的媽。
《六姊妹》原著裏的媽媽也是缺位的,邬君梅飾演的劉美心看似生了一圈孩子,但半點沒有爲人母的拎得清。對老大這個奶奶帶大的孩子,她有莫名其妙的敵意,偷了點豬油渣吃也要公開羞辱;對老六這個最小的,她卻格外溺愛,導緻小女兒養成了精明自私的個性。老公是看穿了她的,在世時放過話說不能讓她當家,得大女婿當,結果男人一蹬腿劉美心就開始作妖了,寵幼廢長,最終被小女兒拆了家。
從控制狂到無能缺位的媽,國産劇好像總是不會刻畫正常的母女關系,好像母女之間必有一戰。但這個戰争卻又不像父子之争——男人們形成權力高低位是爲了更有效率地率領家庭,母女間卻更像是一種共生蠶食關系,此消彼長,互相内耗。某種程度上,這種母女關系有其現實意義,比如剛剛去世的大 s 就是她家庭的拯救者,作爲女兒的她,在這個男人缺位的家庭裏付出了太多,她才是實際意義上的媽。但嗟歎歸嗟歎,沒人想觀劇時還反刍原生家庭的心靈創傷,母女關系本可以有更多面相。
拆解這一議題的核心關鍵是,認識到母女關系之外,女人們仍是女人,她們仍有許多天然的共通。台劇《俗女養成記》裏陳嘉玲的媽媽也控制過她,以至于她以爲自己可以獨立到生小孩,最後撐不住了才說:我要找我媽。媽媽來握住她的手說,你是媽媽的榜樣,她立即獲得了極大的勇氣,孩子順利出生。而等到陳媽和陳爸因爲初戀鬧别扭的時候,陳媽幽幽說:他抱着她的時候居然是閉着眼睛的。我無法忘記那個表情。陳嘉玲也瞬間明白了媽媽的想法,心疼着開始找話題哄她。
如今的國産劇,有一種對女性假惺惺的谄媚感:父權不合适,就把父親拿掉;窒息的媽不合适,就讓她成爲一個糊塗蛋。父母皆禍害,就讓他們都直接缺位,制造一個無父無母的姐夫,來配《六姊妹》裏的冤種長姐。然而,觀衆們并沒有要一味地推倒家庭結構,否則《人世間》《小巷人家》這樣的劇也不會引起共鳴,她們所厭煩的,隻是那種千篇一律的父母威權面具。母親,曾是女人,父親也曾是男人。在擁有家長的身份之前,他們還有别的臉孔。
《小巷人家》裏闫妮就構建了這麽一個立體的角色,在丈夫面前,她是一個毫不留情要婚内 AA 的獨立女工;在子女面前,她是可以義無反顧豁出去怼人的媽媽;在好友面前,她也是爲了一件新衣服可以快樂的女孩。
需知,媽從來不是貶義詞,媽可以在場,媽也可以作爲養育者提意見,隻是媽是凡人,也會犯錯。要容許媽有自己的多重元宇宙,而不是讓她們隻能在做控制狂和無能者裏二選一。更大可不必爲了給女兒賦權來給媽媽們做粗暴的減法,畢竟《封神 2》裏 Daddy 費翔的魅力樹烏爾善可一點沒少點。
低配英倫情
說完了母女關系,最後還得講講女兒劇的故事原型。不少人看了《五福臨門》後頗有種熟悉感,因爲男女主一上來就互相看不慣,外加一門五女集體求嫁的情節,很容易令人聯想到《傲慢與偏見》。
簡 · 奧斯汀在兩百多年前就創作了一個關于吾家多女初長成的故事,其中對婚姻、家庭、階級之多種洞察,使得其至今仍傳爲經典。七十多年後美國女作家路易莎 · 梅 · 奧爾科特又寫了一部《小婦人》,同樣是一門多女的家庭倫理小說,不同的是,女主角從鄉間的伊麗莎白換成了愛寫作的喬。但很顯然,無論是今天的國産古裝劇還是年代劇,都沒有學到這些女兒劇原型的半分精髓。
歸根結底,差别在于名著們知道,人是人,觀念是觀念,不會把這兩者等同。在《傲慢與偏見》裏,故事的驅動力是當時英國不合理的繼承法,女兒們如果不結婚,家産就會旁落到其他人手裏。圍繞着這一危機,班納特太太、伊麗莎白和她的姐妹們、朋友們都展開了自己的不同行動。
伊麗莎白認可婚姻需要物質基礎,但人心和理想更加重要,因此拒絕了牧師表哥,她的好朋友夏洛特卻爲了提升自己的生活質量嫁給柯林斯。醜小鴨嫁王子的故事看似不合理,但有錢的賓利先生,卻偏偏隻對她的大姐一見鍾情,最終跨越階級成婚。班納特太太,早前被自己丈夫說成是神經脆弱的聒噪婦人,但她還真完成了婚戀經紀人的任務,拯救了家庭資産。在這個故事裏,人們的觀念各不相同,保守主義和理想主義并存,但彼此都實現了自洽。
女兒劇之所以好看,是因爲同時集齊了多位不同年代的女性,又發生在家庭内部,天然地會形成觀念角力的空間。但觀念隻是一個引子,真正吸引人的還是人物背後的複雜性。《小婦人》裏也有類似的叙事,小公子哥勞瑞一開始喜歡自由的喬,等到了歐洲,他又被已經充分習得上流社會風俗的小妹艾米吸引,愛情快得像龍卷風。聽着殘酷,但這才是現實世界的邏輯,因爲人總是在變化着的,不是一根簡單的觀念二極管。
相比之下,《五福臨門》裏根本沒有具體的人,隻有觀念塑造的僞人。王星越拿了達西傲慢貴公子的人設,一上來就怒斥吳宣儀善妒小心犯七出之罪;盧昱曉滿臉寫着全劇我最聰明,不是拳打男賓,就是腳踢衙内,連寵妃、皇上都被算計在内;兩位主角的媽就更不必說了,糊塗蛋和惡婆婆已經刻腦門上了。當年李明啓老師經典 slogan 是 " 我一個寡婦,能拉扯九個閨女,自有我的道理 ",到了倪虹潔這裏,這句 slogan 被徹底打倒。問就是,編劇是真奶媽奶大了這一家子,跟她這個媽沒半毛錢關系。小魚建議,倪虹潔老師少演點短劇,太入戲了老本行都忘了。
隔壁《六姊妹》稍好一點,沒什麽僞人,但也困在生兒子的觀念裏。囿于時代,過去的觀念當然是無法改變的,但是今人的态度很重要,因爲文藝作品應有進步的社會史觀。去年《山花爛漫時》裏宋佳飾演的張桂梅,就在和最封建的重男輕女思想對撞,但她從不肯定那些輕視女性的思想,而但凡她肯定了一丁點,大山裏的女高也就無法建立。
國人愛看家庭劇,這些年來家庭劇也成爲社會流變的縮影:當年《蝸居》體現的是房價痛,《都挺好》體現的是原生家庭痛,而随着 90 後步入中年,家庭劇的核心人物也從 80 後轉向了他們的婚戀痛。但對于 90 後來說,結婚生子似乎已經不是一件必要的事了。因此,作爲家庭劇的分支,女兒劇不能再簡單地把她們湊做一團,制造婚戀焦慮或者弘揚糟粕——最新民政局的結婚數據已經證明,傳統 PUA 已經失靈。而女兒們真正拿回主體性,也并非個個都要成爲不婚小姨,而是無論選擇了哪條路,都牢牢地把自己作爲第一優先級。
真女兒潮,先從不制造婚戀焦慮的家庭劇開始吧。